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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34)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3

那个从众多天干年中剥离出来,锁进父母记忆的大天干年,与闺蜜忆及的那次,相隔正好十年。

61年,永富伯当了队长,母亲和父亲提到他,都说起他很喜欢父亲,对父亲特别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对一个不会花言巧语讨好卖乖的直性子的人,表现出偏爱,脾气性格,想来应该是差不多的吧?

那年夏,永富队长家有了小女儿“小儿”。添人进口,本是喜事,但却因小儿出生,落地就小便,给父母心里罩上了一丝阴影。据说那是较少见的事情,家乡有这样一种传言:“落地一杆枪,不伤老子就伤娘”。这无疑是迷信,不幸的是很快灵验,小儿没满月,父亲就突然离世。更不幸的是,这样的遭遇,在一个家庭中两次发生。后来小儿同母异父的小弟弟出生,落地就大便,跟着他们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

母亲说,按老说法,本来是可以化解的,用手塌(挡)住就没事了,可惜不懂。这当然只能算不科学的老说法。

那时,久旱不雨,我们队那些长在山湾,靠天上的雨水汇集才能积满水的堰塘,都枯竭了。队里从几里远的卷桥水库引水到腊水坝,用的是当时十分稀罕的20匹大马力的“东方红”牌抽水机。好多人去看稀奇,四队姚会计的母亲,到大家散去时走近仔细端详,摸着它的铁身子风趣地说,“畜牲,你又不七(吃)吃草,又不七(吃)饭,哪地领狠哋(哪这么厉害)?

水进了腊水坝,再通过七八架水车,在文家湾下半部分的田里“踏连窝”,一块田挨着一块田地挖坑告(安装)车,人工车水往上返,最后灌进我们家门前的堰塘里。

夏日久旱,外面更是如碳炙火烤,全队的男女劳动力都集中在文家湾,分两班轮流车水或就近在父母家休息。那是大姑妈回婆家住地的先一年,也是和父母同住的最后一年;队里安排她为大家烧茶水。午间,有的回去,有的没回。我们队没有正式的午餐习惯,历来都以上午八九点早饭,下午三四点晚饭为主。不过夏日昼长,又是农忙季节,大多会回家吃碗冷饭菜或蔬果杂粮什么的,不吃的当然也有。

村里负责医疗卫生的毛队长,领了防暑药物,为了小心保管,特意放进了父母家的里屋,房间那口曾被日本鬼子砍坏过的神柜里。

永富队长回家,给坐月子的老婆做了吃的,自己却没吃,空腹回到父母家。一进屋,就找毛队长要“救急水”(十滴水)喝。他父亲红大爹也在旁边,一副暑热难耐的样子,毛队长主动也给了他一支。红大爹才沾一点在嘴边,就皱眉呲牙连叫“不好喝,不好喝”。永富队长嬉皮笑脸地调侃道:“一闹药子(毒药)!”伸手便将父亲手上的药夺了过来,“吱……的一下自己又喝了下去,还像个在父亲面前顽劣调皮的孩子。

毛队长见状,安慰红大爹道:“列些(这里)还有救急药”,说着取出较大瓶的名叫“颠茄酊”的药水来。本来已经要出去的永富队长,又转过身来:“一怂过(什么)救急药,也跟(给)我搞点喝看多(看)?”乡里乡亲,又都是年龄相仿的村组干部,两位队长关系随和,永富队长没等毛队长回复,就已经手脚麻利地从他手里拿过了药瓶,往自己杯子里倒药。

毛队长看着急得连喊:“多了多了,这个只能喝低低(一点点)的!”,接过他递回来的药瓶,还赶着要夺回他的杯子。

他嘻嘻哈哈地跑开说,“我和别人分了喝”,几步就跑了出去,来到大姑妈烧茶水的灶台边,迅速从锅里舀了温开水兑进杯子,一气全喝了下去。一切都来得太快,不幸就这样不可阻挡地发生了。

就在前一天,他和社员们在他家所住山湾大堰下的田里扯草,还说起自己的为人准则:“有毒的东西不吃,害人的事情不做”;果然是个个性鲜明的人。谁知这一玩笑似的任性,生生地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还正是吃下了“毒”。人马上就开始不适,先是胡言乱语,嘴里全是死者,谁谁来了,谁谁在哪里等他,跟着身体变黑,狂躁不安,乱扯乱脱身上的衣服,大伙把他的内裤带子打了死结,才没有全脱。凡是喝过的的人,也都感觉很难受,各自回家了;其中就有坤大爹。他妻子听说种黄瓜水可以解毒,说自己家有,跑回去给队长他们拿种黄瓜,不知道她自家男人也脱光了衣服在地上滚,赶紧先喂了种黄瓜水坤大爹喝。

