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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9)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08

在我心中,父亲一直就像一部干活的机器,除了睡觉吃饭,总是在默默地忙碌,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特别是在孩子们面前。现在我才知道,有了清闲然而却已老年的父亲,其实很喜欢有人陪他聊聊天的,可却又轮到他的孩子们忙碌了,况且也没有多少话题可聊,寒暄几句就会冷场。

但是,回忆过去,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不会担心冷场,那些游戏中的童趣,更是如此。自从父亲成为父亲以后,大慨就再也没有闲心去想过它们,现在忆起,仍不失快乐的感觉,只不过需要我们的一点时间来配合。

我问父亲:“爷爷(父亲),n那(您)小时候玩游戏吗?”

父亲说:“玩,哪门不玩哋?”

我:“玩的是什么呢?也有不少玩伴吗?”

父亲说:“有,义明大哥和他哥哥,孝义大哥,还有“江噶丙墙”(建筑地名)的伢子噶(小孩子),出来就喊叫,最后就拢坨了。放牛的时候就打波。有的是用纸折的波,有的是用倒闭的关金币折,就是折一个四四方方的纸板子”。

这个我知道,我们小时候也玩过。放一个纸板在地上用另一个去打,打翻过来了,就是自己的,打不翻,让别人再打,谁打翻了就谁收上去。你得用力拍,还要拍得准,让下面那个弹跳过来。不过那一般是男孩子们玩的游戏,要有臂力。

我:“还玩什么呢?”

父亲:“挑黄花菜(时),挖窝窝”。

“男孩子也挑黄花菜,玩挖窝窝?我还以为只有女伢子嘎(孩子)玩呢”,我说。

父亲便一脸笑容地细说着挖窝窝的玩法,说猜窝窝,要仔细看上面盖的土的颜色,样子,进行分辨,和母亲说的自然也没有多少区别。

“还玩别的吗?打架架吗?”既然和母亲他们一样玩挖窝窝,当然也会玩打架架,我不过是引导父亲多回味一下儿时的快乐。

父亲:“打架儿?玩,也玩。筢松毛的时候,就耙子凳(竖)起来,棚(架)在一起。甩砖头克(去,后同)哒,一个人出一把松毛,哪个打倒达就归哪个。砍把子的时候 就用柴棍子或刺棍子,一个人拿一根棚在一起,人越多根数越多,棚得就越稳,越不容易打倒。柴多的时候就出两个把子,少的时候出一个,输得没有哒,又克砍”。

还真是,孩子们都有自己的高招。有什么就利用什么,懂得变通,因地制宜,在游戏中,似乎每个孩子都是天才发明家。

而我和母亲的话题,则仍然是关于婚姻的那些我想弄明白的事情。

我问母亲:“您们是哪一年开亲(订婚)的,多大了,还记得吗?”

母亲:“戊寅、己卯、庚辰、辛巳、壬午、癸未、甲申、乙酉、丙戌、丁亥、庚寅、辛卯,辛卯年,应该十一、二岁了。”

这是从父亲的生辰开始算的,母亲不识字,六甲却算得很溜(熟练)。我没有学过这些,小时候听父母总是用六甲说年龄很好奇,曾经按照父亲教给的天干地支的组合方法,自己学着排列背记过一阵子,因平时不用,一直没有学好。母亲就了得了,说到那一年,一概是六甲代之。

父亲和母亲的亲事说在解放前,订婚已是解放后。解放后进行了大张旗鼓的妇女解放运动,批判包办婚姻,提倡自由恋爱,所以我总觉得父母的婚姻也应该是有跟着时代要求的变化的,所以揪住不放,又问:

“都解放了,提倡婚姻自主,不能父母包办,您们要订婚了,都还是没有见一下面,相互了解一下吗?”

“没有”,母亲断然回答。

至此,关于母亲和父亲认识了吗?本人相互了解过吗?我从母亲这里得到的回答,全部都是否定的。那么,父亲母亲的婚姻,就是一桩地地道道的封建包办婚姻。完完全全的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

母亲之所以是那年和父亲订婚,是因为获得了一个决定性的条件,就是外婆生了二舅舅,家里有了两个儿子,离祖外公要求的目标近了一步。但是离母亲出嫁的条件还是不够,而爷爷奶奶也不愿意让父亲去别人家当上门女婿。就是说,在父亲和母亲的婚姻前面,还有很大的困难,只有等待时间来清扫。但是既然亲事已经定下,剩下的一切就都是希望,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时间就这样在从从容容的等待中向前,因为订婚时的父亲母亲都还年幼。而有一些新的故事,就是在这等待的年月中发生的。

六十多年前,父亲和母亲家乡的自然风景,就是非常接近的,漫山遍野都是松树林,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松涛阵阵,虫鸟鸣唱,野生动物出没。烧柴资源丰富,都有别处的人来砍野柴。父亲他们这边,还传言有人见过老虎的脚印,但没听说见到过真正的老虎。真正有人亲眼所见的老虎,在母亲他们那边。这也可以说明,老虎留下脚印的传说,就不足为奇了,并且,幸运的正是只有传说。因为见到老虎,就意味着遭遇凶险。

