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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 火

 置身于宁静 2022-01-22
   朱朱


无数作家为我们表演了这样一个文字魔术:疾病的艺术化。该项表演的历史相当久远,如果将涉及此道的作品收集起来,恐怕已是一本“沙之书”或一座“巴别图书馆”(博尔赫斯)了。状况异常复杂,那么,什么是能够清点其本质的密码呢?坦率地说,我个人对唯一之密码的发现不抱任何幻想;如果说在这里有什么幻想的话,那就是但愿自己再多一些了解,并且将对于这种魔术的惊奇保持下去;另一方面,演出还在进行,由不同的人、不同的思想和不同的语言,将不同的文本奉献给观众。以魔术比喻此事,似乎有一些乖张,须知魔术总是将观众引向欢乐,疾病的面目要悲惨得多;但是,我要讨论的是臆造之病,而非现实之病;以肺结核为例,正如日本评论家柄谷行人在他的一本书中辨析的,蔓延于社会的结核是非常悲惨的,而在文学中结核作为隐喻,经由文学而神话化了,文学中所蔓延的乃是结核这一“意义”,即它作为贵族的记号。

给予过柄谷行人启示的一本重要著作,是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的《作为隐喻的疾病》,相信很多读者知道她。她本人因为患上癌症而写作了这本书,这本身也像是一个隐喻。一个什么样的隐喻呢?我想到的是很好的那种,写作如同驱魔,说中即摆脱。就我所知,香港作家西西则因为患过乳腺癌而写作了一本《关于乳房》。这方面的例子实在也是不胜枚举的,譬如我立刻就想到普鲁斯特,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对很多东西极为敏感,尤其是花粉之类;不久前我观看了一部关于他的传记影片,在极度不适的弥留之际,他怀疑昨天来访的朋友带来过鲜花,要求女仆替他找出来,得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又执意要她去楼梯上看一看,最后又要她打电话给自己的那位朋友,问一问朋友的衣服上是否沾染过香气。这个情节很可能是虚构的,但有件事是真实的,那就是普鲁斯特很少言及他的病,在他那些不多的言谈里,有这样一句:“疾病能使我们更清楚地看见死亡之后的生活。”而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沉默,其实是在捍卫表达的纯洁,他的朋友都德记述过一件事,有一次他们听完贝多芬交响乐演奏会,出来后都德随便哼了几个音,同时兴奋地强调:“这一段真棒!”却立刻遭来普鲁斯特的调侃,普鲁斯特的意思是:要么你别表达自己的情绪,要么“说得清晰一些”。也许我已经扯远了,但我深信这也是他很少言及自己的病的原因。任何强烈的情感体验,惟有在它被说中时,才会在心中变得释然。

桑塔格在她的著作里议论了肺结核的事。柄谷行人也在其书中的一章“论疾病之意义”,重点剖析了该种病症。这些激发了我的兴趣,更重要的是——肺,在我的家族的病史上散发出浓重的阴影:祖母死于肺癌,父亲年轻时患有严重的肺结核,到了我这里,也隐约地被笼罩在这个阴影的边沿:二十岁那年,我的支气管炎发作过一次。

某些深切的感受铸造了一个人,以致我后来读到让—彼埃尔·里夏尔的一句话时,立时信奉了它,他说:“我认为观念不如顽念重要。”我的祖母在她晚年孀居生活里的那付姿态,即是我终生的顽念之一,在散文《寒食节》里,我试图表达过(需要交代的一个细节是,我祖父的骨灰盒曾长期搁放在家里,随全家一起迁徙过两次):“祖父住在木橱上,而祖母继续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她总是弄出点声响来,以致谁也不能将她仅看作是一件祖父的遗物。她咳嗽,和母亲争吵,听不见她的声音是最可怕的——我会怀疑她已经独自地去木橱顶上了,我推开她的门,一束窗户外射进来的光穿过她的耳边,她穿着围裙坐在房间的中央,椅子像一只小船在泪水里漂浮着;她在发胖,但肺已经成了筛子。”

