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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 嘉(梅林):张浚隆兴北伐及历史意义

 远山星际 2022-02-06
刘 嘉(梅林):张浚隆兴北伐及历史意义










刘嘉,网名梅林,重庆人。曾就职于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访学于日本明治大学,现任职于重庆出版社,著有《张浚大传》《鯼环阁》等。



二、隆兴北伐的准备与促成 
   (一)张浚出山
   隆兴北伐的准备工作,或者说王师北伐的准备,可谓是一直埋藏在张浚心里。
   自从因“淮西兵变”被贬谪,张浚就一直没有停止过对收复中原的呼吁,并因此不断受到惩罚,从永州到连州再到永州,最后几乎被秦桧罗织的冤狱逼害至死。
   然而,张浚毕竟熬过来了,他在建炎和绍兴初年一起战斗过的战友们一个个离世而去,他却迎来了复出的日子。
在长年的贬谪生涯中,人们并没有忘记张浚。《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61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绍兴二十年)八月甲辰(一日)朔,诏特进、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和国公、连州居住张浚移永州。浚自去国,至是凡十五年(案:实为13年),退然若无能为者。而四方之士莫不顷心,健将悍卒见之者必咨嗟太息,下至儿童,亦知有张都督。每使者至金国,其国必问浚今安在?”这一年正好是完颜亮政变上台的第二年,敏锐的张浚已感到了山雨欲来的风声,便在偏僻的连州给高宗上书谈论边事,才有了高宗对汤思退言其“今复论兵,极为生事”的那番话,这才有了移永州居住的诏令。
在永州,张浚躲过了秦桧临死前九死一生的迫害。绍兴三十年,完颜亮造船招兵,南侵之势已十分明显,殿中侍御陈俊卿、和州进士何廷英、徽宗宣和六年的恩科状元冯时行等不断上疏要求起用张浚。绍兴三十一年正月二十六日,张浚获得大赦,诏令可在湖南南路任便居住。十月二十五日,诏令张浚判潭州(长沙);十一月四日,又诏令张浚改判建康府。瞬息之间,被贬谪24年之久的老臣张浚,在金军大兵压境的关键时刻,一下被推到了长江防御的最前沿。胡铨在《胡澹庵先生文集》卷22《祭张魏公文》中,对这次任命作了如下陈述:“辛(绍兴三十一年)秋高,虏骑长驱,逆亮颜行,饮马长江……急诏起公,遂自长沙拜命总戎。”
国事危急,张浚携带二子,轻装简从,自长沙直奔岳阳,冒着漫天大雪,买舟沿长江东下。正是在张浚奔赴建康途中,发生了虞允文的采石矶大捷和完颜亮被杀事件。当张浚一行风尘仆仆赶到建康时,金军已经渡淮北去,留下的是金兵初退后城中惶恐不安的民情和江北地区一遍狼迹的战后景象。
张浚首先要面对的任务,是准备接驾和收拾惊恐不安的民心。金兵南侵后,在陈康伯的再三请求下,高宗赵构才同意“御驾亲征”前往建康视兵。御驾在途中走走停停,直到报知金兵渡淮而去后才加快步伐来到建康。张浚再次展现了他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千头万絮的事务,“半月而办,风采隐然,军民恃以安”。
然而张浚并没有得到赵构的重视。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二月六日,高宗离开建康时把两淮的防务责任交给了杨存中,结果使朝廷内外大为失望。
作为一个无兵权的地方官,张浚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做好自己的事。春天到来,战后的两淮地区瘟疫流行,张浚以66岁之身,亲自安排抗疫事务;他还从行政经费中拨出十九万缗,为沿江诸军建造战船。
三月,杨存中被招回临安。四月,张浚接替了杨存中的职务,以判建康府的身份,兼节制淮东淮西沿江诸州。张浚在被闲置了25年后,再次主兵,军民闻之,信心大涨,皆乐于效命。张浚终于可以大展拳脚,回到自己熟悉的业务中。
