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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兴丨芦花飞扬

 读在现场 2022-01-19


一阵风把坑边树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吹落了,落叶像被猎抢击中的小鸟,翻飞着,飘荡着,最后一头栽进了坡下的芦苇荡。离芦苇荡不远的岸边放着一双鞋,两行歪歪斜斜的脚印由岸边向苇坑深处延伸,最终停在了苇坑深处的某个地方。坑里有水,很浅。有腐烂的水草和落叶覆盖在上面,用脚一踩腐草塌陷,水和泥便一起翻卷上来,漫过脚踝。一位老人挽着裤腿,手里拿了一把剪子,正在苇坑深处的泥水里跋涉,并顺手把身边一棵棵芦苇的梢头剪割下来,然后打成捆送回岸边。

岸边蹲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也许是害怕,不住地向苇坑深处喊:爷爷!爷爷!老人一边应着,手中的剪刀一刻也没有停歇。那个小男孩便是我。

苇坑对我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它就像一只蜗牛打我懂事的时候就一直在村后边卧着。春天的时候苇坑开始慢慢涨水,芦苇和水草也开始萌生。到了夏天坑里水已渐渐蓄满,我和一帮小朋友便时常在这里捉鱼虾,打水仗。与水一起生长并常年陪伴在这里的便是满坑的芦苇。嫩绿的苇芽在水里摇曳,引来一群群水鸟在这里繁殖生息。我和一帮小朋友常钻进苇稞里捉乳鸟或掏鸟蛋。

到了秋天,芦叶开始慢慢变黄,芦苇的顶尖处会冒出一团毛绒绒的像高粱穗一样的絮状物,人们称它芦花,爷爷则习惯叫它苇毛樱子。我呢,就干脆叫它芦苇穗。之后,随着冬的临近,潮水渐渐远去,这时的芦花像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虽然秸秆已经干枯,但漂浮在顶端的那团绒毛却显得温柔而神奇,在微风吹拂下愈发坚韧挺拔。爷爷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苇坑,开始了剪割芦花的营生。爷爷之所以打芦花的主意是因为我和我的弟弟们。那时候的冬天很冷,我和弟弟们因为没有鞋穿而常被冻烂脚后跟。为了让我们有鞋穿,不冻脚,每当冬天来临的时候爷爷就会顶着呼啸的北风,带着剪刀绳子出门而去。我不知道爷爷这个时候出门要干啥,以为是去地里割红薯秧子,于是便悄悄跟了去。见爷爷一直朝着村北的苇坑走,到了坑边鞋一脱就一头钻了苇稞里。等他出来的时候怀里却抱了一大捆芦苇穗。那芦苇穗毛绒绒的,看上去像一窝小白兔。

爷爷赤脚在芦苇荡里来往穿梭,冻得身子直发抖。当爷爷再次从芦苇荡里冒出来的时候,我看到爷爷的脚已经冻得像红萝卜,而且在爷爷站过的地方似有鲜血在流淌。这时我急忙从隐蔽处窜出来,大喊:爷爷,你的脚!

爷爷吓了一跳,见是自己的孙子,呵呵笑了笑,说,你个小赖种是怎么来的?

我问爷爷弄这么多芦苇穗干什么,爷爷说,做鞋呢,完了让我把脚上的鞋子脱下来,用手揸了揸,说走,回家。

其实,早在两个月前爷爷就已经在为做鞋的事情忙碌了,那时我总见爷爷在地里寻找野麻,然后将野麻打成捆放在坑里沤,大约半个月再将沤好的麻捞上来,剥皮晒干,最后将麻搓成一根根细线。这应该是做草鞋的第一道工序。接下来是准备鞋底。鞋底是桐木板做的,先根据脚的大小在木板上画出底样,然后用刀或锯子将多余的部分去掉,用锥子在木板的四周钻出一个个小孔。待鞋底准备停当之后,时令已渐渐进入了初冬。

