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出版三十年后回头看《全唐诗补编》《京畿瑞雪图》纨扇,传为唐李思训作 故宫博物院藏 陈尚君拙辑在前人基础上能得到大面积唐人佚诗的收获,最重要原因是一改前人辑佚随遇而得的随性,有计划地运用目录学方法调查群籍。从《全唐诗补编》1988年定稿至今,已超过三十年,学术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我本人近年持续在做全部唐诗的重新写定,也有一些新的发现。总的来说,全书可订正者大约有二三百例,占全书大约二十分之一。 拙辑《全唐诗补编》,199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是我至今已经出版的三部循传统著作体例之第一部(另二部分别是《全唐文补编》和《旧五代史新辑会证》,2005年由中华书局和复旦大学出版社分别出版),从学术质量来说,当然是后出转精,但就个人学术道路来说,第一部就显得特别珍贵。因为走出了第一步,得具备了后来专治一代文献典籍的基本能力,认识到传统学术之价值及其与现代学术之间的巨大鸿沟,确立以现代学术理路重建唐一代基本文献的学术道路。当然,该书完成于古籍数码化以前,八十年代的学术环境、用书条件与文献检索仍具很大之局限,以今日立场回头看,细节可待斟酌处仍复不少。 《全唐诗补编》的成书 不加选择地将一代全部诗歌汇于一编,肇始于南宋,至明则因“诗必盛唐”之文学氛围,出现多种致力于全汇唐代诗歌之著作,到明末胡震亨《唐音统签》方得初具规模。胡书完成适值鼎革,未能出版全书,影响有限。至康熙四十五年(1707)以皇家力量,拼合胡书与季振宜《全唐诗》,完成《全唐诗》九百卷,收唐五代2567位诗人诗作49403首又1555句(据日本平冈武夫统计)。此书对此后三百年唐诗研究与阅读影响深远,但本身存在的问题也很严重,其大端,一是搜罗未全,刚出版朱彝尊即有发现,本着“成事不说”的态度,未作订补。有清一代,仅日人市河世宁据彼邦文献略有增补。二是互见误收严重,今知误收唐前宋后诗逾千首,一诗见两人名下之互见诗达6800首。三是校勘粗疏,仅将胡、季二书之某书某本作某之校勘记,一律改为一作某。四是小传多有讹误,编次未尽合理。重新整理唐一代诗歌是一浩大的系统工程,第一步就是补遗,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有孙望、闻一多从事于此,后陆续有王重民据敦煌文献,童养年据地方文献及四部诸书,从事斯役。1982年7月,中华书局将王、孙、童三家辑佚合成《全唐诗外编》出版。闻书未完成,1994年出版《闻一多全集》时据遗稿印出,所得很有限。 《全唐诗外编》出版时,是我研究生毕业留校工作之第二年,因做学位论文时对两宋文献涉猎较多,对唐诗文献也有留心,立即注意到该书虽出几位名家之手,但我无意记录者还有两百多首未补。稍作披检,发现仍多线索,认识到前辈工作仅就阅览所及,随遇得之,并未做到有计划地以穷尽典籍的态度从事此项工作。于是发愿从事于此,采取掌握群书目录,以把握全部存世与唐诗交涉典籍的方法,力求竭泽而渔。到1985年初,完成《全唐诗续拾》四十二卷,补录唐诗2300多首,已经超过前人所得之总和。中华书局编辑部经过初审后,提出修订意见退改,同时委托我修订《全唐诗外编》。全书至1988年夏完成,1992年11月出版。书名由中华书局确定,全书署我一人纂辑,版权我占84%。 《全唐诗补编》共补录唐五代诗歌约6400首,相当于《全唐诗》收诗数的八分之一。