隆兴北伐的准备工作,可以说从这时起就已经开始了。
(二)张浚对稳定时局的措施及北伐的初期准备
张浚刚刚接手两淮军务,就正好遇上金兵十万围攻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市南)的事件。
海州,地处今江苏省连云港市一带,淮河以北。依照《绍兴和约》,属于金国控制区域。绍兴三十一年八月,就在完颜亮向南发动大举进攻的前一个月,义军将领魏胜趁着金人准备南侵时机,聚三百义士渡过淮河,一举收复海州城。完颜亮令金兵大军开进,将海州围得水泄不通。正在危急关头,浙西路马步军副总管李宝率舟师赶到驰援,打退围城金兵。魏胜与李宝联手,成功组织了海州保卫战,完胜金军。宋廷诏令魏胜知海州,据守城池。
海州的失陷,对金人来讲,等于南宋契入了金国境内一枚楔子,如鲠在喉,不拔不快。金世宗命太师乌珍统兵十万,再次完成了对海洲的包围。面对金国大军,魏胜向李宝求援。四月间,恰好张浚刚刚接手了江淮防务,于是朝廷任命张子盖为镇江府驻劄御前诸军都统制 ,听从张浚节制,与忠义军统制王友直援海州。
刚刚上任的张浚立即快马驰书张子盖,勉励其建立功名,命他调动骑兵乘敌弊”火速救援海州。张子盖全军闻知自己已划归张浚节制,顿时士气大增,即日从京口整军渡江,驰往楚州(今江苏淮安)。
五月十四日,张子盖抵达石湫河堰,遭遇金军骑兵万人陈兵石湫河东,他对麾下说:敌众我寡,利在速战,不能让虏军探知我军虚实。于是率精锐骑兵数千出击,又派王友直与统制张玘出阵大战张玘奋力拼杀,中箭牺牲。张子盖果断认为:情势危急了!遂奋臂大呼,疾驰入阵,诸将见状,纷纷殊死战斗。金军大败,溃逃至石湫河,遭遇王友直部伏兵的伏击,溺死、战死者过半,得脱归者无几。海州之围遂解。张子盖退兵驻泗州(安徽省宿州泗县)。
解决了海州之围后,张浚面临着一系列难题,应该从哪里入手呢?
张浚看到,由于二十来年“和平”苟安的日子,南宋军力日益凋寡,兵源不继,士气不振,而同时,沦陷在金占区的淮楚之民,自古锐勇好斗,且人心思归。于是他上奏朝廷,请允招募淮楚遗民,以充兵源,“内以壮军势,实旷野,外以詟虏情,系人心。”招募兵源需要经济上的支持,于是他又请求朝廷拨钱粮赈济淮南。
有了经济上的支撑,加上张浚的征招措施,“于是两淮之人,欣然愿就,率皆强勇可用”,淮楚遗民纷纷来投。《宋史·张浚传》曰:“时浚所招徕山东、淮北忠义之士,以实建康、镇江两军,凡万二千余人,万弩营所招淮南壮士及江西群盗又万余人。”
有了兵源,张浚便可以按照自己的计划放手大干一番。
首先,他在建康府设置营寨,安置前来投奔的遗民,发与钱粮赈济。然后以御前效用为名,选拔其中强壮有力适于充当弓弩手的人,组织起一支御前万弩营,而且亲自进行军事训练。张浚认为,“虏长于骑,我长于步,制骑莫如弩,卫弩莫如车,乃令专制弩治车”。
有了部队,还要为这支部队选一个合适的统帅。经张浚多方考察,他任命陈敏为统制官,专门带领这支部队。这陈敏起于微贱,当时籍籍无名,被张浚提拔于困废之中,因此格外感恩图报,尽心尽力训练组织队伍,没过多久,这支御前万弩营便成了守卫淮南的一支劲旅。可以说,张浚是充分利用了两淮民众熟悉地情的特长,又有保卫家园的强烈愿望,组建成军,使这支部队成为南宋在江淮地区一支非常能打的部队。他的这套方法,一直被南宋的继任者袭用,后来成为防御蒙古骑兵的一套很有效的战术,这是后话。
在军队布防上,张浚奏请朝廷,屯重兵于清河、涡口,以阻断金兵南下的要津。
张浚十分重视从海上对山东半岛的威慑作用。早在绍兴十年(1140年)张浚治福州的时候,中原大地上宋金大战正酣时,作为地方官的他便在沿海大造海船,为直指山东之计。此时,张浚又紧急招募福建地区的海船,组建成军,陈师东海,对金国的登、莱两州,也即今天的山东胶州半岛形成威慑。
除了海上威慑外,还需有陆上的呼应。这时,得胜归来的张子盖来到建康,非常兴奋地前来拜谒了张浚。这张子盖是“中兴四将”之首张俊的从子,胆智过人,谋虑精审,又勇猛异常,曾跟随韩世忠、张俊等屡立战功,这次又有解围海州的大功。张浚与之一夕交谈,对他十分器重。张浚立即奏请增加张子盖的军力,资以财用,使其屯驻江淮,作遗民的招徕工作;同时令他窥视山东,与东海的水师形成呼应之势。
