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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赵景深:演过唐明皇的中文系老先生

 芸芸斋 2022-01-30

赵景深先生

上世纪下半叶,复旦大学中文系集结了郭绍虞、朱东润、陈子展、刘大杰、蒋天枢、赵景深、吴文祺、张世禄等一大批名师,星斗璀璨,蔚为壮观。其中赵景深(1902—1985)先生,原籍四川宜宾,生于浙江丽水。1922年毕业于天津棉业专门学校,1923年加入文学研究会,1930年起任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专攻戏曲、小说等领域。曾任中国古代戏曲研究会会长、中国俗文学学会名誉主席等。

1950年代,陈四益、江巨荣、陈允吉进入复旦大学中文系学习,与赵景深先生多有接触。陈四益先生后来成长为著名杂文家,回忆起他向赵先生借书的往事,直言赵先生对书很爱惜,但愿意外借,对学生很关心——没有结婚的学生只借洁本《金瓶梅》(见文首视频)。江巨荣先生1962年考取研究生,师从赵景深先生攻读元明清文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从事元明清文学教学与研究。在他看来,赵先生的治学有这样的风格:刻苦自学、艰苦奋斗;重文献、重实证,不尚空谈;写文章短小有心得,杜绝夸夸其谈、假大空的文风(见文首视频)。

陈允吉先生也是毕业后留校任教,既曾师从这些老先生,也曾与他们一起工作,在他的记忆中,这些老先生除了足以名世的学术成就之外,在传统文化和艺术修养上也是各有所擅,留下了许多生动、有趣的故事。《上海书评》曾于2014年和2016年两次采访陈先生,请他畅谈了这些中文系名师,其中赵景深先生给他留下的印象是这样的:

赵先生自小酷爱戏曲,尝师从昆曲名旦尤彩云和张传芳苦学八年,生旦俱工,唱演兼擅。我来复旦不久,中文系和数学系开新生联欢会,赵先生清唱了《西厢记·酬简》中的一支曲子,“彩云何在,月明如水浸楼台”,“僧居禅室,鸦噪庭槐”,当时我们听来真是很新鲜。后来听说之前1956年,他们一家人曾联袂登台,在登辉堂(现名相辉堂)献演过《长生殿·小宴》,先生演唐明皇,夫人李希同演杨贵妃,女儿赵超林演宫女。后来,他又邀请俞振飞、言慧珠等戏曲学校的一批人在大礼堂演出,俞振飞先演了《惊鸿记·醉写》,又和言慧珠夫妻俩合演《南柯记·瑶台》,赵先生在这次晚会里演了《邯郸记·扫花》。根据一些回忆录的记载,在抗战时期,他担任迁至大别山区金寨安徽大学的中文系主任,曾计划教大家排《牡丹亭·游园》,又演唱过《贩马记》。一直到他晚年,还邀约一些朋友到家里来唱,他唱《长生殿·小宴》,夫人李希同唱《玉簪记·情挑》。所以他既是个戏曲研究家,也是个戏痴。

赵先生与夫人、女儿共同演出《长生殿》

而且他还乐于借助宣唱、表演来充实课堂教学的内涵。比如他的课堂即兴表演,讲到唐代戏弄《踏摇娘》,他就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手帕一角,另一角垂地,扭扭捏捏,边唱边哭:“命苦命苦真命苦,一生一世嫁不到好丈夫。”讲到唐代戏弄《钵头》,他就两手指头弯曲置于胸前,上下舞动,作老虎扑人状,模仿老虎的咆哮声。讲到明代传奇南北曲的区别,他分别唱了两段,北曲是李开先《宝剑记》的一段唱词,高亢激越,是典型的北曲情味;南曲是梁辰鱼《浣纱记》的一段唱词,清婉柔靡,凸现南曲的风格,特别是收尾一句拖腔长达十六拍。