冬季农闲,爷爷白天去割芦苇穗,晚上就在煤油灯下专心致志地做草鞋。做草鞋看上去很简单,就是照着鞋的模样用麻绳将芦苇穗一圈圈垒上去,最留出一个椭圆形的孔,一双鞋就算完成了。从采集芦苇穗到鞋子完工往往要10多天时间,为了能赶在下雪前把鞋子做好,我见爷爷时常忙碌到深夜。

爷爷的手很巧,那一团团绒毛在爷爷的飞针走线下很快就变成了一双漂亮的鞋子。一双鞋大概要连续做三个晚上。在爷爷飞针走线的时候,常有绒毛脱落下来,那绒毛在灯光下飞来飞去,就如同雪花飘落到爷爷的脸上,身上。爷爷被一团雪白的光亮笼罩着,脸上流动着慈祥的笑。

我穿着爷爷的草鞋,在天寒地冻里跟在爷爷后面走,草鞋不断发出哒哒的声响。每当这时,爷爷就会回过头得意地冲我呵呵地笑。爷爷笑什么呢,是笑我走路笨拙,还是笑我调皮顽劣?我不知道。

草鞋是我童年的梦。我不道穿了爷爷了多少双草鞋,也不知道跟爷爷下过多少次苇坑,搓过多少根麻绳。但我知道爷爷的草鞋特别温暖,从脚底能一直温暖到心窝。因为有了这温暖,我脚上的冻伤很快好了,人也渐渐长大了。为了我的冻伤不被鞋磨破,爷爷时常把自己身上的棉袄撕破,掏出里面的棉絮让我垫脚。我不止一次看到爷爷在下坑割芦苇穗的时候脚被扎破,血染脚窝。但爷爷好像不在乎,上岸后不洗脚,也不穿鞋,直接掂着鞋扛起芦苇穗就回家了。血迹一直跟着他延续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才消失。

后来我脱掉了草鞋,离开了家乡,离开了爷爷,就在我远赴他乡的一刹那,但我猛然发现爷爷老了,腰佝偻了,背也有些驼,脸上的皱纹像刀刻。

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我转业后被分配到县供销社当职员。那天早上我刚起床,惊异地发现爷爷在宿舍门口蹲着,见我开门急忙站了起来,说知道你在睡,没叫你。爷爷仍旧佝偻着腰,神情有些呆滞。我说爷爷您是怎么来的,爷爷拍拍身上的尘埃,说走来的。我们老家离县城有10多里,七十多岁的爷爷是怎么走的呢,爷爷这辈子只步行,没坐过机动车,连自行车也没骑过。为了能见他的孙子,看看他孙子工作的地方,爷爷不怕远,硬是强撑着走了过来。爷爷大概是早起4点起床的,见到我的时候已经7点多,10多里路程爷爷走了3个小时,可以想象,为见他的孙子爷爷走得是多么艰难啊。看到爷爷瘦弱的样子,竟颤颤巍巍走10多里路来看我,我心似刀割。

我把爷爷搀进屋里,看见爷爷胳膊窝里夹着一团纸,问爷爷拿的什么,爷爷有点不自然,说毛巾,摖汗的。我怀疑,爷爷的毛巾过去都是塞在腰上的,怎么学会了用纸包呢,我说拿来我看看,爷爷却像护宝贝似的,说别看了,脏,一边说反而把胳膊夹得更紧了。我当时只觉得爷爷好笑,却没有想到里面另有缘由。

我问爷爷想吃啥,爷爷想了一下,说就喝碗胡辣汤吧,于是我就去街上买了两个烧饼一碗胡辣汤,这是我有生以来对爷爷第一次尽孝,是仅有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爷爷喝完汤就急着要走,说去街上转转就回家,我要送他,他说啥不让,说我能走着来就能走着回,公家的事要紧。我说爷,等我在城里有了房就把您接过来,让孙子好好孝敬您,爷爷依然呵呵地笑,说恐怕爷爷等不到那时候了,我说怎么会呢,爷爷,你现在还能走10多里路呢。爷爷笑了。我知道爷爷的笑就算是答应了。