在桑塔格那里,肺结核是与浪漫派联系在一起的。她提及,在西欧18世纪中叶,结核已经具有了引起浪漫主义联想的性格。结核神话得到广泛传播时,对于俗人和暴发户来说,结核正是高雅、纤细、感性丰富的标志。患有结核的雪莱对同样有此病的济慈写道:“这个肺病是更喜欢像你这样写一手好诗的人。”另外,在贵族已非权力而仅仅是一种象征的时代,结核病者的面孔成了贵族面孔的新模型。这种风气之盛,以至于“当时疾病的空气广为扩散,因此健康几乎成了野蛮趣味的征象”。

但问题在于浪漫可以有很多种定(意)义,有雪莱的浪漫,也有济慈的浪漫,谁能说它们是一回事?而除了他们,还有布莱克,华滋华斯,柯尔律治,奥斯丁,司各特等等;视野再越出英国进而扩展到整个欧洲的话,那就更多了;更遑论中国和日本在某个阶段大量产生的浪漫派及作品了。浪漫本身正是一个难以释义的记号,只要打开马泰·卡林内斯库出色的著作《现代性的五副面孔》,我们立刻就意会到这个事实。我也许最倾向于司汤达的定义,但他所理解的浪漫主义不是一个特定的时期,也不是一种特殊风格,而是一种当代生活意识,一种最直接意义上的现代性意识;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浪漫主义是这样一种艺术,它提供给人们的那些文学作品根据他们现今的习俗与信仰状况,给予他们以最大可能的快乐”——他下了一个活的定义,他提前下了一个波德莱尔式的定义,或者,干脆没有下什么定义,即使其中有什么意义的话,与“贵族的记号”肯定是相悖的。

还有一个原因值得补充,虽然有些极端,但我认为是正确的,那就是法国诗人勒韦尔迪谈到的“诗”(我想不仅是诗,其它艺术品都一样):“在诗人写作过程中的诗仿佛是创作的底片,然而它的正片却在读者身上。只有在作品的一切素质在读者的感情上得到反映的时候,它才可以认为是最后完成了,这如同影像印在照片上一样。但两者的差别在于在读者心里的这个像是谁也看不见的。”这就提醒了我们,当不再对浪漫主义怀有什么整体意识和印象的读者,去读一部从前关于肺结核患者的小说时,他极有可能看到另外的东西,或者,他会自动延伸出属于自己的、或者当代的隐喻意义来。

“结核”,与其说作为贵族的记号,不如说是一个意义总在更新的记号。

但我并非否认存在着结核/浪漫(贵族)式的正负片相吻合的读法,实际上,我在少年时就曾沉迷在这样的阅读过程里;它在我的心理上营造出一种强烈得已经物化的现实,迄今仍然留存着,恰如艾吕雅的诗所言,只要无意中触动那个开关,这座结核/浪漫之花园就在眼前显现了——憔悴而美丽的女主人公,在洒满落叶的小径上踱着她哀伤的步子,死亡如同夕阳拖着的长长的影子正在到来,爱情是那么的无望;她抬起头眺望着天空,而在她的双颊上点染着结核病人的那抹红晕。如果这座花园是以男性结核患者为中心意象的,它一定也充满了阴柔的调子,这种情状的中国式表达,在我看来,完美地显现在费穆的影片《小城之春》里。

如果单从写作那方面去关照,这类结核/浪漫的隐喻式写作就更多了。但不一定就出现在自觉的浪漫主义作品里,譬如,《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与她的病恰好为之提供了一个范例;她的贵族身世实际上已近丧失了,剩留在她身体上的肺结核正可以说一个这样的记号,一颗血的徽章,并且她本人的确是“高雅、纤细而感性丰富”的,谁会忘记她葬花的场景呢?我们可以将这个形象和这个场景,与那些也许是被验明了浪漫正统的文字联系起来——德国诗人诺瓦利斯在他著名的传奇故事《海因里希·封·奥夫特丁根》里描写过的“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闪现的蓝花”,正如德国的自然科学家亚历山大·封·洪堡解释说:“古人只当自然在微笑、表示友好并对他们有用的时候,才真正发现自然的美。浪漫主义者则相反:当自然对人们有用的时候,他们并不认为它美;他们发现自然在蛮荒状态中,或者当它在他们身上引起模糊的恐怖感的时候,才是最美的。”贵族之本义,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对无用的追求,对奇异的、超目的的追求,以及某种根深蒂固的虚幻意识——可是,我在这里做出的阅读,也可以说在曹雪芹的原作上故意完成了一个这样的正片。