毛队长的干爹财二爹,刚开始还很生干儿子的气,说没多给他点药喝。我很奇怪,问:“为什么都想多喝,是效果很好,喝了就不热了?”母亲说,“哪地(里)?是药(斗)里有酒精味,喝酒的人都蛮喜欢喝”。

永富队长的弟弟永清伯也喝了,兄弟两人就在父母家的地上折腾了半天。傍晚,父亲从“李噶铺子”(村部)助理会计事务回家,才和大家一起,用家里的躺椅和竹床,抬着把他们送回去;永富队长当夜就去世了,好在永清伯喝得少,又吃过午饭,才躲过一劫。

我说:“幸好爷爷(父亲)不在家”。母亲说:“你爷(爷)不喝酒,的(在)屋地(里)他也不得(会)喝”。

不爱喝就不喝,所以一同车水的妇女们都没有谁喝。这样的东西放在家里,就像埋了一颗地雷,家人犹如在毫无意识中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父亲不喝酒,家里却有的是喝酒的人,没有谁因私自去触碰它而受到伤害,真是太幸运了;而这种幸运,是对良好品德的最高奖赏。

后经调查,导致中毒事件的主要原因,是药品过期;若没有过量服用,永富队长也性命可保,而正是服用量的严格把关,才避免了更大不幸的发生。

我问:“队长专门回家给老婆做吃的,怎么自己没吃?”

母亲说:“不晓扽(得)”。我:“是没得吃吧?”

母亲:“魂之(横直)咯些年都缺七(吃)”。

确实,那远不是丰衣足食的年月,缺吃的可能性很大,再者,异常炎热的天气,人跑来跑去地忙乎,吃不下当然也有可能。

我又问:“为什么没有立刻送医院抢救,就这样我们家耗着?”

母亲说:“医生都来了,都晓得没救了”。

原来,当时有医生就住在我们队全嗲家,和父母家一声叫得应的距离。“都来了”,指的是乡村两级的医生,更高级别的医院和医生大概想都没想吧?没有这样的条件,就不会有这样的思维。医生们都束手无策,坤大爹老婆送来的种黄瓜水,自然更不可能救得了人。

我再问:“既然医生都认为没救了,怎么没弄回家去,而在我们家那么久?万一……”

母亲答:“外面好热,出克(去,后同)得嗄?婆婆(奶奶)拿把扇子,跑过来跑过克,跟列过(给这个)扇几哈(下,后同)又跟咯过(给那个)扇几哈。一直到太阳要落土(山)才送回克”。

本来我还想问:再热,不是也在车水抗旱,有人在外面忙吗?

但我想想,这个问题不如自己回答:车水的和在外面忙的不是都好好的么,病成那样了的人怎能跟他们比?

而我要说的恰恰是,都病成那样了,才不能留在自己家里那么久呀。

从当时到现在,父母大概从没想过别的,母亲似乎也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说明家里其他人,也都没有谁站在自己的角度,说过什么话;如果有,我都问到了这里,母亲一定会自然地忆起。

这,便是我的父母和长辈亲人们。

那一年,也是全国性的大旱灾,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引水到文家湾堰塘的水源地卷桥水库的建设,还处在暂停状态。开建时,也就是外公病逝期,饥饿状况前面曾经述说过,人力物力根本支持不了工程建设的正常开展。但工作并没有完全停下,由于水位逼近,之后不久,外婆便带着孩子们转移到了相隔不远的楠竹山,被安排临时与别家合住,就是那位道听途说,误以为母亲被退了“八字”才回娘家的邻居。母亲还记得,和姨妈一起为外公操办“打锣鼓”之事,也是在这里完成的。母亲和姨妈回娘家更近了;我的舅舅们还因此成为了我的校友,李家村小学的学生;外婆也更方便在女儿们之间走动。只是姨妈家也同时面临着搬迁,随之迁往水库东边大堤外,由湖北省补偿给湖南省的地方,为后来双桥村的九、十队。据说这个结果曾经过了两省间繁复的交涉,还打过官司,才达成共识。

在母亲不同时间对那段时间不同事情的叙述中,我都问过相同的问题,就是“那时有我了吗?”母亲都毫不含糊地回答:“还没有”。从这一点,可以比较准确地界定时间,也进一步证明,当时父母的生活,确实较前两年稍好了些。