从县城回去之后爷爷精神为之一振,见了人就说在县城见到大孙子了,大孙子还给他买了烧饼和胡辣汤,满足的笑时常挂在脸上。

后来我从表叔那里了解到,爷爷那次去县城并不单单为了看我,而是另有他图。他想让他的孙子在供销社给他买双带胶底的鞋。那纸里包的并非毛巾,而是一双磨破了底的布鞋。不知道为什么就在见到孙子的那一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不买了。是怕孙子工资低经济条件不允许,还是怕别的什么?我无从知晓。这是在爷爷死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表叔悄悄告诉我的。看来爷爷生前最信赖的人应该是表叔。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就看到表叔经常到爷爷家来。我责怪表叔:怎么这时候才告诉我,表叔说你爷爷爱面子,不让说。

其实那次爷爷去县城找我是表叔和他一起去的,点子也是表叔出的,只不过爷爷没听他的。爷爷上楼找我的时候表叔就在街上等他。

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太阳还懒洋洋的没有升起,鸟儿也没有像先前那样鸣叫嬉戏,虽然朗朗天空依旧似明镜高悬,但爷爷的噩耗却突然传来。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哽咽着告诉我说爷爷去了,我不敢相信,问爷爷怎么就去了?父亲说爷爷是夜里去的,头天晚上睡的时候还好好的,早起却迟迟没见起床,叔叔到房间门口喊了几声没见回应,走过去一摸爷爷身子已经凉了。

爷爷真的走了。走得突然而悄无声息,就像睡了一样。我赶到家里的时候爷爷还在床上躺着,家里人正准备给他穿送老衣裳。我急忙走过去掀开被子,看到爷爷那瘦削的脸,胳膊细得像擀面杖一样。满身青筋就像一条条蚯蚓在皮下卧着,真可说是皮包骨头了。我不敢想像,爷爷这么瘦弱的身子,当初是怎么把我从地上抱起来的。

我拉着爷爷的手,任泪水在脸颊上簌簌地流。我说爷爷呀,您怎么就走了呢,您不是答应要去城里和孙子一起生活的嘛,你不是等儿孙们好好孝敬您的吗,怎么没留下一句话就悄悄地走了呢?

爷爷一生只有父亲和叔叔两个儿子,晚年的时候为了赡养方便,兄弟俩把爷爷和奶奶分开了,奶奶跟了父亲,爷爷跟了叔叔。那时候农村已经实行了土地承包,叔叔在外地工作,地里的农活全靠婶婶一个人劳作,确实很难。爷爷是个勤劳的人,他不能看着地里的活不管,每当农忙的时候爷爷就去地里帮一把,但他却忘记了自己的年龄。

过了不久,听说爷爷在给棉花喷药的时候晕倒了,叔叔和父亲急忙把他送到了乡卫生院,挂了点滴。我因在外地出差没能及时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出院了。

爷爷被确诊为农药中毒,在医院挂了三天针,没等好透就急着要走,说家里的农活忙,放不下。

自那次农药中毒之后,爷爷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地里的活确实干不动了。也许是料到自己的来日不长了吧,所以就时常念叨着要到县城去找我。

爷爷去世那年77岁。虽然已时隔30多年,但爷爷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时隐时现。

一轮残阳在西天悬挂,冷艳的光芒将村后的苇坑照亮,夕阳下的芦花就像春天里的露珠,晶莹温润且缥缈虚幻。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再次见到了我熟悉的苇坑。芦苇尚在,芦花依旧。唯独不见了爷爷的身影。当年爷爷脱鞋的地方已不复存在,一座早已断了烟火的窑洞在那里耸立着,让人联想到远古的城堡和破落的古庙。亲爱的爷爷您去哪了?是去寻野麻还是去割芦花?问苇坑,苇坑默然;问芦花,芦花摇头。面对盛开的芦花我孤单茫然。就在这时,我猛然发现在夕阳的照耀下那一团团芦花散发着一种温柔的光,我想那该是爷爷的阴魂吧。


作 者 简 介

刘继兴,河南淮阳县人。以小说创作为主,兼写散文、随笔、诗歌等。有《拉沙》、《你是秋天一片云》、《毛叔》、《海生》、《那里盛产哈密瓜》、《三婶和她的石榴树》等多篇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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