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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石”是怎样炼成的(45)

 新用户0257R6aX 2022-02-09

父亲刚当队长的这年夏,又一次遇到了喂牛那样不好安排的事情。

那是队里的“双抢”进行到了最后时刻,各小山湾,也是各农户住址附近的田,都完成得差不多了。还有离得最远的大坳到卧槽那一大片田,只完成了抢收。眼看上面要求完成任务的日期,就剩一两天了,队里决定,把分组进行的双抢模式,改为全体劳动力集中起来,打一场抢插攻坚战。所有的田都已翻耕耙碎,还差打戗平整,要和插秧同步进行。

平时,队里耕田使牛,差不多都是“六儿的姆妈坐石磙——一岩(音碍)的”(不变的,固定的),就几位大爷大伯们的活,安排起来并无困难。但这次却不同以往。为了提高效率,队委会决定只安排一个人用牛,其他都参加插秧。而全队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几十号人,站在一起威威赫赫,插起秧来,小田都容纳不下,大田一人一厢也差不多就占完了,正如大家所说,插完一块田就像洗个碗,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整田的速度肯定慢不得。而打戗又是很吃力的活,宽大的戗身,要不时地提上按下,遇到高出水面的泥堆,人得用力压住戗杆,牛拉不动了还会罢工,站着不走,甚至困烂(睡倒在田里),所以牛都不能太弱。这样的功夫,确实很挑战人,怪不得大家都不愿干。但这次,一点也难不住父亲。父亲说,自己不再多说一句,挑了条最狠的牛,原本要参加抢插的人,背上铁齿戗就下田了。

父亲也是把不错的插秧手,就速度而言,或许不占优势,但如果加上质量计总分,队里怕没几人能胜出多少。我好像还没有说到父亲是个左撇子,吃饭拿筷子,做篾匠活拿蔑刀等都可左右开弓,不过还是以左手为主,插秧也用左手。插出的秧,就像母亲说父亲过去擀的棉条一样,每一蔸都整齐均匀。而那些插得很快的人,“放火把”,或栽“瞎眼蔸”,即粗到成把,细到单根独苗,都是屡见不鲜的事情。

母亲也去插秧,喂牛的人本不用参加,母亲的高工分就是这样来的。俗话说,知夫莫若妻。母亲和父亲,许多时候都有着高度的默契,任何的沟通似乎都可免掉。见了当时情形,母亲知道,父亲这一干就是一天了。中午回家做了饭吃,都没休息一下,赶紧用饭旋子(木饭桶)装了饭菜,给父亲送到田边去。

烈日当空,如炙如烤。远远望去,整个大坳,除了父亲,无论是我们队还是别的队的田里,都空无一人。父亲手里挥着空鞭子,合着口中“qi~qi~”声的节奏,催得牛不停蹄。直到母亲到来,才解牛上岸,把牛牵至王嘎大堰卧水和吃草,自己也就在堰堤上把饭吃了,又立刻返回田里。

父亲说,干了一满天,直到太阳落土(山),从王嘎大堰的堰坡丘开始,到卧槽的六斗丘结束,共29亩6分田,都全部整完了,没让插秧的人等过一次。我们总喜欢为双抢冠上战斗二字,对父亲来说,那真是一场终身难忘的战斗,这也说明队委会的决定是可行的,一个人确实能够做出来,只不过吃亏是在所难免的。

父亲说,也是因为自己刚当队长,缺少经验,工作起来难度大一些,后来顺手了就好了。但是,一年以后,工作顺些了,却又遇到了不仅是队长生涯,而且是这辈子最严重的事情。

那是1979年农历十月中下旬的一天,队委会一行,相继进入仓库。管灰匣子的保管员永清伯,首先发现谷堆上的印记损坏了不少,立刻招呼大家来看。父亲心里一惊,赶快过去。自己是管仓库钥匙的保管员,责任重大。这时,身后又有人说,“棉花也不见了”。紧接着又有人喊:“黄豆也(被)偷了”。父亲说,“你们只怕是在撬我的尾巴吧”?意即故意整人的玩笑。但很快就知道,事情并非如此。靠在柜子边上的三蛇壳袋棉花,都没了,装进柜子整得平平的黄豆,中间出现了一个大坑,毫无疑问,仓库真的是被偷了。