在三十年代前后的中国文学里,以结核作为隐喻的写作可以说正是一个重要的文学神话;某种意义上,那个年代人物命运的基调就是肺结核。在作家那里,患有这种病症的人极多,而无数作品的视角往往也在一个肺结核患者形象中聚焦,这个隐喻的意义远非单一地局限在浪漫方面。

也许可以先用大致的分类法来进入话题,有这样三种结核文学化的类型——作家在作品中以结核隐喻了自我,隐喻了世界,以及隐喻了写作。这种分类的人为设定,无疑又等于在确认那些混合起某两者乃至三者的写作——这种混合式写作的最杰出的诗歌文本,无疑是白采长达七百二十多行的诗歌《羸疾者的爱》,诗歌展现了一位肺结核患者漫游、爱情与沉思的生活,可以说构造了一个微型的史诗世界,是关于一个处在十字路口的文明的缩影及隐喻;在此对这首诗展开谈论是困难的,同时我希望自己能够作为读者,等待着更胜任者的谈论。此外,出于引文简便的考虑,在这里我尽可能地以诗歌来作例证。尽管这样做会造成很多损失。

相对地说,诗无疑更偏重自我,但因为结核的关系,往往使得自我与世界的对立变得明确而尖锐起来,同时在自我之中变得明确而尖锐起来的,则是生与死的对立,这是一个重要的特征;结核病人,往往处在隔绝与封闭之中,既因为他/她的羸弱,也因为病本身的传染性。以典型的浪漫式的自我来书写此事的,是一首发表在《现代》(第5卷3号)杂志上的诗作,作者是一位不太出名的诗人张瓴,诗的题目就叫《肺结核患者》,全诗如下:“送丧者似地/披上了素白的衣服了。//静静地,像死了一般/瘫软在寂寞的病床上。//难道药瓶里也培养得出/玫瑰般鲜艳的花么?//然而玫瑰也一朵朵地/开在苍白的唇边了;//纵然是被厌闻的死之气息,/也还是来自心底的血罢。//血的玫瑰,枯萎地,/在丧钟里颤抖着了。”

我们还可以先读一读后来死于此症的诗人刘梦苇(1901~1926)的一首诗《呕吐之晨》片断:“我感谢人群底冷酷无情,/我感谢世界底郁抑阴沉:/这都是绝好的艺术背景!才逼成鲜血呕吐的今晨!”“呕,呕尽它罢,一切的苦恨:/吐,吐尽它罢,一切的悲愤:”“我要呕,呕吐得一无所有,/但这颗痴心我还是保存;”“人说吐血是弱者的命运,/吐血的又何尝尽是弱者?/这正是强者底最后胜利,/死之神欢迎赴筵的请贴。”相对于前一首诗,这些句子似乎奇特地焊接了尼采的超人意识,因而结核的意义不再能完全归入到“浪漫”之中,这种以死来抗争的调子,俨然如同某种革命浪漫主义的前驱。

在以结核来隐喻世界的诗歌中,有两首同样发表在《现代》上——

杨世骥《汉口》(第4卷3号):“汉口有一天要说出他的荒唐话,/向对面肺结核的武昌,/沿江边的电杆行去,/与那烟囱笼入黄昏的汉阳。”黑妮《古城颂》起首的二句(第5卷2号):“这患着肺结核症的/衰古的古城”。

这两首诗的确展现了更“现代”的意识,相比于刘梦苇的诗歌,几乎已经肃清了浪漫派的余晖,令人联想到的是艾略特之《情歌》的开篇:

那么让我走吧,我和你
当暮色蔓延在天际
像一个病人上了乙醚,躺在手术台上

实际上,到了稍后一段的时期,尤其在四十年代,以疾病来隐喻性地呈现现代社会之病态的作品,大量地涌现出来,其中的疾病已经不再是结核,而由淋病、瘟疫,一直到后来的癌症替代;其中有两首重要的诗,杭约赫《复活的土地》和唐祈《时间与旗》。