其中《全唐诗外编》删去原书约三分之一内容,存诗约2000首,校订工作涉及以下数端:“一、据原引各书逐一复校,改正笔误,补录异文。二、补充书证,提供佚诗之较早出处。三、考证作者事迹,补订原辑遗缺。四,删刈唐前后人诗及与《全唐诗》重出之诗句。”“为尽量保持原辑本面貌,所有校订意见均以校记与按语形式出现,原辑者校记仍予保留。书末附《全唐诗外编校订说明》,详尽叙述补订删汰之细节。”(据本书责编徐俊为《唐诗大词典》所撰该书辞条)。《全唐诗续拾》收作者逾千人,补诗4300多首,残句1000多则,皆我本人辑佚所得。 《全唐诗补编》的学术创获与治学方法 《全唐诗》问世三百年,近百年也有多位学者从事唐诗补遗考订,我后起而能有重大突破,主要得力于方法创新、风气变化和用书条件的改变。 先说风气变化。明清两代研究唐诗者很多,主要是阅读理解唐诗,并进而学习诗歌做法,目标与现代学术研究不同。近代西学引致学风变化,但就唐诗研究来说则很长时间内仍以作品分析、作家之思想艺术研究为主。1980年前后,唐文学研究与历史研究迅速融合,陈寅恪、岑仲勉倡导之穷尽真相、文史兼治之方法,引致学风遽变,在作者生平、写作始末、文本求全求真等方面,都有重大突破。我的工作受时风鼓舞,也试图在文本拓展与过细考证方面,比前人做得更好。 文献辑佚是一项实证性的研究工作,既要遵循传统,又要方法创新,其实很难,为一代诗歌作全面补遗更加困难。继承前人工作的主要精神,是在人、事、时、地、书等五方面求得确切的证据,即是唐人应揭示具体的事迹,佚诗所涉事件、时间、地理应得到合理的解释,用书则务明史源,务取善本,务求全面梳理。同时,严格把握诗文之限断,循名责实,一般均沿旧例,但对佛家偈颂、道家章咒是否可视为诗歌,在全面调查存留文献后,改正清人因康熙一言喝断而造成的误失,但也作了若干不收的规定,以免宽滥。全书所收每首诗,均逐一注名文献来源,《全唐诗》无传者补录小传,所涉诗歌完残、真伪、讹夺等,也均有逐一交待。 拙辑在前人基础上能得到大面积唐人佚诗的收获,最重要原因是一改前人辑佚随遇而得的随性,有计划地运用目录学方法调查群籍,特别关注以下几类典籍的披检:一、《全唐诗》及胡、季二书已用书目,列出清单,逐一复核,有者记其来源与同异,无者暂作佚诗予以记录,即便《文苑英华》《唐诗纪事》《乐府诗集》等基本典籍,仍发现有前人遗漏者。二、以存世唐宋元书志,充分了解唐人著作之总貌,宋时尚能得见之唐诗别集及各类遗著,相信存世典籍有脱漏残缺的变化过程,已佚典籍也如同陨石坠下过程一样,会有大量碎片存留在浩瀚文本中,有待发现。三、主要根据《四库总目》和《中国丛书综录》的记载,了解存世与唐诗文本有交涉的存世典籍情况,特别关注《全唐诗》成书以后新见典籍的情况。在八十年代前中期从事此书纂辑过程中,披阅古籍超过五千种,仅方志即逾两千种,对新见文献如佛道二藏、域外古籍、近代散出善本、出土文献,都有全面涉猎,惟敦煌文献当时还无法全部阅读。 唐诗流传千载,传误情况极其严重,在辑录唐诗着手之初,即有鉴于此,作了大量具体考证,发表《〈全唐诗〉误收诗考》(《文史》24辑,中华书局1985年)、《〈全唐诗〉补遗六种札记》(《中国古典文学丛考》第2辑,复旦大学出版社1987年),以借鉴前人得失,避免犯类似错误,有疑问处曾反复核查。如从宋初《太平寰宇记》中辑得南唐秀才相里宗题庐山诗,即作佚诗录出;后发现《全唐诗》灵澈下收此诗,复删去;又从南唐人李中《碧云集》载其友人有相里秀才居庐山,方确认作灵澈为误收,再补出。类似情况多不胜举。当时在可能条件下反复披览群书,据一切可以得到的工具书仔细检索,虽仍难保证无误,但基本学术质量较前人为优,也属事实。 