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湖南人的饭碗在洞庭平原,而谁确保了洞庭粮仓的安全?几代安乡人!如果以立方米为标准,安乡人修筑的防洪大堤可以绕地球两圈半;开挖渠道总长6131.5公里,是京杭大运河长度的3.4倍!人均交爱国粮居全国第一。也就是说,许多中国人吃过安乡人从洪魔嘴中夺下的粮食而得以生存。安乡人为确保国家粮食安全付出了巨大牺牲!他们不应被忘记,安乡的子孙更不应该忘记前辈的付出。 忘记就意味着背叛。钦时中、张新民、于必歇、丁安辉等一批安乡退休干部,费尽心血,编辑了《洞庭湖的长城》一书,计60多万字,数百幅珍贵照片。老领导们嘱我撰写开篇文章,因严重颈椎病而公开宣称再不写长篇文章的我,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因为是我喝安乡的水吃安乡的粮长大的,写作时几度含泪,眼前总浮现出当年苦难而坚强的乡亲们。由于才疏学浅,拙文不足以反映安乡人的全部精神风貌,敬请乡亲们谅解。海内外读者可以通过此文,看到一个时代的缩影,意识到如今尽享改革开放的成果,如果没有老一辈人艰苦奋斗奠定的基础,是无法想像的。 浪尖上的安乡 作者:周碧华 在中国,有这样一个县,每个乡都曾姓“安”,安全、安生、安昌、安造、安文、安化、安宏、安猷、安障、安造、安福、安武、安德、安凝、安金、安丰、安裕……一个安字,饱含着这里的人民对平安的祈祷和愿望。 这个县叫安乡。 这里的人民曾饱受水患之苦。长江之南,洞庭之北,如果从高空俯瞰这片土地,春秋冬季,安乡娴静地与水共生;若是在夏天,安乡则泡在水中,洪魔的脊背在村庄之上闪着寒光。 地理上的“安乡凹陷”,注定了长江“三口”七条支流中有五条支流从安乡这天然“走廊”狂乱地奔向洞庭,注定了这片土地上的人民要与水搏斗才能求得生存。 一代一代的安乡人筑堤围垸,与洪魔争夺稻子和棉花。至民国时期,安乡境内竟有508个堤垸,真个是“堤垸如鳞,弥盖天际”。 如鳞的堤垸,紊乱的水系,丰沛的雨水,安乡十年九涝。新中国成立后,安乡人民在党和政府的组织下,向天一声吼,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的治水战役,在洞庭平原上建设起了闻名全国的鱼米之乡。 兴修水利,让水乡从此稻黄鱼肥 这片肥沃的土地插根枯枝都发芽,然而,若想鸟语花香稻黄鱼肥,必须让恐怖的水换上亲切的面孔。 安乡人民真得感谢伟大的开国领袖毛泽东!1952年,领袖力排众议,下令唐先际将军率10万解放军、4万工程技术人员、16万民工建设荆江分洪南闸主体工程,仅用75天时间,便创造了世界水利史上的奇迹。 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水利工程不仅让安乡直接受益,16000安乡民工在严寒天气里经受了战争一般的洗礼,让人们认识到现代意义上的水利工程对于人类生存的巨大价值。从此,安乡人民告别祖祖辈辈只知围堤造垸的原始生存方式,开始大兴水利,用科学治水赢得生存质量。 1964年冬至1967年春,安乡打响了电力排灌建设战役。从前逢涝遇旱,祖祖辈辈只能凭借水车,任车水歌“一姑儿二姑儿”喊得声嘶力竭,也只能暂时缓解。只有借助电力,借助系统性的排灌设施,才能战胜自然灾害。 刚刚解决温饱问题的安乡人民不等不靠,誓让横行于这片土地上的水乖乖地滋润庄稼。1964年冬,上万名劳力开赴建设工地,开沟渠、运物资、建机埠、架线路、修电站,红旗漫卷,劳动的号子震天响。他们知道,为了子子孙孙的幸福,必须在这一代多吃一些苦。 仅仅半年多时间,就建成了安裕屡丰、安丰大鲸港、安武刮家洲、安德大力剅、安福人民垸、安凝复兴垸和安宏新剅口7处电力排灌站,还有相应的输变电工程。 