队里马上紧急召开群众大会,进行追查,接下来的好些日子,天天都在开会,公社分管治安的抓(侯)部长,也来帮助破案。可是,查来查去,把一年都查到了头,还是没有结果。因门锁完好,父亲首当其冲地成了怀疑对象。又因师伯家嫁到湖北的女儿,在她家附近的路上,遇见过背了一蛇壳袋棉花的母亲,回到娘家谈论起来,时间也似乎吻合,传开之后,更引得大家的怀疑跟着升级,连自己家的亲人,有的也开始抵不住这些“事实”。大爷后来就和大表姐说:“成风,我过都硬相信是你二舅偷了的呢”。让母亲本就忧伤不已的心,雪上加霜。

这个十月,成为母亲心里的一块巨伤,有过恶痛。虽痊愈,但留下的伤痕,永远清晰可见,疼痛感,也永远记忆犹新。

初三深夜,二舅舅和一位朋友突然到来,母亲见了心头一震。果然,二舅舅他们带来了不祥的消息,外婆病危!母亲虽然心慌意乱,但还是不忘待客之道,煮了鸡蛋给舅舅和朋友吃,然后到我的床前叫醒熟睡的我,交代道:“丫儿,嘎嘎蛮不好,我恁时候(现在)跟二舅他们克(去)看嘎嘎(外婆)了,屋里你就打哈招呼啊”。然后就带上二妹妹,和二舅舅他们一起往娘家赶。外婆和大舅舅一家同住,只到他们家门口的山岗上,就听到前后都传来“嘣嘣”的三鼓声,后面是娘家队里的另一位老人去世了,而前面正是从外婆家传出的啊。一瞬间,母亲大哭着深深跪倒在脚下的山路上,知道外婆已经等不到她和二舅舅回家了。下山的路是陡坡,屋前也是一个大坡,中间还隔着长长的田坎,母亲都没有站起来,就这样一路哭着,爬到叫不应了的外婆身边。当我也去到外婆灵堂时,只知道母亲和在爷爷奶奶去世后一样,是怎么劝也劝不住痛哭不止的人。而路上这些,是今年才听二妹妹忆起的。因为她当时陪在母亲身边,是本清官册。对母亲那样的行为,我不觉意外,太符合母亲的本色。

外婆入土为安之后,还有“圆火”,“回阳”等传统丧葬习俗要办,母亲和姨妈都要去参加。其中一次,母亲去邀姨妈一同前往,顺带了棉花去东岳庙弹。入冬了,母亲想给自己缝一件背褡子(棉背心)。师伯女儿就是在这个时候看到母亲的。不巧的是,弹花点的镐子坏了,又不便等待,母亲便将棉花背到妈家放着,和姨妈去大舅舅家,为外婆办办完事情,转身又原样背了回来。

过了些日,家里急需开支,能够指望的,就是喂得还不够大的,等着交派购任务的一头黑猪。家乡把这叫灌猪子,父母都在心里希望能够勉强灌得上。于是,用老办法,将一块够猪睡下的大木板,横在推车上面,把猪抬上去,用绳子绑好,推到复兴厂的公社食品站去。母亲给父亲拉车,再次背上那袋棉花顺便去弹。结果还是猪的重量不达标,被食品站拒收,只能推回家来继续养大一些再交。而还没来得及弹的棉花,就替猪变了现,让父母卖掉了,以解燃眉之急。