以今日立场回看《全唐诗补编》 最近三十年学术条件和研究手段的发展变化,当年真难以想象。在《全唐诗补编》出版后,媒体与刊物大约有二三十篇书评,包括日、韩、欧美都有,大多是一般介绍,仅陶敏发表在《复旦学报》1993年6期上的《唐诗辑佚工作的重大突破——评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一文,涉及一些实质评价。本书曾获全国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1979-1994)著作二等奖、全国古籍优秀图书奖(1992——1993)一等奖、国家新闻出版署直属出版社第二届优秀图书编辑一等奖(1995)等奖励。批评纠订文章则有六七篇,细目是:尹楚彬《全唐诗补编补正》(《文学遗产》2000年1期)、同人《全唐诗补编匡补》(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4年3期)、袁津琥《读全唐诗补编上册札记》(《古籍研究》2003年2期)、同人《全唐诗补编订误》(《新国学》第五辑)、金程宇《全唐诗补编订补》(《学术研究》2004年5期)、张福清《全唐诗补编之全唐诗续拾所辑佚句辨》(《韩山师范学院学报》2009年5期)等。我本人近年持续在做全部唐诗的重新写定,也有一些新的发现。总的来说,全书可订正者大约有二三百例,占全书大约二十分之一。 从《全唐诗补编》1988年定稿至今,已超过三十年,学术环境发生了根本变化。具体来说,一是古籍数码化实现的检索便利。以前检索不便,为解决《全唐诗》本身的检索,有志整理者先作首句索引,再做每句索引,但仍解决不了唐诗与其他时代诗歌的互见传误问题,是当年最大的苦恼。现在四库全文检索与基本古籍库的普及,足以解决其中的部分困惑。二是文献更趋善备。尽管当初编纂时,已经十分讲究用书的版本问题,但出入仍有。如宋陈舜俞《庐山记》,四库三卷本为原书前二卷之改编本,不足据,当年已用《吉石庵丛书》影日高山寺钞本、《殷礼在斯堂丛书》校录本及《大正藏》本会校,后见之日本内阁文库藏宋本最佳,多可纠订前辑之愆失。最重大的补充是当年敦煌文本尚未完整刊布,能见到的缩微胶卷与《敦煌宝藏》本都有很大局限。三是学术研究之全面深入。如敦煌文献之全部高清刊布,辨认更为准确,校录也有了项楚《王梵志诗校注》、徐俊《敦煌诗集残卷辑考》等一批高水平著作,专题研究更有许多重要发明,如敦煌无署名残诗陆续被认定为云辩、悟真、张球等人所作。四是新见文献日新月异,尤以石刻文献与域外文献多有重要发现。五是学术观念与研究视野有新的开拓与变化,如民间书写的提出有资理解唐诗在社会不同层次流通中的文本变化,写本文化与文学传播的提出有资理解唐诗千年流传中的变动轨迹。所幸此三十年间我始终在追踪所有这些前沿动态,发现前著之局限,并不断在加以纠正。 《全唐诗补编》出版前后,已引起学界广泛关注,凡新见诗人及作品,在同时出版的唐诗工具书《唐诗大辞典》《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唐五代卷》中有全面反映。三十年来,且作为唐诗研究基本典籍,为中外学者广泛利用参考。同时,带动编修新本《全唐诗》的工作启动,虽然因为人事原因,我在最近十多年间决意独立完成全书,主体部分已经完成,将近五万五千首唐诗即将以全新面貌向学界推出,《全唐诗补编》于此确有开拓道路之意义。 (作者为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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