自张浚在建康府设营招募安置从金占区南下的淮楚遗民以来,建康城一下涌入了数不清的陌生面孔,这里面既有一心归宋的北方遗民,也有来自南宋全国各地心怀报国之志的热血青年(如张孝祥),他们纷纷前来,聚集到张浚这杆人们心中猎猎作响的抗金战旗之下。人们在经历了秦桧当政的漫长屈辱、沉寂而苟安的日子后,收复中原的梦想,再一次从这里升起。
(三)张浚对隆兴北伐的促成
绍兴三十二年六月十一日,回到临安不足4个月的宋高宗赵构以“倦勤”为名,将皇位让给其养子赵昚,是为宋孝宗。自己退居德寿宫成为太上皇。
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赵昚,初名赵伯琮,后改名瑗,赐名玮,字元永,宋太祖七世孙,宋高宗赵构养子,建炎元年出生。绍兴三十一年,当完颜亮南侵时,35岁的皇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在朝中大臣大都主张逃跑的时候,他想主动上疏请求率兵亲自与金人决战。但他的老师史浩提醒他,这样做的结果很可能招来高宗皇帝的疑心,因此他改上疏为请求与高宗一同前往建康“御驾亲征”,以便随驾保护,以彰显孝心与忠心。
史书言孝宗皇帝“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即位之初,便锐志恢复中原。他早在做皇子时,便久闻张浚的事迹,因此,上任之初,便手诏判建康府张浚即刻赴临安晋见。
七月五日,张浚来到临安。这是一次君臣欢愉的相会。张浚见孝宗英姿挺拔,便向他力陈和议之非,劝他以坚定的意志谋图功业,驱逐金虏,恢复中原,重现太祖时代的大国气象。而这一切,都是这位刚刚临朝的年轻君主十分向往的世界。七月八日,孝宗便给予了张浚优渥的任命,张浚加少傅,进封魏国公,就任江淮东西路宣抚使,在建康府设立都督府司,节制沿江屯驻军马。又诏李显忠军马听张浚节制。
当时,南宋在江淮荆襄地区的兵力布防,为驻镇江的“淮东招抚使”(张浚奏请但未获授予)张子盖,驻庐州的淮西招抚使李显忠及驻武昌防守荆襄地区的京西招抚使成闵。孝宗一下便将张子盖与李显忠两支大军交给张浚节制,把南宋最重要的江淮东西两路防务托付予张浚,足见对他的倚重。
眼下的形势是,孝宗锐意进取,张浚力主抗战,但朝廷中经秦桧近二十年来的经营,早已安于享乐,缺乏斗志,一派沉沉暮气,要实行革新,急需一大批有进取心的大臣,没有这样一个群体,如何推行新政?
于是,张浚以新政人才缺乏为由,推荐了一批与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入朝或入督府。他举荐陈俊卿、唐文若、汪应辰为宣抚判官,入幕府参赞军务,同时还因为自己将承担起更大的责任,建康府又是北伐基地,不可没有一个能人来管理,又荐陈俊卿权建康府事;他想起了那些散在地方上的可用之材,于是推荐在地方政绩显著、自己在连州时的知交王大宝入朝,举荐胡铨入宫召对,举荐张孝祥入对,授平江知府。
七月,朝廷恢复了岳飞的名誉,“追复岳飞元官,以礼改葬”;八月,“追复李光资政殿学士,赵鼎、范冲并还合得恩数”。为岳飞等恢复名誉的,诚然是孝宗皇帝,但从时间节点来看,正好处在张浚复起,一批锐意恢复的朝臣雀起于朝的时刻,不能不说这些措施与张浚等人的大力推动有关。在这些推动者中,甚至包括了主和的铁杆人物史浩,足见当时的形势已是一派新气象。
年轻的孝宗皇帝革弊兴利,锐意复兴,以张浚为首的主战派大臣群起于朝,宋廷上下齐心,一扫二十余年来的沉沉暮气,隆兴北伐的序曲已经奏响。
在北方,正是金国大定二年(绍兴三十二年,1162年),在基本平定了北方辽人叛乱以后,金世宗完颜雍已令仆散忠义坐镇南京(开封)统领黄河以南金国兵马。仆散忠义没有得到宋廷恢复《绍兴和约》全部条件的允诺,便指令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率兵南下,对南宋采取攻势。
兵势急如火,张浚在临安只住了半个多月,在七月末期,便带领着陈俊卿、唐文若、汪应辰和张栻等新都督府骨干成员离京北上,在建康开设都督府司,节制诸军,布防江淮。