外婆家也并没有能够在楠竹山长住,不久又移居到了相隔仍然不远的“咖马堰”,都没有离开卷桥村。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移民到了二十里外的章庄铺镇三星村,一家人才真正定居下来。而我们要去外婆家,可就远多了。在那里,外婆家有一近邻,女主人操一口浓浓的松滋腔,母亲总是很亲热地叫着“姐姐”和她说话,让我们叫她姨妈;近年在母亲的回忆中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当年和姐姐一起给先人上坟,引火烧了外婆家房子,差点让襁褓中的大舅舅葬身火海的女孩之一。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水库建成后,在楠竹山建起了猪场,附近还建了粉厂,我们小的时候,没少挑苕(红薯)去卖,没少换薯粉回来吃,那是水库库区管理最兴盛的时期。再后来,猪场粉厂都败落了,想不到世事变迁,兜兜转转,这块地方却与外公外婆家再度结缘,他们的孙子,我的一位表弟一家,又在这里安居乐业。

水库成形初期,姨嗲因为生活困苦,投奔了在湖北当队长的侄儿,其实也就在水库不远处。成了湖北人,一下子就拥有了获得一个赚钱门路的资格。姨嗲脾性倔强,敢想敢为,执意卖掉了自己和姨婆两人的寿木,买了一只小木船,在积水刚开始切断近道的时候,就成为了卷桥水库的摆渡第一人。

过去的老人,在还并不很老的时候,就会着意给自己准备寿木寿衣。记得父亲母亲请“板木匠”在家做寿木时,年不过五十,我们做孩子的感觉很不好,母亲说:“周岁置板,百岁作用”,觉得很平常,一派风轻云淡。直到现在,两副寿材摆在家里几十年,我们都习惯得视而不见了。

姨嗲姨婆,也早早为自己备好了寿材。就当时的条件,做好这件事情并不容易,可姨嗲却一意孤行,把和姨婆两个人的都一起卖掉了。在我看来,那可不是一般的胆识和谋略。令人心痛的是,天不遂人愿,没两年,姨嗲老人家钱没有赚到,人就病逝了,家里只能重新用小树棒,勉强为他做了一副寿木,都放不下他的遗体,是他的儿子站在身上强踩下去的。姨婆又心疼又生气,说:“他是自讨的,只害了我也要跟着他遭罪”,转念又说自己个头小,不会糟他那样的罪。

如此性情的姨嗲,却也不失童心童趣,驾船的时候,曾捡了一窝野鸭蛋,兴冲冲地拿回去让鸡抱窝,还真孵出了可爱的小野鸭,可惜姨嗲不懂它们的生活习性,和小鸡一起喂养,小野鸭不能像小鸡一样啄食吃,结果都给饿死了。

差不多就那阶段,我们队也有了10匹马力的小水泵。一台机器远远满足不了全队的需求,柴油计划也十分紧缺,水车只喝水不喝油,简单方便,与水泵共存共荣了多年,我都大概在十岁多一点的假日里,就跟着大人们上水车助一足之力了,有时候脚步跟不上快节奏,就抱紧“躺杠”,缩起双脚“打掉揪”,吓得又急又喊,但似乎从未担心会掉下去,瞅准机会踏上车“拐”又继续。而机器一来,就与父亲结下了不解之缘;出了毛病请来修理的,大多是村会计隆强师傅,生活基本安排在我们家,父亲近水楼台,又聪明好学,就此开始学习修理并协助使用。

灌溉,抗旱,抽水机的使用率越来越高,供不应求,队里仅有的一台机器,需要没日没夜地工作;湖南湖北邻近村组的机器,在需要的时候也会相互帮忙。父亲有一次就被请去大桥村连续打(抽)水一个星期。机器须日夜照看,只能在旁边临时搭成的棚子里稍事休息,机器正常时还好,一有异样得马上修理,父亲又多了一个辛苦熬夜的手艺。

那些年,我们队为打抗旱攻坚战,动用了更多的人力物力,干了不少劳民伤财的事情。想从不同的低洼水源处,用水泵向高处山湾送水;在“大坳”的山头,“铁匠洼”的山头,腊水坝的高钪上等地方筑机台;在“大山”中段沿人行道挖过山的壕沟,然后用大量的树木铺设排水通道;从我们队的最东边挖沟,穿过乱葬岗,想引腊水坝的水通往文家湾的田里;从桃园湾挖山洞穿过队棚岗脊等等,但引水的梦想始终都没有成功实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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