本来,家家户户的自留地里都种棉花,如果不是仓库失窃,不管是弹棉花还是卖棉花,都是寻常事,无可非议。就像母亲命里注定穿不了那件棉背心,裁缝师傅祖兵哥说,下雨就来家做上工。结果那年还碰上了冬干,天老不下雨,母亲再也没有去弹棉花,棉背心也就成了水月镜花,让母亲空想了一场。对母亲来说,这也算不了什么,只是想不到,那袋历经坎坷的棉花,最后还弄成了对父亲这样不利的一个“证据”。

母亲说自己,“那就真的干(隔)了好多天没七(吃)饭呐”。当然不是说连续多少天,而是父亲反反复复遭到怀疑的时候。不过安慰的是,怀疑终归是怀疑,没有真正的证据可以推翻实情陈述,也只能是说一阵子,又按下一些日子,所以,母亲的心里,就这样一阵一阵地煎熬着。一直到了第二年的正月十五,队里再次开了群众会,拿出最后的解决方案。竟然是要父亲先行赔偿,每个月发口粮时,扣掉我们家百分之三十的粮食。以后案子清楚了,再还我们。

在家乡,过了这天,春节就算过完了,所以叫过尾巴年。母亲赶在这一天,去给二嘎公拜年,没有参加开会,回家听说,备受打击。母亲说,自己还常想,每个月领回的口粮谷,能打一风车斗米都好。那样的话,缺口就小一些,可以少借点,现在竟还无缘无故地要被扣,心中不服,也不怕,自己虽然写不出来,但说得出来,哪个当官的面前也敢说。

但在父亲心里,并不像母亲想的那样严重,认为只要自己清白,总会调查清楚,扣去的谷也终究会还回来。于是劝母亲道,“搞清楚就还的”。其实,父亲自己也在寻找真相,曾私下和永清伯核实最后离开仓库的情形,永清伯就很明确地对父亲说:“列不是你,文会计,事情一定搞得清楚的”。这更让父亲隐隐觉得,或许已经有人知道真相,很快就可查出来了。但母亲坚决不答应,就认准一条,没偷就不能认罚。只要是罚你,你就是不清白的人。

母亲和父亲的为人风格,有高度的相同之处,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一般情况下,母亲柔,父亲刚;母亲隐忍克制,父亲直来直去。但唯一在有关名声的事情上,母亲和父亲的性格却发生了逆转,每次都是这样。父亲和缓避让,仗着清者自清,问心无愧。母亲则强硬果敢,一定要人前昭告,决不含糊,就像全嗲生前评价的那样:霸道。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十六日早上,母亲掐着时间,提前做好早饭让一家人吃,自己却不吃饭,把几条牛拉到学校前面的路边去吃草,要到那里的路上“拦轿喊冤”。拦的是大队安排到我们队作帮扶工作,家住二队的王大队长。他每天都会在这个时间里,走这条路去队屋。

一见到王队长,母亲就请他无论如何先到我们家去喝杯酒,再帮忙解决问题,表示误了工自己赔。父亲的事情不弄清楚,就打证明让自己去讨米。并说昨天已经找过老队长世伍伯打证明,但他不肯打。又说:“我的伢子嘎,腊(哪)个不是低低大(很小)就搞事(出集体工),读书都出早晚工,还不是为吃口大价(有尊严的)饭?我没拿一颗黄豆回来打豆腐做祭祀,没拿一朵棉花回来做灯捻子照七线灯,没拿一颗谷回来插灵牌子,列样的诬枉我不背,扣我的谷也不行”。

母亲一连几句毒咒,情绪激烈,王队长也觉得事态严重,答应母亲一定继续查。在母亲恳切而又坚决的态度下,王队长随母亲来到家里,在父亲的陪同下喝了酒,即刻和父亲一道去队屋召开群众大会。可能是首先完全打消了对父亲的怀疑吧?会上,王队长把当时在队屋守夜的两个小青年,分开来询问。他们哪里经历过这样的场面,立刻就心虚了。时间过去那么久,根本没人怀疑他们,昨天已经开会作出处理,他们都以为高枕无忧了。现在又突然开会,还这样对待他们,两人都以为事情败露,也都以为是对方先说出来了。就这样,一个似乎破不了了的案子,被王队长略施小计,瞬间就真相大白。

