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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就听说过扬州地下有座金竹寺，但无人知晓它的来龙去脉。前年拜见了长辈亲戚屯田司马杨慧生，突然谈到金竹寺，他说明末某年，有个皖人名叫萧灵威，年轻时行侠仗义，效仿古代名侠鲁仲连、郭解的所作所为，每次都因为小事而与人结下冤仇。后来仇家记恨，遭到仇家报复，几乎被他们毁了性命，只好逃到别的县，销声匿迹将近两年。 某日，灵威偶尔在月光下漫步，忽然听到一间茅屋中有凄厉的哭声。他走进探望并询问情况，原来是孤孀和一个女孩两人，整天靠纺织谋生。邻居有富豪魏虎儿垂涎少女的美貌，强行送来聘礼要与其订婚。少女感到又羞又愤不肯同意，所以已好几次要自杀。她的孀母对此很担心，早晚严加看管以防意外。可是魏虎儿已选好吉日，实在不愿意就来抢婚，所以母女俩相对痛哭，整天以泪洗面。灵威听完详细情由后说：“你们母女俩就算哭到天亮，也不能阻止他抢婚呀。” 灵威回到旅馆，袖内藏利刀，打探了魏虎儿具体的住处，迅速跳上他家围墙。围墙走尽，就跳登上屋顶，脱掉鞋小心翼翼地行走在屋瓦上，没有一丝声音。后来听见声响，于是就向灯光多的地方走去，瞧见魏虎儿坐在绣房内正拥抱着艳姬，饮酒作乐，同时有狎客作陪，兴致甚豪。只听得狎客大声笑道：“东邻那家女子假惺惺，整天哭哭啼啼，明日销金帐中她一尝到别样的美味，恐怕撵她也不肯走了。”魏虎儿接着说：“她如果再执拗，就将她投到冰窖里活活冻死。”狎客说：“虎郎如此怜香惜玉，情感细腻风流旖旎，莫非故意说这惊悚的话吓破小鬼的胆吗？”魏虎儿只是笑嘻嘻的。灵威确信无误后，就跳入房里，挥刀奔向魏虎儿，一下子把他杀死。美人惊吓得昏晕倒地，像死过去似的。狎客惊慌失措，灵威把他斩了。童仆闻声进门来，灵威又连斩二人，最后逃走一人。看见桌上有酒，灵威站着痛饮三大杯，然后用手指蘸着鲜血，在墙上写道：“杀人者是萧灵威。”写完，仍旧飞身跃登屋顶，四面一望，到处乱窜，不知来到哪里。 在深夜中，突然有个白衣人手中拿着花灯，在灵威前面引路。灵威跟着走，只觉得行走起来很轻盈，就像飞起来一样。等到天亮看看所到达的地方，离昨日杀人的地方已有五百里地。灵威想寻找白衣人，但是已不可得，只有那盏莲花灯丢弃在荒草丛中，灯焰摇晃感觉像即将熄灭。灵威快步上前一瞧，很是惊喜，原来不是灯，竟是一锭细丝足色纹银，估计约有四十两，他就迅速俯身拾起用它做盘缠。每日住在旅馆里，听到捉拿逃犯的风声越来越紧，灵威就怕被捕役跟踪找到，变得更加小心谨慎，急忙改装更换姓名渡过长江。他听说浙江天竺山菩萨最为显着灵验，就虔诚地前往那里焚香朝拜，寻求忏悔，希望得到原谅。到了那里，只见俊男靓女如云，和尚如蚁，然而大多装模作样，却无一个道行精深的。灵威进香后，就在山寺中暂时居住，立志要悔改，默求菩萨神灵庇护保佑。他学着佛门弟子的样，每天十分虔诚地读诵佛经。 灵威有一次偶尔独游山岭来打破内心的寂寞，但看见山洞中有个老和尚盘腿坐着，眼睛又像是闭着。老和尚见萧灵威到来，突然猛喝一声道：“富豪强娶抢亲，与你有什么关系？”灵威听见如同冰水灌顶，又觉得相当恐怖，害怕老和尚泄露秘密，心中一个念想要打死老和尚灭口。老和尚大声呵斥道：“呸！白衣人拿着莲花灯指引你，你还把他看成仇人吗？”灵威又惊讶又感激，一下子跪倒地下说：“弟子知罪了，大菩萨法力宏深，肯定能有始有终帮我渡过难关。”老和尚说：“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不如就替我寄封信到扬州金竹寺，把它给铁方丈。你在金竹寺潜藏三天，灾难就会离你远去。”说着就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严密封固，然后交给灵威说：“不要回头！快走！”灵威叩了几百个响头，拿了信赶紧就离开了。 经过大约十日旅程，过了长江，又到达扬州，灵威到处打听，却并无金竹寺，心急如焚。他不敢在城里长时间停留，就偷偷寄宿在乡村。夜里出来在东关浮桥上散步赏月，突然见一个和尚提着包走过，有个小和尚拎着灯笼在前面指路，灯笼上大字写着“金竹禅院”。