一天,母亲的一位堂姐, 急匆匆地跑来,和外婆说:“婶娘,我们喏些(那里)来老虎哒,咬了好多人哋,好多人都跑去看哦,老虎(被)打死打有(了)……”。说着说着,一只野兔子突然蹿了出来,吓得她魂飞魄散,“妈呀娘啊”乱叫,以为又来了老虎。她已经见过现场,知道老虎真的是太可怕了,她是特地回娘家来关照亲人们,要千万小心的。虚惊一场后,带着母亲去看真的老虎。

地点就在东岳庙后面,母亲他们以前住过的地方,几分钟就到了。母亲说,“老虎一共袄打(咬了)九个人,并排睡的(在)地上,都没有医生克(去,后同)救,只有看稀奇的人,来的来克的克。好多人拿棍子克戳老虎鼻子、嘴巴,蘸哒老虎血噶的(放在)嘴巴里唆,说是七打(吃了)可整(治)痨病”。其实又不是老虎,是一只小虎豹子”。

我一下想到鲁迅先生的《药》里,吃人血馒头的人,也是说用于治痨病的。看来,我们的乡亲善良多了,传和信的是老虎血治病。不幸被害的,正是一群来自天河村的打柴人。还是亏得最后一个被咬的人,穿的新棉袄里的新棉花,缠住了虎豹子的牙齿,旁边的人们才乘机合力把它给弄死。

猛兽伤人,在这里并不是第一次。母亲说,有位邻居,人叫科二爹,是母亲爷爷辈的人,他的孙子和母亲同辈,我们叫经柱舅爷。母亲这样一说,我就感觉故事与我们贴得更近了。他常到母亲他们家坐着聊天,也常讲起多年前他父亲打老虎的故事。那是一只真正的大老虎,开始被人发现后,杀猪佬门焕(谐音)二爹,拿了杀猪刀就去砍老虎。他以为凭他杀猪无数的本领,杀个老虎算不了什么。在一户邻居屋后的檐沟里,老虎一个“天棚罩”罩了下来,把他扑倒在地,几下就扒开了他的肠肚。檐沟上面是一块竹园,围观的人都在竹园边上。他父亲急忙找来一柄“黄善尾”,就是那种带尖刀的长篙。因不敢靠近,就站在竹园边上,从高处往下猛捅老虎,他怕父亲掉下去,在父亲身后,一手拉着竹子,一首拉着父亲的衣服作保护。结果,老虎咬断了捅进嘴里的尖刀,丢下人,跑到厕所去喝大粪,大家才敢近去将它弄死。

死老虎被黑道上的人抢去,剥皮卖肉。因为在人们的心中,老虎是很珍贵的东西,浑身都是良药,科二爹的父亲,左想右想心中不平,说着“我是哪门(怎么)都是要要点东西的”,跑过去扭下老虎的一只耳朵拿走了。

那段时间,大家都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地方还有虎豹豺狼。就在那些日子的一个晚上,母亲他们自己喂的一条小狗,突然带着哭声汪汪大叫,外公要开门出去看,外婆坚决不让,说附近已经有人家的羊、狗被吃,谁知道又是不是沃物(猛兽)东西?外公便取下屋里的一根晾衣服的长篙,从窗户里伸到外面一顿乱打,想弄出动静,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出来。一阵折腾以后,狗叫声慢慢停了下来,一家人也没敢开门出去看个究竟,紧闭门窗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姨妈先起来了,开门就去大门旁廊檐下的狗窝里看狗,说:“看我们的狗子,街儿是哪门哋(今天是怎么啦)?”母亲跟过去,才一眼就果断地说:“呀!咧不是我们的狗子哋”。

说话间,睡在狗窝里的狗,慢吞吞地起身离开。确实也很像自己家的狗,母亲觉得很奇怪,看着它一直走到门前的田坎上。正好有个邻居从对面而来,可能见狗走得特慢的样子,想逗逗它,伸脚拦在狗头前堵住它的去路,狗低着头,有气无力地绕开他的脚,下到稻田里,拐个弯走掉了。

母亲和姨妈再细看狗窝,赫然发现了四只狗脚,才确信那果真不是自家的狗。自己家的狗可能就是被它给吃了。后来听人家说,那是只豺狗子,随后又吃掉了附近人家的一只羊。原来是豺占了狗窝。拦过它的邻居拍着胸脯:“窝米头伏(阿弥陀佛)!”。母亲说他真是命大。确实,幸好豺狼也有满足的时候,他伸脚的时机是太对了。外公又何尝不是?外婆的一个阻拦,不啻于救下了外公一命。而外公则幸好听话,不然也是后果不堪设想。

豹子伤人事件,周边十里内外,有很多人都到过现场观看,不知现在还有多少能够回忆的人?母亲说,奶奶和姨婆两姐妹,也相邀去看了,但很确定地说,父亲没有去。因为奶奶和姨婆路经家门口,母亲见过。这可就不巧了,我想,要是巧的话,父亲也应该一同去看,那母亲和父亲结婚前,不就可以见面了吗?母亲说,父亲那时已经去读书了,不可能有时间去看老虎的。