原来,他们是合伙撬了门调子(门扣)进的仓库,挑了谷和棉花回家,刚到仓库墙头,被另一个打着燃烧的篾黄把经过的小青年,碰了个正着。他们家正用仓库旁边队里的大瓦窑烧瓦,运柴烧火,窑前日夜不能断人。看到两个小伙伴这副样子,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自己竟也灵光一闪,动起了歪脑筋,问他们,“我都看见你们挑谷了,看你们怎么说吧?”对方两个都说,“怎么说?你(过)也挑两担哒”。他说:“谷我都不要,就只要点黄豆打点豆腐,搞点菜吃哈子”。于是,他们一起把已经钉好的门扣又重新弄开。后来者,也真的没有贪心不足,就弄了他想要的黄豆。原本只想弄点菜吃,结果把家里烧的一窑瓦都陪上了,还在读书的他又被学校除名,自己后悔莫及,也让别人唏嘘不已。

父亲终于又清清白白的了,又是几餐饭没吃的母亲,也终于吃得下饭了。母亲非常感激王队长,由衷地道谢,王队长就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工作哒”,并不居功自傲,也不夸夸其谈。母亲却是一辈子不忘。前些天又告诉我,刘会计生前来家讲白话,自己都和他说起,如果当年不把挖仓库的冤屈驳撑(弄清楚),到人今过(现在)我的伢子嘎(孩子们)都是吃的大肆(家)的。还问我:“你说是不是?你们不就都是吃爷爷(父亲)偷来的东西长大的?”。

在母亲心里,栽给父亲盗窃之名,是我们一家人的耻辱,特别难以释怀,而洗刷了父亲的冤情,就是保住了一家人的尊严,也是特别的欣喜和难以忘怀。但即使一再让受到冤枉和伤害,父母也都可以不去恨人,甚至不说一句难听的话。不是有一切朝前看的觉悟,也不是有讲得饶人处且饶人的思想,就是不想与人结怨,只希望同谁都和和气气,见了面欢欢喜喜,如此而已。我总觉得,这种出自骨子里的特质,多是与生俱来的,它比学习得来的东西牢靠得多,更容易保持不变。

这次对父亲武断的处理意见,主要也还是来自张队长。这是一位严肃古板,铁面无私的队干部。母亲说,有一年卖余粮,男劳力推车,妇女挑担,大坡路段,妇女们便放下担子,帮推车的人拉车。但就是都不给张队长拉,他很生气,说:“再过炮(十)年,我拉车的一皮条”。意思是说,十年后,自己的孩子们都长大了,多的是拉车的人。

“他还是指导员,队里的一把手,为什么都不帮他拉?”我问。

母亲说:“都怕他哒”。

“别人就不说了,但父亲和他都是同龄人,又同是队委会干部,那样对待父亲,怎么就抹得下情面呢?也真是一个狠人,不过工作能力还是强的吧?不然也不会当那么多年的指导员”。我又问。

想不到,父亲是这样说的:“(队里)好多事情都要安排执行下去的,有的人又不听话,不是这样的矛盾就是那样的问题,(队委会)都不愿意得罪人,就使起他去撞恶(当恶人),人家还不就不喜欢他了?”父亲的话,完全见不到怨愤的影子,连责备的意思也没有,而是中肯而又公正,甚至还带有维护的感觉。工作需要,要么是舍得撞恶,要么就是干不下去,有时还是替别人上前。和父亲母亲也并没有个人恩怨。

也是,就父亲和母亲这样的人,能和谁结怨呢?正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让我们这一辈也远离恩怨是非,在睦邻友好的氛围中长大,和队里每个家庭的孩子们,留下的都是兄弟姐妹般温暖和友好的记忆。他们自己,则更愿意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埋头过日子上,而不是去纠缠过往。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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