张浚来到镇江,主要做了四件事。
一是募勇士,以实军力。张浚来到长江之上,继续招募勇士,充实前线部队。张子盖驻军镇江后,张浚给他分派的一项任务,就是招揽两淮遗民及金国的叛逃者来归。这时昔日辽国大将萧鹧巴、耶律适里起兵反金失败后南逃,都被张子盖招纳其众来降。张浚非常重视这件事,他认为这样可以分化金国的力量,因此建议朝廷厚抚之。因此十一月,萧鹧巴被授忠州团练使。
二是明功赏,以励士气。张浚和陈俊卿分别上奏,请补缺官员,按功勋大小,奖赏抵抗完颜亮南下的有功将士,以明朝廷法度,激励士气。
三是蠲免两淮地区钱粮,以恢复经济。乍经战乱的两淮地区,民生凋弊,人民流离失所。张浚请求蠲免当地钱粮,恢复生机。
四是城泗州,以固淮防。八月,孝宗的老师、翰林学士史浩进升参知政事,九月,又兼知枢密院事。史浩是一个坚定的保守主和派人物,主张死守长江。他提出了在长江边的瓜州、采石筑城,稳固长江防线。对此,张浚给予了坚决的反对,提出筑城泗州的主张。
泗州是淮河上的一座城市,这个看似筑城地点的分歧,事实上涉及到守长江还是守淮河的国家战略问题。从国家政治地理的格局看,历史上凡能划江而治且能成功者,都必须首先保证淮河防线不失,所以守江必先守淮,一旦失去淮河以南这个缓冲区域,长江天险将与敌人所共有,长江是守不住的。而且据守淮河,在守的同时,还可以成为进击之起点,给黄河以南的广大区域带来压力,这一策略已先后多次被历史实践所证实。绍兴六年(1136年),张浚命进驻盱眙的张俊军队在此依山筑城,盱眙也是一座淮河边的城市,为此与右相赵鼎发生了分歧,从而导致好友赵鼎被罢相。今天面对史浩,张浚更是针锋相对,毫不妥协,因为这是原则问题。由此,张浚与史浩结怨,但史浩的能量可不能小觑,他身任副相(参知政事),还有一个特殊身份,就是孝宗的帝师。这个新树的政敌乃至他的四明相族一家,给张浚乃至张氏家族的未来带来了深远的影响。
这种影响立即就显现出来。据杨万里《张魏公传》载:“浩既为参知政事,浚所规画,浩必沮扰。如不赏海州之功,沮死张子盖,散遣东海舟师,皆浩之为也。”张浚在江淮防务中规划的每一件事,史浩必来沮扰。张浚招纳淮楚地区遗民,史浩便派出心腹史正志前来干扰;张子盖驰援海州立有大功,张浚上疏奏请加封张子盖检校少保、淮东招抚使,但因受到史浩等人沮扰朝廷久议未决,张子盖在本年十二月于镇江病逝,享年51岁;张浚拟组织福建舟师从海上威慑山东半岛,与驻防江上的张子盖军形成东西呼应之势,以形成对金人的反压力,这本是一张好牌,却也被史浩硬生生地搅黄了。
就在宋廷内斗不息之时,平定了契丹人窝斡叛乱后的金国一方迅速行动了。十月,金世宗命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经略南方;十一月,令右丞相仆散忠义伐宋。纥石烈志宁命金国万户蒲察徒穆知泗州,大周仁驻虹县,萧琦直屯灵壁,并在两地积粮修城,明显作好了进攻南宋的准备。张浚认定,金人待到秋风起时,必定南下,应该先发制人,趁其立足未稳,率先反击,将其一举荡平。
两淮地区顿时战云密布,形势骤然变得异常紧张。金国十万大军压境河南,随时准备南下;张浚则以大军迎面而上,驻屯在盱眙、泗州、濠州、庐州等淮河一线。两国兵锋迎面相向而进。
就在东部地区宋金大军南北相峙的时候,西部地区早从本年年初开始就已经打成了一锅粥。西部主帅正是当年张浚经略川陕期间自军中破格提拔的一代名将吴璘。吴璘派遣大将姚仲首先出击,攻取巩州(今甘肃陇西)以后,战事就在陕甘大地上展开,宋金双方互有胜败。姚仲舍弃巩进攻德顺军(今宁夏隆德),激战40余日仍未拿下,吴璘便亲自率军来到城下。自从吴璘接手哥哥吴玠守卫陕南四川以来,已有20余年了,在本地享有极高的威望,甚至金人对他也极尊崇和畏惧。此时,风雪大起,寒风呼啸,吴璘到来后,宋军士气大振,金人则心胆俱寒,便趁着漫天风雪拔寨而逃。吴璘到来,只用了8天,便一举攻克德顺军。吴璘入得城来,市中店铺照常营业,城中父老围住他的战马叩拜不已。
攻克德顺后,吴璘就回到了自己的河池(今甘肃徽县南)司令部。