仅仅用三年时间, 400公里长的大堤上就建成电力排灌站43座,总装机规模128台、16615千瓦,相当于1957年至1963年全县机械排灌建设马力总和的4倍。平原之上高压电线延伸向远方,电排机埠遍布十里八乡,排灌渠道里的水一路欢唱,安乡最终成为全国商品粮棉油鱼基地县,电力排灌建设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在安乡独立完成的水利工程中,1974年开工的西水东调工程堪称经典之作,至今仍是受益区域最广、工程规模最大的水利建设项目。 大规模、高密度水利建设,安乡境内初步建成了功能齐全的防洪、灌溉、除涝三大工程体系,626处电力排灌站遍布全县,水利工程发挥了防洪、灌溉、供水、航运、渔业、生态等综合效应。 一年四季,除了春插双抢和秋收,便是春修、秋修和冬修,一副扁担很少在安乡人的肩头卸下,上至七十岁,下至十五六岁的男性农民,谁的手上没有硬茧,谁的肩上的衣不是补了又补?“搞么得踢?”“修水利踢。”这样简短的对话成为安乡农民特有的问候语。 抗击洪水,用生命保卫美丽家园 由于长江上游植被一度遭到破坏,长江“三口”挟带大量泥沙南下,使安乡境内的河床年年抬高,洪峰来临,河流便在村庄之上流淌,坐在堤面可以随意洗脚,而堤内便是美丽的家园。据不完全统计,1949年—2015年间,大水年29个,平均2.3年一次,特大洪水年9个,平均7.3年一次;而1980年—2015年间,大水年18个,平均1.9年一次。很显然,抗洪形势一年比一年严峻,警钟随时在安乡人耳边敲响。 留给安乡人民最深刻记忆的年份有两个:1954,1998. 因为这两年的大洪水给安乡带来了不可估量的损失,而安乡人民在这两次大洪灾面前谱写了可歌可泣的壮歌。 1954年8月,全县发生特大洪水,22个堤垸溃决15个,淹没农田38万亩,淹死10人,因瘟疫病死5260人,那洪水滔天、哭天抢地的场景,老辈人至今忆起仍心存余悸。 是年7月下旬,中洲垸溃决,脆弱的东保间堤危在旦夕,时任县委副书记蒋朝忠带领区乡干部群众,就像朝鲜战场上血拼美军的黄继光一样,跳入洪水中组成人墙,恶浪击打着这堵肉墙,他们岿然不动,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终于,水被吓退了,安乡人民凭借这不怕死的精神,最终保住了安澧大垸。 每当洪水来临,“防汛(安乡人读凡)踢哟!”精壮劳力操起工具就上了大堤,而恰恰此时正是夏收季节,妇女老人们便承担起了抢收的重任,他们要赶在洪魔张开大嘴之前,让劳动果实颗粒归仓。 上堤的劳力,白天拨草寻沙眼、堵管涌、挖导流沟、挑子堤,夜里提着马灯巡逻。“平安无事啰——哐!”锣声在堤上传得很远很远,让垸内所有的家所有的女人孩子们睡得安稳。 1998年,安乡几乎遭遇灭顶之灾,长江干流9次洪峰与澧水5次洪峰夹击安乡,同时还有洞庭湖水顶托,所有的水挤向我安乡大地,安造大垸东、西两条河系出现了超历史的高洪水位。河流溢满,垸内降雨也超历史,七月份总降雨达405毫米,为1931年有记载以来同期最高记录,外洪内涝,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每个人的心头。 7月24日22时40分,安造大垸书院洲安纺堤段不幸决口,几天之内,洪水淹没了安障、安全两个乡和黄山头镇、一农场及城关镇书院洲居委会,受淹面积24万亩,受灾人口12万。 书院洲堤段溃决后,洪水张开99米宽的巨嘴,以4.12米的落差,1700立方米每秒的流量向垸内倾泄,县城里的居民紧急疏散。为了减轻安猷北间堤的压力,7月27日下午打响了书院洲堵口复堤攻坚战。 祸不单行!