灵威稍微凝神细看，灯火飘忽已朝东而去。他快步追赶，尾随着走了四五里路，才赶上他们，已经在山谷中。和尚见灵威便问：“这位男子看到或听到什么却要追赶我？”灵威气喘吁吁地说出天竺山遇到老和尚的事，并把信拿出来让和尚看。和尚见信说：“我当是谁，原来是白衣豁棘尊者。居士既然那么远的路来送信为何不跟随我一同前去？” 没过多久就抵达一处大的寺庙，月色朦胧之中，只见钟楼、藏经阁嵯峨耸立、瑰丽壮伟。巡夜人已在寺内唱着佛曲，敲梆打更，声音凄清却引人入胜。提包的和尚进房禀告方丈，灵威已经拱手站立在竹丛旁敬候，烟笼翠筿，风敲竹韵，文秀琤琮，画面音韵。提包和尚出来告诉说方丈已经入定歇息，将信留在桌上，请客人到寺内寮房住宿，明天方丈会相见晤谈。说完带引灵威到一间很窄的房间，无比清幽高雅，不久又端来晚餐，也非常香甜可口。第二天，灵威并没听说被方丈召唤。他看到来来往往的僧人都长得古貌古心，丑美各异，也有老有少，明显的各有差别。可是比较天竺山那些皈依佛门的大众，却觉得与众不同。 灵威住了三天，那天夜里突然听到寺内传来的诵经念佛声以及撞钟敲木鱼的声音，像是在开大道场。他披上衣服拖着鞋子悄无声息地走出去想打量一番。等到走进正殿，那各种各样的声音顿时沉寂。只看见大堂上没有一尊佛像，满地铺着好看的地毯，灯火辉煌，男男女女都赤身裸体横躺在地上，浓情蜜意进行交欢。灵威看到此等景象，起初非常诧异，后来怒不可遏，禁不住大叫道：“如此昏乱污浊，还算什么世界？！”突然听得背后有人很不屑地向他大喝一声道：“呸！天地四方之中，天地四方之外，天地四方所成，还不都是男欢女爱。俗子愚昧无知，竟来大惊小怪！”灵威转过头看那人紫衣袈裟，露着光头，脸色白圆如满月。提包的那个和尚在旁侍候着，招呼灵威说：“这是本寺的铁方丈，萧居士前来叩见。”灵威心里虽然非常恼怒，可是身体却情不自禁地倒下，双手合十跪在地面。铁方丈搀他起来，带他进入方丈室，略微询问了天竺山老和尚的情况后，对他说：“刚才你所见到的，不是真实的，是佛家的幻景。有智慧的人见了，会大彻大悟；愚笨的人见了，会勃然大怒。其实不值得大惊小怪。”灵威沉默无言。铁方丈接着指示提包和尚说：“为何不带他去重看一下刚才所见的水晶领域，让他萌发菩萨的善心肠。”灵威告辞走出，重回大殿，只见满堂灯火俱灭，一众人物全都消失，只有三世佛像，佛龛上方的油灯忽明忽暗闪烁不已。 忽然听到雄鸡鸣晓，铁方丈传话把客人送走。提包和尚亲自采摘一丛竹叶送给灵威说：“把这些竹送给你以壮行色。”灵威收下把它藏入袖中。提包和尚送他出门，灵威一看，与来时所见景象截然不同。一脚高一脚低奔走离开，到天亮才能辨识到路径，却已经来到甘泉山下。回首往事，顿时发现恍然如梦。袖中的竹叶已掉了一半，看剩余的那部分，都是金竹叶。再入城打听，刹那间已过去三年光阴，而他在金竹寺中才过了三天。灵威就将金竹叶卖掉，经营起了小本生意，获利良多。又开设了一家古董铺，家境渐渐富裕殷实起来。 某天，灵威看见了走在路上的一个女乞丐携带女儿，女乞丐见了萧灵威叩头说：“恩公尚好？”灵威认真辨认，却发现就是当日将遭难的孤孀和少女，赶忙带她俩回到家中，在密室中打听详情。孤孀说：“魏虎儿死后，他儿子告到官府，官员派人到处抓人，后来抓到一个凶手，跟你长得一模一样。凶手被斩首，头落地然而尸体竟然消失不见。我感谢恩公大义于是盗出人头埋葬，刚刚破土，那人头猛然间变化成一盏荷花灯。官府听说了这件事，也不很深入追究。我恐怕株连受罪，携带女儿逃跑，在这里讨饭已将近三年。”灵威也转告了遇见和尚的种种事，互相感慨惊叹不已。后来灵威就娶那少女为妻，竭尽全力奉养丈母娘如亲娘。 不久灵威参军当兵，立了大功，依旧用经商时改用的姓名，后来被引荐至朝廷，做了崇明守备。两夫妻对佛十分虔诚，灵威每次遇事发脾气，夫人总是小声呼祷说：“金竹寺。”灵威总能转怒为笑。灵威平常与人相见温婉含蓄得就像个害羞的处女。后来丈母娘离世，灵威举办盛大礼仪开丧祭奠，送棺入土。骑马回府时，好多人前呼后拥，突然在人丛中发现有魏虎儿家的仆人，慌忙弃官不做，带着夫人不知奔向了何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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