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台山籍海外作家刘荒田:荒田寻乡梦 妙笔寄平生

 行裕taoeywybh7 2022-01-25

    人物简介

  刘荒田,1948年出生于广东台山,早年当知青,在乡村教书,还当过公务员。1980年移居美国,创作生涯始于新诗,近十年来钟情散文随笔,一发不可收拾,集海外20余年人生体验,写新旧移民生存沧桑。现任旧金山“美国华文文艺界协会”会长,《美华文学》杂志执行主编。在中国大陆出版诗集《北美洲的天空》等4册。散文随笔集《唐人街的桃花》、《美国世故》、《中年对海》等8册。

  与刘荒田先生从未谋过面,只通了一次电话,多是通过电邮来往。虽然接触有限,但印象很深,感觉得到刘荒田先生为人爽直,做事也极认真,极有效率。无论请他赐稿,还是约他采访,他总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应,而且言辞诚恳谦逊,令人如沐春风。

  与刘荒田先生打交道,和读他的作品一样,都是一件令人感到非常愉悦的事。

  高中毕业时恰逢文革;当过知青,做过部门职员;32岁时全家移居美国

  记者(以下简称记):在大陆您是广为人知的海外散文作家之一,然而对于家乡人来说,更想知道您在大陆家乡的一段经历。顺便问一下,您的名字很有意思,谁给您起的,来由如何?

  刘荒田(以下简称刘):我此生的经历都不脱平淡。国内的一段尤其普通:1948年在台山水步出生,家里在小镇开文具店,小时候站过柜台。1957年的公私合营运动,教父辈的发家梦破碎了。1966年在县城高中毕业,恰逢文革巨祸,高考被废,留校当红卫兵两年,参与荒谬和残忍均登峰造极的文革全程,写了大量大字报,但没卷入武斗,因为怕死。1968年洒泪离开校门,回到小镇待了三个月,唯一的“功业”是以嚣张浮浅的隶体,把小镇主要街道骑楼下的柱子,全写上毛主席语录,以制造“红海洋”。同年深秋,和16岁的弟弟一起,戴着大红花,回到出生的村庄当知青。踏踏实实地干了一年农活。次年进入小学担任民办教师。5年后知青陆续回城,我被召入县劳动局属下的管理站当文书,写了大量“假大空”的经验总结。1980年夏天,和妻子带着儿女,踏过罗湖桥横排的颤巍巍的木板,移民美国。

  我所在的村子叫“瑞龙”,乡人多称其土名“荒田”(也叫方田,因在台山话中,“荒”“方”同音)。我上世纪80年代在旧金山的报刊初次发表新诗,偶然用上它,越用越觉此名颇可作命运的标签——这辈子如勉强算是耕地,一直未脱荒芜,于是沿用至今。

  青年时期狂热地爱上《约翰·克里斯朵夫》;村庄,永远是乡愁的指归,心灵的家园

  记:您的写作是始于家乡吗?您的许多散文题材取自于故乡。当然,“乡情”也是许多海外华人作家的共同母题,但故乡的经历对于您写作风格的形成是否产生很大的影响?

  刘:上高一生日那天,到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浩然写的短篇小说集,就悄悄立志当作家。尽管从此勤奋读书,练笔,但远不算早慧。在升虚火的时代,只会写口号式的文字。幸亏在当知青的年头,村里来了一位落难的文学青年,他原来在广州当小学教师,擅写儿歌。两人成为好友,他无情地批评我的文革式思维和浮囂文风,指导我读歌德、海涅和普希金的诗,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小说。这一文学启蒙使我受益终生,从此摆脱流行的“工农兵文学”,进入正道。更值得庆幸的是,在爱哼吟李贺诗“我生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充满骚动与虚无的青春期,我从熟读《出了象牙之塔》开始,狂热地爱上罗曼·罗兰的巨著《约翰·克里斯朵夫》,使我初步建立了以创造、奋斗为主调的人生观,而这些至关重要的人生铺垫,都是在饥寒交迫的乡村完成的。至于我的村庄,永远是乡愁的指归,心灵的家园。近于赤贫的而不改其本色的乡亲、炊烟、单车的铃声、蛙鸣、凤尾竹的啸吟,和小儿女在禾堂学步的身影,酿造我最初与最终的诗情。

  读书写作是刻骨的寂寞中惟一的消遣;客居的日子愈长,谋生与写作的矛盾愈少

  记:去国近30年,相信在海外谋生是第一位的,但您一直在坚持创作,这其中的原动力在哪里?您是如何处理两者关系的?