正当数万军民拼死保住县城时,湖北黄金大院北端黑狗垱堤段溃口,这意味着如果安造大垸的北间堤挡不住,整个安乡,不,还有整个洞庭湖区将被这一波洪水吞噬,而此时又传来了为保大武汉准备炸堤的消息,安乡的空气中似乎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保卫安乡、保卫湖南!”全县的广播响开了,安保大垸3000民工,安造垸黄山头镇和安全乡2000民工,在乡镇长的率领下紧急赶往安造大垸北间堤,53062部队1000名解放军官兵也紧急驰援,原常德市委书记吴定宪和原常德市人民政府巡视员钦时中忧心如焚,乘快艇疾速北上,途中快艇被漂浮物缠住差点倾覆。 北间堤年久失修,还有许多老鼠洞,6000多军民在狭窄的作业面顶着39℃高温,争分夺秒抢在北来的洪水抵达之前加高加固大堤,两天两晚,硬是把平均高程不到41米,面宽不到3米,全长2670米的北大堤抢修成高43.5米,面宽3米的防洪大堤,拯救了安乡,拯救了湖南! 说来诡异,那几天白天高温,夜晚却出奇地冷,疲惫不堪的民工将尿素袋子四角剪缺套在身上保暖,就地睡在泥泞的堤坡上。时任常德日报驻安乡抗洪一线报道组组长的笔者,目睹这一场景,不禁怆然泪下。 安乡人口不足全省总人口的1%,却担负全省25%的防洪任务,牢牢守住了湖南北大门,在每一次洪水来袭时,安乡人就像慷慨赴义的猛士! 硪歌震天,凭铁肩筑起万里“长城” 太阳出来一点红, 各位硪友来上工, 硪辫一拿就开唱, 金鸡难比领硪工。 打硪的伙计听我唱, 石硪飞在头顶上, 不打太阳不打月, 下下打的海龙王…… 安乡独有的“硪歌”声虽然远去了,但这歌声连同两代人的汗水被夯在了万里长堤中。 治水防洪必须堵支并流,缩短防线,将入境的35条主支河流减少到8条,总长度由494.6公里缩短到290.4公里,防洪堤线由734公里缩短到394公里,堤面宽度由3-4米扩宽至6-12米,堤顶高程由36-38米增高到40-43米,堤身横断面土方由70-90立方米增大到250-600立方米,堤垸由35个小垸合并成5个防洪大圈。 这是一种战术,压缩防线,加固工事。压缩后的5个堤垸,共有一线临洪大堤420公里,分别占全省和全市一线临洪大堤总长的八分之一和五分之二。 1954年大洪水,22个堤垸溃决15个。4.5万人鏖战一冬,堵口复堤,将22个堤垸合并为9个; 1955—1956年,修筑城关镇围城大堤,与安猷垸堤连成一体,结束了县城在常年汛期洪水洗街的历史; 1957年又将9个堤垸合并为7个; 1978年,将县城区及安猷垸并入安造垸防洪大圈,形成6个防洪圈; 1980年8月永太垸溃决废弃,全县形成安保垸、安造垸、安澧垸、安昌垸、安化垸5个防洪大圈。 防洪圈不断演变的过程,就是安乡人民战天斗地挑大堤的过程。秋季、春季、冬季,除了春插双抢和秋收,安乡人都在挑堤,每年上堤修筑时间长达3个多月! 如果那时有无人机,一定能拍下安乡大地到处都是这样的场景:数千人上万人的工地上,红旗招展,人流如织,广播里口号声声。大家只有一个信念,为了子孙,挑呀;为了未来,挑呀! 只要是农户,哪家没有挑过堤?有的一家子全上,冬天一直挑到腊月二十八。 有时是自带干粮,有时是集体开伙食,那时吃的什么?白菜萝卜辣椒坛子菜。偶有集体打牙祭,若人均吃得一片肥肉,就像过年一样开心,飞硪抬硪打得更欢。 若是就近挑堤,清早去夜晚回;若是到远乡挑堤,则住工棚。冬天里,简陋的工棚冷风嗖嗖,又有谁叫苦叫怨? 1981年春,肖公咀河段要拓宽,以达到荆江南闸下泄流量3800立方米每秒时不抬高上游水位的标准进行移堤,安造大垸一声吆喝,1.2万男女劳力上阵,安猷乡孟家洲村4组的庞乾安、庞盛典、庞贵平祖孙3代上工地,3代人在工地上比干劲,比工效,比贡献;还有10多对已选定婚期的恋人主动推迟婚期,在工地上比翼齐飞,奋勇争先,一时传为佳话。 