吴璘深知金人必将重兵前来争夺德顺军,不久后便率军再度来到德顺,准备防御作战。此时,金帅完颜悉烈率十万大军进攻德顺,而万户豁豁也率领本部精兵从凤翔赶来,两路大军会合,齐力进攻德顺。吴璘在东山建筑起堡垒,形成坚固防线,重兵把守,金兵虽奋力争夺,死伤过半,依然不能取胜,战事形成胶着。
西部战事方酣,东部战云密布,朝中的孝宗坐不住了,由于张浚重任在肩脱不开身,十一月,孝宗便诏陈俊卿、张栻赴临安奏闻江淮战备情况。
陈俊卿与张栻奉诏入朝面见孝宗。陈俊卿,这位未来孝宗朝的丞相,面对孝宗侃侃而谈:“吴璘孤军深入,敌悉众拒战,久不决,危道也。两淮事势已急,盍分遣舟师直捣山东,彼必还师自救,而璘得乘胜定关中,我及其未至,溃其腹心,此不世之功也。”。
张栻带来了张浚的附奏,奏请孝宗移驾建康,以动中原之心。附奏中同时也谈到,我军舟师进逼山东,大军用兵淮甸,以遥为吴璘德顺之援。孝宗见到陈、张二人,动问张浚饮食颜貌,说:“朕倚魏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
在浓浓的战争氛围里,新年到来了,孝宗改年号隆兴,是为隆兴元年(1163年)。
正月九日,张浚加授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史浩也同时晋升为右相。孝宗皇帝的这一任命,是一个和稀泥的做法。从心态上来说,此时的孝宗虽然锐意进取,但在金国大兵压境的时刻,仍不免心中惶惶不安。他把两淮的军事防务全部托付给主战意志坚定的张浚,可面对金兵的强势南下,朝中主和势力的极力阻扰,尤其老师史浩的不断施加影响,还有退居二线的赵构的无形压力,让他顾虑重重。西部战事就在他这样的摇摆中做成了一个死局。
西部,由于朝中议和派大臣认为吴璘大军在外,远离四川门户,担心金兵偷袭河池而危及四川,因此让他放弃三路(秦凤、熙河、永兴)。孝宗下诏命吴璘班师回河池。本在对峙中的两军,一方撤退,一方势必紧紧追击,撤退方稍有不慎就可能成为溃散。吴璘在这次撤退行动中人员损失惨重,三路重新被金兵占领,一年来的征战前功尽弃,无数将士用鲜血换来的成果付诸东流。
而在东部,纥石烈志宁屯兵虹县、灵璧,并积聚粮草,修筑城防,兵锋直指淮南。三月一日,金帅纥石烈志宁直接修书张浚,态度傲慢,要求立即恢复绍兴议和的旧制,索要已被南宋收复的海州、泗州、唐州、邓州、商州,并要求补足因战事而拖欠的岁币。张浚回复道,兵家胜负,岂有常态?我们可以遣使谈判。
面对金人咄咄逼人的态势,孝宗皇帝虽然很希望有所作为,不吝一战,但那颗年轻的心仍是惴惴不安,很希望有人能给他一个有力的保证。三月十六日,孝宗诏令张浚还朝议事。四月八日,张浚回到杭州,立即入朝见驾。
这是一次很精彩的庭辩,它决定着隆兴北伐的命运,正辩方和反辩方分别是主战派首领张浚与主和派领袖史浩。这次庭辩的内容,比较详细地记录在周密的《齐东野语》卷2《张魏公三战本末略·符离之师》中。在周密的记录中,史浩始终占着上风,也有不少主和者的声音附和,而张浚常常哑口无言,也丝毫听不到他所举荐的一大批主战者的声音,尽管周密在本文中提到“时显官名士如王大宝、胡铨、王十朋、汪应辰、陈良翰等,皆魏公门人,交赞其谋”。两天来,双方你来我往,僵持不下。周密最后写道:“明日内引,浚奏曰:'史浩意不可回也。恐失机会,惟陛下英断。’于是不由三省、密院,径檄诸将出师矣。”宋孝宗赵昚最终绕开三省六部和枢密院,也等于绕开了重重的阻力,直接给都督府——给张浚下达了出师的命令。
这种奇怪的现象,使人不得不对记录者本身的立场提出质疑。
记录者周密,宋末雅词词派领袖,其笔记体著作《齐东野语》《志雅堂杂钞》《癸辛杂识》《武林旧事》等,多载当朝史事传闻、杏林轶事、民俗风情,是研究宋代文化史的珍贵资料
周密的曾祖父叫周秘。绍兴七年(1137年),淮西兵变后,殿中侍御使石公揆、左正言李谊、御使中丞周秘等朝中言官对张浚交相功讦,其中尤以周秘出言最狠。八月二十五日,周秘入对,论右射仆张浚“轻而无谋,愚而自用。德不足以服人,而唯恃其权……然则浚平日视民如草菅,用财若粪土,竭民膏血而用之军中者,曾何补哉!”九月六日,周秘又上了一道奏疏,罗列了张浚二十项大罪,从建炎间张浚经略川陕时“徒竭四川之財,轻失五路之地”谈起,到筑城盱眙、任人唯亲唯顺等,最后结论是:“凡此二十事,虽未足以尽浚之所为,而不达军情,不恤民力,不用善人,不畏公议,其所以至于败事者实皆由此。今內而民怨,外而兵叛,误国之罪己昭著,而浚犹強颜殿堂之上,进拟差除,讲问术数,以淮西之变为细事,以吕祉之死为奇节,尚欲文饰其过,以欺圣明。此亦可谓无恥矣。臣欲望圣慈早降处分,将浚前后罪状,明正典刑,以为人臣误国之戒。取进止。”