其实何止是见面,就是一起生活的日子,也已经不远了。

还是一个小学生的父亲,就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但可别以为,小学生就一定很小。父亲在上了三年六册小学以后,听从爷爷的安排,休学回家当放牛娃去了,换到了上学年龄的叔叔去读书。后来,一是叔叔小学毕业;二是时值解放,政府号召读书学习,扫除文盲;三是爷爷看重文凭。爷爷便对年青的本家侄子文学清老师说,“还是让他去混个毕业证吧”。

于是,休学四年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父亲,又成为了一名四年级八册的小学生,还把个七册漏读了。本来只打算读完小学拿到毕业证就下学归家的,结果,抱着反正不会读,考不考得上无所谓的态度参加升学考试,顺利考上了完小。然而爷爷说,既然都考上了,那就接着读吧。就这样,已经拥有英俊潇洒的青年形象的父亲,走进了位于复兴厂老街,新开设的仅两个完小班的学校读书,还很骄傲地当上了旗手委员。

但是,父母之命 ,是该成家的时候了。父亲没有纠结,盘算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尽管心中也充满梦想和憧憬,热爱自己的学生生活。

而母亲,没有读书,却成为了一把当家的好手,放牛、砍柴、耙田、插秧,割稻、打猪草,纺纱线,洗衣弄饭,跟着邻居上街卖外婆织好的白布,再买回棉花自己纺纱,和买了纱线外婆织布。除了在家什么事都做,还和别人家转工打伙(乡邻间相互帮工),俨然是家里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这些家庭的重担,也让母亲从小就磨砺出了顽强的劳动精神,丰富的劳动经验,和出色的劳动本领,为自己日后应对冷峻强硬的生活挑战,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按祖外公的意见,母亲和姨妈都是不准出嫁的,要留在家里招郎上门。两个舅舅都还幼小,且相差六岁,家里需要注入男性的力量。母亲说,那时长辈的观念里,要有一度四儿梁的劳力才是最好的。水车有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人踏的不等,几个踏的就叫几儿梁,最多是六儿梁。三儿梁需三个劳力踏(车)水,四儿梁就需四个。祖外公就是要让儿子们家家都人丁兴旺,劳力充沛。这曾经是横在父母婚姻面前的一道鸿沟。

祖外公是单传,自己却生了六子二女八个孩子。外公六兄弟,当时已有四个兄弟有了家室子女,其中一个兄弟家也有了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不用说,这家的兄弟媳妇,我母亲的伯娘,无疑是刘家的有功之臣,说话自然底气十足。她坚决反对刘家招婿,愿意把自己的儿子过继给兄弟家。也是,刘家那么多的儿郎,哪轮得上别人上门?不过也还是有一个兄弟家,只有两个女儿,还是招了两房女婿。

而外公外婆家,却因为这一阻拦,更因为外婆跟着生了小舅舅,家里有了三个儿子,母亲和姨妈的婚嫁有了转机。祖外公很是欣慰,说,“(过)有了一度三儿梁啦”。还有小舅舅应好运而生,还在出生之际就分到了一块上等田。队里当时的分田工作已告结束,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分田到户。除了留有一块上等田作为机动田,其他田亩,全部都已经分到了队里的所有人头上。

已是上午巳时,责任干部正准备把花名册送上去。外公背了犁去犁田,外婆独自在家,自己生孩子自己“捡生”。消息即刻传出,那块机动的上等田,自然而然地归了小舅舅,没有人眼红不服,也没有干部私自调换。后来结束单干,收归队集体后,乡亲们每到那块田里干活,还总开玩笑找小舅舅要烟喝(抽),说那是他的田。好事成双,祖外公终于恩准,外公外婆可以把女儿们嫁出去。以后,舅舅们一个个长大成人,才得以无羁无绊,理直气壮地,替外公外婆撑起这个历尽苦难,才见彩虹的家。

长辈们一起议婚,还有过现在看来不无荒唐的内容:因为姨爹比姨妈年龄小也点,而父亲比姨爹年龄大一点,差一点被长辈们合计着调婚。可那时的儿女们对要嫁的人,也只是一个概念,嫁给谁不嫁给谁都是父母做主,最后嫁给了谁,谁才是自己的郎君,一般也不会被当作乱点鸳鸯谱,不服不从,起码母亲和姨妈就没有这样的想法。这些啼笑皆非的插曲,给母亲和父亲的婚姻,披上了一抹传奇的色彩。

如今,爷爷奶奶当初定居的那个无名小山湾,在文家几辈人不离不弃的坚守下,终于也获得了传统方式的命名,乡亲们已经开始习惯用“文家湾”来叫它。本來,按照时间的顺序,这是应该出现在半个世纪以后的内容。但是为了叙说的方便,我便行使特权,为自己开了这扇后门,下次,就要用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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