笔者十三岁时,在大队“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出演湘剧《园丁之歌》里的主角“小淘气”,寒气袭人的夜晚,梅家洲大堤的堤坡上坐满了几千民工,只为观看我们这群孩子的“劳军”演出,在精神生活极端缺乏的年月,我们的民工靠什么去战胜一切艰难困苦? 据统计,1965年至1975年仅仅十年间,安乡人完成的土石方就达9521.87万方,如果以立方米为标准,可以绕地球两圈半;截止2015年,开挖渠道总长6131.5公里,是京杭大运河(1782公里)长度的3.4倍! 半个世纪里,大堤挑得越来越高,安乡人究竟挑断了多少根扁担? 半个世纪里,大堤夯得越来越实,安乡人究竟打烂了多少副石硪? 洪水知道!不断点头的稻穗知道!两代人的肩膀知道! 万众一心,融血汗淬炼安乡精神 在与洪水较量的半个多世纪里,安乡人民增长了无穷智慧。哪个百姓不知道如何发现沙眼不知道如何堵住管涌?警戒水位、超警戒水位、保证水位、低水渠、排灌站……这些与水相关的词,哪个干部不能脱口而出?张爱亲、罗贻斌、钦时中等干部更是成长为水利专家。 在与洪水搏斗的半个世纪里,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收获了弥足珍贵的“安乡精神”:万众一心,吃苦耐劳。不怕牺牲,无私奉献。 无论是兴修水利还是抗洪抢险,干部和群众拧成一股绳,同吃一锅饭,同喝一碗水。每当出现漫堤险情时,附近的村民一拥而上,誓与大堤共存亡。当精壮劳力站在水中用身躯挡洪水时,他们的女人,他们的姊妹,趴在堤面上,泪水和着雨水,手牵手死死地拉住自己的亲人或乡邻,就像生死与共的战友。是安乡人都知道,后退就是死,上前挺住就可能生。与洪水过招的一代代安乡人,即使到天涯海角,也显示出他们非同一般的团队意识和团结精神。 还有多少人为保卫家园而献出了生命! 1962年7月3日,安金公社张家拐大队大队长孙逢玉与社员何代金为抢救漂流在河中的防汛木材,两人同时牺牲了年轻的生命; 1983年7月3日上午,陈家嘴原百福村共产党员黄云舫为探明沈家沟电排出水管险情,与一名防汛队员从堤外潜入3.95米深的激流中。下午险情恶化,他再次潜入水底,被激流冲击卡入闸门,壮烈牺牲; 1998年8月27日凌晨,县环卫所副所长、共产党员李建国,因带病守护安宏乡格道家新剅口涵闸一个多月,劳累过度牺牲在大堤上; 还有廖烈波等英雄,将生命永远地献给了这片土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虽然大多数农户还住着茅草屋,但只要附近的大堤出现管涌或溃口,转眼间谁家的门板就拆下来了,谁家的被子就奉献出来了,只要是能堵住洪水,本来一贫如洗的家庭,能搬出来的物品都搬出来去堵口,没有一个不字,没有丝毫的犹豫,这就是安乡人,无私而不畏牺牲的安乡人! 半个多世纪里,两代安乡人用胸膛挡住了猖狂的洪水,筑起了万里“长城”,保卫了洞庭,保卫了湖南,如果按劳取酬,每个安乡家庭该增加多少收入? 半个多世纪里,两代安乡人一边与水搏斗,一边不辞辛劳地精耕细作,出产了丰富的物产,即使家里的余粮不够,也排着队积极上交爱国粮,上交爱国粮人均居全国第一! 这就是安乡,浪尖之上的安乡;这就是安乡人,不惧风浪的安乡人。无论安乡儿女身处何方行得再远,永不屈服的基因已根植于每个人的血脉里。 2021.11.18于常德 (图片来源:《安乡老照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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