其实周秘与张浚并无私仇,其“深仇大恨”,实源于北宋党争的延续。当代旅美学者余英时先生著有《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打通了思想史与政治史的界线,提出了许多卓越的见解,其中他把南宋称为“后王安石时代”,将宋代的党争划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期是从熙宁变法到秦桧当政时期,“这是'国是’法度化下党争的新形态”。
他认为,南宋时代的政争,很大程度上也是党争的新形态,它始于紧接着“元祐党禁”之后的“绍兴学禁”,它的主要形式就是围绕着“和议”与“恢复”这一“国是”方针进行的。于是我们看到,绍兴六年(1136年),张浚与赵鼎并相,赵鼎是崇尚程学的,张浚的观点与赵鼎相似,因此在赵鼎与张浚为相期间,一大批程学人士先后入朝,如尹焞、胡安国等。程学派人士以反王安石新党思想为宗旨,在“国是”方针上力主进取恢复;反程学的一派,则以御使中丞周秘、左司谏陈公辅、殿中侍御使石公揆等人为团体,他们有类于当年与元祐党人相对立的“新党”,打击重点正是程学人士。在国政方针上,他们力主和议,与秦桧结盟。如陈公辅上疏,请禁伊川程氏之学,在赵鼎罢相以后,他又请将王安石新经义与诸学并行。对此,胡安国针锋相对,上疏请禁绝王安石之学:“使邪学者不得作,而道术定矣”。两派在朝中火药味十足,几欲火并。
张浚显然是站在程学人士一方的,尹焞与胡安国都曾由他举荐入朝,他锐意北伐,意图进取中原,得到了程学一方人士的大力支持,毫无疑问,他会成为反程学一方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密是周秘的曾孙,他的一系列笔记体著作对今天人们研究宋代历史文化有着非凡的意义,然而在对待张浚的问题上,他无疑继承了其曾祖父的衣钵。在他的著作中,凡是涉及到张浚者,几乎没用过好的言辞,并给后世带来较大影响。我们面对历史记录时,应该保持一定的清醒态度。
总之,不管这次庭辩的历史记录如何,孝宗皇帝最终下定了北伐的决心,这也是张浚努力促成的结果。


注释
 8.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70原注云:“臣尝闻前校书郎魏了翁言:吴猎在馆中尝云:张谪永,杜门不通人,惟穴墙以通薪水。一日,有自穴中掷身下者,已困顿不省。其子栻往问之,乃赵删定者,为栻言'秦桧方起大狱,相公与某者皆在其中,势不免死,故来相别尔。’不敢以白浚,延之别室。浚微闻之,召栻谓曰:'吾曾荐秦桧,知必不见杀,然亦当往海南。槖中有银若干,留其半,汝奉吾母于长沙。其余中分,半以与赵,半备海南之行可也。’……猎,潭州人,旧游栻之门,其言必有据。”
岳珂《桯史》卷12《秦桧死报》:“秦桧擅权久,大诛杀以胁善类。末年,因赵忠简之子(汾)以起狱,谋尽覆张忠献、胡文定诸族,棘寺奏牍上矣。桧时已病,坐格天阁下,吏以牍进,欲落笔,手颤而污,亟命易之,至再,竟不能字。其妻王在屏后摇手曰:"勿劳太师。"桧犹自力,竟仆于几,遂伏枕数日而卒……忠献是时居永,亦微闻当路意,汾既系,昕夕不自安,且念为太夫人忧,不敢明言。忽外间报中都有人至,亟出视,一男子喘卧檐下,殆不能言。方吉凶叵测,众环睨缩颈,忠献素坚定,于是亦色动。有顷,掖之坐,稍灌以汤饵而苏,犹未出语,亶数指腰间,索之,得片纸。盖故吏闻桧讣,走介星驰,至近郊,益奔程欲速,是以颠蹙。顷刻之间,堂序欢声如雷。”
9. 《宋史·陈俊卿传》卷383:“时灾异数见,金人侵轶之势已形。俊卿乃疏言:'张浚忠义,白首不渝,窃闻谗言其阴有异志。夫浚之得人心、伏士论,为其忠义有素。反是,则人将去之,谁复与为变乎?’疏入,未报,因请对,力言之,上始悟。”