赵先生终生热爱戏曲,而戏曲的元素也贯穿了他的人生,他在逆境中有两个故事,算是痛苦中的诙谐。他因为跟外国人通信很多,在“文革”中被隔离起来查,但一时半会儿又没什么结论,拖了很长时间。当时有学生看守他,有一次学生要去打篮球,为了防止审查对象逃逸,就把他平绑在床上,这时恰好有个要通过赵先生外调的人来找他,去五号楼找,敲门敲半天也不应,少顷赵先生高声回答说:“里面没有人!”对方问:“没有人,你怎么回答呢!”他说:“我不是人,我是牛!”后来事情捅出来,学生也被批评了,之后他们打篮球,就把赵先生带到篮球场边,让他在旁边散散步。还有一件事,就是工宣队追查他,要他交代有没有“里通外国”的问题,他一直不承认。这一天工宣队的态度特别凶,步步紧逼,赵先生就很爽气地说:“有的,我有里通外国的问题。”工宣队员说:“那你准备怎么样啊?”先生说:“我马上写交代材料,明天就可以交给你。”这位工宣队员高兴极了,满心以为案件将有重大突破。但第二天看先生交来的材料,上面写了给外国友人寄过些什么书,最后总结说:“我是把我们国家里的书流通到外国去了,所以我有严重的里通外国问题。”“里”、“通”、“外”、“国”几个字下面都加了小黑点。这两件事表面看来似乎是喜剧,实则是噙着眼泪的苦笑,是荒诞现实中产生的幽默。

还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大学里工作的文史学者大多主张以经史为纲,在牛棚里处境不好还经常要比学问。很多老先生咸以通读二十四史为荣,朱东润、蒋天枢、刘季高等先生都说自己全部读过,陈子展先生则称曾精读和翻阅十七史数遍,由此可见大家对史籍的重视。赵景深先生倒是很坦然,说我只读过王伯祥的《史记选》。一般人会因此而觉得他旧学修养不够,其实赵先生搞的是俗文学,有着另外一整套知识结构的要求,史学方面略有了解就可以了。

赵先生一生受郑振铎影响很大,他总觉得自己早年所从事的那些研究工作,都是尊奉郑振铎的将令后才付诸践行的。我们老先生里有两位跟郑振铎的关系很深,另一位就是郭绍虞先生。郭先生列举他的好友,总是无例外地把郑振铎放在首位的。文学研究会成立时的主要组织者是郑振铎,他比郭先生小,为筹备研究会的事情,常到沙滩春台公寓找郭先生商量,两人深宵戴月,沿着附近街道经常一边散步一边交谈。郑是通过郭先生的介绍才跟南方的沈雁冰和叶圣陶接上了头。赵先生是郑振铎介绍入会的,很快成为骨干。三十年代赵先生的主要研究重心放在戏曲上,也是受郑的影响。研究戏曲要是对唱不感兴趣,很难研究好的。解放初复旦中文系和华师大中文系的老师每年要聚会一次,有一次会上华师大中文系主任许杰说,我们华师大力量不很强,但是有个把人是古、今、中、外都通的,此指施蛰存。刘大杰先生是复旦中文系的代理主任,他致辞,也先谦虚了一通,然后说我们也有个把人是编、导、演、唱都行的,就是赵景深。

赵先生和李希同结婚的时候,戴望舒是男傧相,鲁迅、许广平、郁达夫、王映霞都来预宴祝贺。那次他还表演节目,演关公,结果周仓上场的时候胡子没装,赵先生就对他说:“你乃周仓之子周×,快叫你父亲来!”“周仓”赶紧再下去戴胡子。

因为酷好说唱表演,赵先生有时也会遭到一些非议。如在抗美援朝运动中,他在系里演唱过《杜鲁门叹五更》的小曲,学杜鲁门的口吻,哀叹他侵朝战争的失败,唱着唱着最后竟钻到桌子底下去了。有人说他“自轻自贱”,还有人说“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这挖苦他的说法,其实都是带有偏见的。我觉得搞戏曲和俗文学的学者会演会唱是需要的,一边讲一边唱对同学了解戏曲和俗文学很有帮助,是研究者进入境界的表现。

赵先生性格平易近人,他的藏书谁去借都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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