  刘:在国外,我和从故乡移民的普通百姓一般,经受沉重的生活压力。杂七杂八的账单、包括房屋在内的分期付款,汽车与服务保险、税,这才仅仅是物质方面的;至于精神上,更承担身为边缘人的全部悲欢——往好里说的是近于无边际的自由,往坏里说是刻骨的寂寞。年复年地远离故土的主流文化,对“失根”不能不长怀恐惧,而在异国写作,发表难还在其次,更可怕的是,容易因忙于谋生,缺乏鼓励与竞争的氛围而半途而废。这么多年来,眼看多少得过大奖、锋头一时无两的新锐,三数年后湮没无闻。我所以没有放弃,主要原因是别无所嗜,和声色犬马没缘份,读书写作是惟一的消遣。不读不写,日子更难打发。就个人经验,谋生与写作二者,客居的日子愈长,矛盾愈少。上工不但是生计的必须,也是写作的凭借。通过工作来深入人生,了解别人,参与主流社会。没有这种全方位的投入,就没有素材和灵感。

  维持“自然写作”的状态;10多年来,为专栏写的千字以内随笔已逾2000篇

  记:您每天的写作状态怎样?为哪家媒体写什么类型的专栏?

  刘:至今,我基本上还是和当初一般,维持“自然写作”的状态,想到什么写什么。如果上班忙,便什么也不写,只读点闲书。写作必须精力弥满,不知道别人如何,我自己,别说悬梁刺股,呵欠连连时也写不了一个字。

  我现在为旧金山的《明报》、香港的《大公报》写小品文专栏。前几年在美国的《星岛日报》、山东的《齐鲁晚报》和广州的《新快报》开过专栏。10多年来,为专栏写的千字以内随笔已逾2000篇。

  至少花了10年,用以驱除在国内因各种运动而累积的恐惧;内心充分的自由,是写作的前提和保证

  记:您有一种形成自己独特风格的努力,您曾对朋友说过,为文要强调个人化,个人的情绪、感触,越是私人越有个性。您在这方面有一个怎样的探索过程?

  刘:一般地说,风格是自然形成的,刻意仿效某人,毕竟生硬。我自己最为刻骨铭心的,倒是风格以外的“解放”。在海外写作的前期,我至少花了10年,用以驱除在国内因走马灯般的“运动”和“阶级斗争”而累积的恐惧,这些沦肌浃髓的负面因素,使我提笔时总在提防什么,格格不能尽吐。为了清除这种魅影,我那时差不多一有空就在日记本上写即兴诗,预先无腹稿,不作任何构思,信笔胡写,不在乎是否成章,只求渲泄的快意。近年来,下笔不复有丝毫顾忌。内心充分的自由,是写作的前提和保证。有了它,个人风格就像人的长大,要压也压不了。

  没有新意不写,违背良知去逢迎某种势力的文字不写,俗气的不写,特殊不能折射一般的不写

  记:您有很高的文学悟性,尤其是您近期的作品。无论取材乡土、域外或读书偶感,都有一些独到的词汇、视角和见解,极之灵动和意韵十足。您是如何达到这种境界的?

  刘:谢谢您的抬举,我没那么厉害。当然,写作时对自己有些规定,诸如没有新意不写,违背良知去逢迎某种势力的文字不写,俗气的不写,特殊不能折射一般的不写。幸亏我另有谋生手段,不大在乎稿费,所以基本上能守住底线。可惜的是心余力拙,限于才思,劣品甚多,从我的2000篇短文中,能选出200篇“过得去”的,就算幸运了。

  移居海外早年酷爱鲁迅;前几年迷上明人小品;健在的作家中,最敬仰王鼎钧先生

  记:阅读一定是十分重要的。您的阅读有没有一些好恶、取舍呢?您钟情于哪些作家、流派,并受其影响?

  刘:真惭愧,移民海外以后,因谋生费时太多和难以搜求好书的缘故,我读书太少,知识上的缺陷,在作品中相当明显。我读书和写作一样,只读自己喜欢的,也幸亏不是学院派,除了应命为人写序,不存在“非读不可”的难题。我早年酷爱鲁迅,他的杂文每天放在案头,读得烂熟。前几年迷上明人小品,耽读张宗子。健在的作家中,我最敬仰王鼎钧先生,这位旅居纽约、毕生从文的散文家,我以为是够资格排列在鲁迅、沈从文和张爱玲后面的大师,他众多的散文集对我中年的写作影响甚大。

  读书之妙,越老越能体悟;常常思量写小说,但迄今未从中找到写作散文的自由

  记:看您的文章,谈到雨天雪天屋内读书,真有点古代士大夫的闲适味道。您觉得在域外的背景下更适宜读书,抑或这只是您个人的境遇?