《三朝北盟会编》卷227:和州进士何廷英上疏言:“呜呼!四十年之间,离乡关,弃坟墓,扶老携幼,委质为臣,岂无所望哉!不谓入桑榆之境,斥烟瘴之乡,泣血搥心,无所赴愬,陛下曾怜之乎?……今日天下军民之所以欣慕、胡虏之所以畏服者,张浚、刘锜是也。愿陛下早复其旧职,早委其兵权,统率三军,长驱前进。”
冯时行《请易田师中用张浚、刘锜疏》:“自古未有人主退而能使天下进,人主怯而能使天下勇,今之形势,愿陛下舍一己之好恶,勉用张浚、刘锜、李显忠等将领抗金。”
10.朱熹《晦庵集》卷95上《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
11. 《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3:“张浚判建康,众望属之。及除存中宣抚使,中外大失望。”
12. 《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3:“浚出将相三十年,素为士卒所畏爱,至是复总军政,皆乐为用。”
 13.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
14.《宋会要·食货》五九之三七云:“(绍兴三十二年)五月二十七日,特进、观文殿大学士、判建康军府事张浚言:'体访得东北今岁米价踊贵,欲乞朝廷拨米斛钱物,赴淮南赈济支用。’诏令浙西、江东常平司于近便州军,支拨常平米一万硕。”
15. 《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3
16. 《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3
17.《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0:绍兴十年,“(浚)继闻淮上有警,连以边计奏知,又条画海道舟舡利害……浚时大治海舟至千艘,为直指山东之计,以俟朝命。”
18. 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张子盖自镇江来谒公,与之语,见其智识过人,谋虑精审,与图规取山东计。奏:子盖才勇而性刚气直,愿优容之。且乞益以精甲,资以财用,俾屯江淮,措置招来。”
19.《宋史·孝宗纪三》卷35
20. 《宋会要·职官》四一之三五:“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八日,张浚除少傅,依前观文殿大学士,充江淮东西路宣抚使,建康府置司,进封魏国公。”
   《宋史·孝宗纪一》卷33:七月,“诏李显忠军马听张浚节制。”
 21.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公谓新政以人才为急,人才以刚正为先。因疏当今大小之臣,有经挫折而不扰、论事切直者几十数人荐于上。”
  杨万里《诚斋集》卷116《张魏公传》:“(张浚)荐陈俊卿为判官,复往江上。”《宋史·陈俊卿传》卷383:“时孝宗志在兴复,方以阃外事属张浚。以俊卿忠义,沈靖有谋,以本职充江、淮宣抚判官兼权建康府事。”
22. 《宋史·孝宗纪一》卷33
 《宋史·史浩传》卷396:“隆兴元年,拜尚书右仆射,首言赵鼎、李光之无罪,岳飞之久冤,宜复其官爵,禄其子孙。悉听之。”


 24.《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3:九月丁卯,“江淮宣抚使张浚劄子奏:'臣近措置招集御前万弩手……臣续体访得淮北归正忠义,及见今将佐之家,往往有武勇壮健、曾习弓马者甚多,以所谴既薄,不愿前来……今来大约可将武勇效用三人,谴受以给毅士二名。’诏从之。”
杨万里《张魏公传》:“契丹酋窝斡起兵攻虏,为虏所灭。其骁将萧鹧巴、耶律适里自海道来降。浚请厚抚之。诏浚拟官以闻。”  《宋史·孝宗纪一》卷33:“甲申,契丹招讨萧鹧巴来奔……十一月庚子,以萧鹧巴为忠州团练使。”
25. 《宋会要·选举》三一之八:“绍兴三十二年七月十七日,张浚言:'两淮兵火之后,阙官处多,欲望许令宣司辟奏一次。’从之。”《宋史·孝宗纪一》卷33:“冬十月……诏张浚、陈俊卿覆实诸将所陈功赏。”