在德国早期浪漫派的经典文献《雅典娜神殿断片集》(弗·施勒格尔)一书里,出现过这样一句话:“有这种诗,在这种诗创造的每一个描绘中同时也描绘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既是诗,又是诗的诗。”在我看来,它后来演变成诗歌之现代性中最重要的一面,也许还将后现代的某种品质显示了出来,这句话实际上在说:无论是哪一首诗,都伴随了这样一个隐在的主题:面对它自己的表达。如果以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诗来表述,那就是“诗是诗的主题”,随便提一下,这是一位极为深刻地研究过隐喻的诗人。

在关于以结核或疾病来隐喻写作之事上,我不想再举证诗的例子。也许纯粹是忽发奇想,我想说一说梁遇春的短章《Kissing The Fire(吻火)》,这是一篇对乘飞机失事的诗人徐志摩的悼亡之作,在一贯的景仰与悲痛之中,梁遇春似乎将这位诗人圣化了:“三年前,在上海的时候,有一天晚上,他拿着一根纸烟向一位朋友点燃的纸烟取火,他说道:'Kissing the fire.’这句话真可以代表他对于人生的态度。人世的经验好比是一团火,许多人都是敬鬼神而远之,隔江观火,拿出冷酷的心境去占量一切,不敢投身到轰轰烈烈的火焰里去,因此过个暗淡的生活,数十年的光阴就在计算怎么样才会不上当里面消逝去了,结果上了个大当。他却肯亲自吻着这团生龙活虎般的烈火,火光一照,化腐朽为神奇,遍地开满了春花,难怪他的眼跟希腊雕像的眼睛相似,希腊人的生活就是像他这样吻着人生的火,歌唱出人生的神奇。”

这篇作品可以说与结核无关,但是我自以为从里边看到了一个结核的文学原型。结核的症状之一,恰在于持续地发烧,德·马隆那位《人类血液的保存者》的作者认为,在人的血液中存在着富有活力的火,由于这火的存在,人才活着。因此,这火总是最后受腐蚀;而发烧表示血液中火的不纯,发烧使呼吸道、特别是舌与唇变成煤烟色。在肺结核患者那里,内在的火日渐蔓延到了表面,犹如一个自焚者,他/她在慢慢地成为一堆灰烬,而火焰——在众多民族的神话里——又恰恰是自我净化的途径。

吻火之举正如要主动染上结核一般,引入自我的熔炼之火,让生命与死亡并存在自身之中,这是一种生活的复数形式,事实上,这正是生活的真实面目:我们在生的同时也在一点点地死去——让我们再回到普鲁斯特的那句话:“疾病能使我们更清楚地看见死亡之后的生活”,同时,也正引渡着一种此刻的新生。

在高超的意识和技艺之中,所有事物都成为了隐喻;出现在《吻火》里的香烟,也正是一个隐喻,是一个有关悖论的隐喻,痛苦的欢乐/欢乐的痛苦;烟是恐怖、有害和病态的,但又美妙而充满迷幻的色彩。只要读过意大利作家斯韦沃的小说《泽诺的意识》,就会对烟为何物有着一层更新的理解。泽诺希望自己能戒烟,但没有香烟他的生命会更健康吗?不,那样他将根本就没有什么生命可言。泽诺最终的意识成果之一,反映在这段话里:生命本身就是一种病症。生活和疾病在某种程度上是非常相似的。不同的是,“生活”这种疾病总是致命的,绝对不可能治愈。对它的治疗就好像是认定我们的七窍都是伤口而竭力去堵住它们,我们不会被治愈而只会被扼死。

我藉结核之事谈论了隐喻的一鳞半爪,在疾病的艺术化史上,那仅仅是无数冰山里的一个小角吧。我们看到,这似乎已经构造了一个神话,而这个神话远未扩散到最大的一圈。我在这里还想到了卡夫卡,他同样患有此症;在德国作家本雅明对他的评论里,有过一句这样的话:“如果说可以肯定某一点的话,那就是:卡夫卡没有被神话所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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