  刘:所谓“心远地自偏”,在国外国内,只要沉潜,都能读书。我去年底回国,在佛山住了一些日子,岁晚的闹市,噪音盈耳,我却耽在文友张宗子(现住纽约,并非上文提到的古人)新出版的三本散文集里面,感觉殊佳。读书之妙,越老越能体悟。

  记:听说除散文外,您还尝试创作小说。这两种文体的差异还是比较大的。能否谈谈您的想法?

  刘:我从前常常思量写小说,但迄今未从中找到写作散文的自由。勉强算过得去,是短篇《密西西比小镇怪人三记》(刊登于《收获》2007年第2期),但笔法仍近似散文。也许写诗出身的作者,多半先天缺乏虚构的能耐,我亦然。只好寄希望于以后。

  乡愁分三个层次;写作绝不避开故乡,但力求两点:一是视角出新,二是手法出新

  记:谈到这里,我还是想回过头来请您谈谈海外华人作家共同关心的母题,即“乡情”。您的不少散文也涉及到它,不过,隐隐感到您还是有不少与一般的故乡抒情不同的东西。能谈谈这个一般人已写“滥”了的题材,您是怎么想的?在写作时您又是如何处理的吗?

  刘:乡愁的第一层次是“美不美,故乡水”,套路是以眼前的困境反衬故乡的佳处,或渲染游子归家的欣喜。第二层次是“爱恨交加”,既迷恋早已消失的佳山丽水,又伤感于、愤怒于眼前在景色与人文两方面的残破;第三层次是纯文化的,即全心拥抱传统的、广义的母土人文精华,不再局限于地域与编年史。至于我自己,由于每年都回国,乡思再缠绵也不会望月垂泪了。我的写作绝不避开故乡,但力求两点:一是视角出新,毕竟我是在另一国度生活了近30年的“假洋鬼子”,天天经受东西方文化的夹击,论角色,不可能是单纯的“乡音未改鬓毛衰”的老式归人,该“看”出人生的新意,阐发若干带普世价值的思想。二是手法出新,个体生命与整个社会都是复调,过去与未来可以并列,形而上和形而下可以同步,玄幻与现实可以交错。

  以汉字安身立命的人,不能不在人生的末段回归母土;只对一桩事没后悔过,那就是移民

  记:听说,您打算退休后回大陆长住。这主要是生活上的考虑,还是创作上的考虑?

  刘:主要是为了圆梦。我是以汉字安身立命的人,不能不在人生的末段回归母土。我的《生命的马蹄铁》随笔中写道:“人生只能是马蹄铁形的回归。原点不可能回去,但须和它靠得很近。你须回复儿时的纯真,乡村的朴素。外国口音和耸肩的姿势,让井水洗去;功名心和沧桑的感怀,姑且寄放在榕树的鸟巢上。进一步说,你不必斤斤于地理上的回归,晚年的居所在不在出生地或附近,并不是问题。紧要的只是:你出发时的愿望,如果依旧美好,依旧萦绕心头不去,让你在半夜梦寤时长叹,而它,在漫长的行旅中,你因为养家活口,因为政治或者人事因素,一直把它深深埋着,那么,挖它出来,说它出来,将它付诸实施,使得你的晚年充实起来,快乐起来。从较高的境界说,马蹄铁的此端是梦,另一端是它的完成。实现了这一步,你的生命再卑微,也堪告慰。”

  记:假如让您对自己过往的生活和创作做一番总结,您觉得可能吗?比如,总有几种让您感喟不已的人和事,或一些创作上的心得,甚至,您对待人生的基本态度,等等。这或许对后学者有一种难得的启发。

  刘:是的,尽管后悔药吃了没用,但谁能一辈子无悔?我只对一桩事没后悔过,那就是移民。倘若我不离开故土,接受这一百味纷陈的生命洗礼,我断断无法排除四人帮统治时代所赋予的毒素,投身真正的书写。不过,出国并非玄奘上西天,我没有由此成大器,至今创作未突破瓶颈,那是因才气和环境所囿,无法可想。最后,要说的一句,还是从《约翰·克里斯朵夫》中搬来的:竭尽所能。人的的遭际、天份、基因、体能、智力,血型、性格千差万别,有耕耘未必有收获,无耕耘必无收获。努力过,奋斗过,便于心无愧。(崔怡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