26. 《宋会要·食货》六三之二0:“七月二十二日,判建康府、专一措置两淮张浚奏:'两淮先经残破,流移人户渐次归业,所有税课已展完二年。今和州见拘催课子乞予蠲免’。”
27. 杨万里《张魏公传》:“(初),翰林学士史浩议欲城瓜洲采石,下浚议。浚谓不守两淮而守江,于是示虏以削弱之形,怠军民战守之气,一有缓急,谁肯守淮者?不若先城泗州。”  
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浩遣其腹心司农寺丞史正志来建康,专欲沮招纳事……聚两路监司守臣往瓜洲相度筑垒事。及见公,恃其口辩,欲为浩游说。公折大义,正志乃愧恐不敢言。将行,公复谓之曰:'归致意史参政,秦桧主和,终致误国;参政得君,无蹈覆辙。’浩闻之悚然。”
28. 《金史·世宗上》卷六:“(十月)己丑,诏左副元帅纥石烈志宁经略南边……十一月癸巳朔,诏右丞相仆散忠义伐宋。”
 29.《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4:“时虏以十万兵屯河南,声言窥两淮。浚以大兵屯盱眙、泗、濠、庐,虏不敢动。”
30.《宋史·吴璘传》卷366
31. 《宋史·陈俊卿传》卷383
32.杨万里《张魏公传》:“十一月,上召俊卿及浚子栻赴行在所。浚请临幸建康,以动中原之心。用师淮甸,进舟山东,以遥为吴璘德顺之援。上见俊卿等,问浚动静饮食颜貌,曰:'朕倚魏公如长城,不容浮言摇夺。’”
33.《宋史·孝宗纪一》卷33:“(正月)庚子,以史浩为尚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张浚进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
34.毕沅《续资治通鉴》卷138:隆兴元年二月,“吴璘奉班师之诏,僚属交谏曰:“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此举所系甚重,奈何退师?”璘知朝论主和,乃曰:“璘岂不知此!顾主上初政,璘握重兵在远,有诏,璘何敢违!”至是复诏璘进退可从便宜,而璘已弃德顺还河池。金人乘其后,璘军亡失者三万三千,部将数十人,连营痛哭,声振原野。于是秦凤、熙河、永兴三路新复十三州、三军,皆复为金取。”
35.《金史·纥石烈志宁传》卷87:“(纥石烈志宁)乃移牒宋枢密使张浚,使依皇统(绍兴和议时金国年号)以来旧式,浚复书曰:谨遣使者至麾下议之。”
毕沅《续资治通鉴》卷138所记更为详实:“三月壬辰朔,金左副元帅赫舍哩志宁遣人索海、泗、唐、邓、商州之地及岁币,致书张浚曰:'可还所侵本朝内陆,各守自来画定疆界,凡事一依皇统以来旧约,帅府亦当解严。如必欲抗衡,请会兵相见。’浚复以书曰:'疆场之一彼一此,兵家之或胜或负,何常之有!’”
 36. 据周密《弁阳老人自铭》,曾祖御史中丞周秘,历城(山东济南)人,随高宗南渡,后在吴兴置业安居,一住即四代。周密出生于宋理宗绍定五年(1232年)。
37.《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113
38.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三联书店2004年8月版
39.陈邦瞻《宋史纪事本末·道学崇诎》卷21:绍兴“七年五月,张浚荐胡安国,帝召之。安国闻陈公辅请禁程之学,乃上疏曰:'……自嘉祐以来,西都有邵雍程颢及其弟,关中有张载,皆以道德名世,著书立言,公卿大夫所钦慕而师尊之。及王安石、蔡京等曲加排抑,故其道不行。愿下礼官讨论故事,加之封爵,载在祀典,仍招馆阁裒其遗书,羽翼六经,使邪学者不得作,而道术定矣。’疏入,公辅与中丞周秘、侍御使石公揆交章论安国学术颇僻。安国遂辞召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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