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明代温州名园之首:玉介园

 一介书生五十后 2022-02-09

图片

“园柳变鸣禽”,远在千年前的南朝宋,温州城区就有园林建筑,赢得中国山水诗鼻祖谢灵运的踏访题咏。

明代,在“九山”之首的华盖山麓,有一座私家园林被誉为“池台泉石之胜甲于郡”,那就是著名的玉介园。它是景点荟萃的城市山林,是山水诗文的创作基地,更是东瓯风光的人文地标。

“名园傍山麓,映带成大观”,可以媲美大观园的它,由温州名门望族“英桥王氏”历经十几年精心打造,一时名士文豪如焦竑、王世贞、李维桢等等,或游屐亲至或诗文相赠,无不深表艳羡。

度过百年的诗酒歌舞,玉介园在清初衰废,民国时期变身为瓯隐园,当代改建为墨池公园。

如今,公园里的玉介廊、苍雪坞、丛兰馆、青旭楼、华麓山房等,沿用了玉介园景观旧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起风雅之情怀,虽然无可奈何花落去,却也似曾相识燕归来。

    山水不老,笔墨不朽,让我们留存玉介园的文化馨香。

    ——这是2020年我应邀为墨池公园之玉介园文化展示馆所撰前言。

图片

图片

01

百年兴衰的风雅名园

明代永嘉县华盖乡,乡名来自该乡主山大罗山形似华盖,其英桥王氏家族富而好文,自称上辈出自东晋王谢世家,代表人物之一王澈,为明内阁首辅张璁外甥,官至福建布政使司左参议,曾读书府城墨池坊一带。此地华盖山亦因山形似华盖得名,被道书列为“洞天福地”第十八洞天相传是黄帝老师、上古神仙容成子的飞升之地,名曰太玉洞天。王澈爱其山水之胜,晚年就从华盖乡里迁居到华盖山下,在郡城墨池坊建传忠堂

王澈次子王叔杲聪颖嗜书,“暇游览泉石,凡遇名胜,辄属意焉”,因酷爱山水园林,为诸生时在城郭十里外的西南郊购地建阳湖别墅。嘉靖三十1558在其家附近购得十亩大小的空地建为私家园林,位置介在华盖山麓太玉洞天之西,取名玉介园,又因华盖山位于郡城之东,别称东山,玉介园亦称“东园”。

嘉靖三十八年1559),王叔杲正式修建,其友人程东泉善于种菊,于是请他栽培花木,沿着玉介园的围墙遍植松竹槐柳。嘉靖四十年,王叔杲北上京城求取功名,建园暂停,次年中进士。隆庆元年,官任兵部车驾司主事的王叔杲绕道回乡,重新建园,“稍稍就绪”,又随即继续外出为官。

万历五年(1577),受到户部弹劾,王叔杲干脆辞任湖广布政使司右参政,决然挂冠,回乡后发现玉介园、阳湖别墅里当年种的松竹花卉蓊然成荫,“大者蔽牛,其次巢鹤,小者亦鸣蝉”,乃继续全力投入修建,带领斤人、甃人、圃人、沼人等“不下数什百”号人,这前后历经十八年,终于把玉介园打造成温州的名园,朱廊碧槛,清流嘉木,互相掩映。

对玉介、阳湖的景致,王叔杲自诩为“阳湖云水胜辋川,华麓烟霞同韦曲”,即前者胜过唐朝山水诗人王维著名的辋川别业,而华盖山之麓的后者等同唐朝首都长安的名胜韦曲。

文友,如状元、著名学者焦竑曾亲至目睹,品评“擅一方之胜”;

官至左都御史的温纯、官至湖广布政司右参政的游朴都受邀来参观赴宴,写诗赞誉“栏成曲折花争发,坐倚芳菲鸟不惊”;

其子王光美赞美为“楼榭池馆之胜甲于郡”;

而在浙江按察使李维桢笔下,单单玉介园就已经“台泉石之胜甲于郡”;

文徵明弟子、书法家王穉登更夸为“若仙都洞府然,平泉、金谷无论也”,意即这两处不比大唐宰相李德裕的平泉山庄、西晋富豪石崇的金谷园逊色。

建好后,六旬的王叔杲与其兄、致仕的广东按察司副使王叔果“既并奋乎青云,复同归于白首”,在此徜徉自娱,频频邀约亲友宾客与地方官员晨夕游赏,自述“每早起扶杖径中,鸟语松声相和,月夜坐池上,荷香凉气袭人,时与二三亲友浅斟清歌,顿忘倦卧”。

《世说新语·企羡》中记载东晋名臣孟昶未发达时,住在江苏镇江京口,尝见大臣王恭“乘高舆,被鹤氅裘。于时微雪,昶于篱间窥之,叹曰:'此真神仙中人!’”同是浙江按察使的晚明文学家冯时可暗用此典故,描述王叔杲的游宴场景,说他“自度新曲佐酒,轻篮小舠,歌声舄影,时夷犹于晓岚夕照、柳烟竹月间,人望见以为神仙也”。无独有偶,民国瑞安戏剧作家洪炳文有《金缕曲·瓯隐园送春》词,起句曰“玉介名园处,是前朝,王恭结构,亭台竹树。几度沧桑都过眼,只有林峦如故”,亦将王叔杲比作王恭。

而在焦竑、李维桢与明“后七子”之王世贞的文中,王叔杲不但“自度曲为新声,授童子,令按节奏之”,而且“篮舆画舫,娇歌急管,申旦不寐以为常”,“邀客游,必甲夜徵声奉伎”,俨如春秋战国时巨富、子贡后裔端木叔那样“庖厨之下不绝烟火,堂庑之上不绝声乐”,如此夜以继日,诗酒歌舞,唱戏演剧,欢宴笑谈,海内名流都艳羡不已,令人忆想白居易的诗句“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而王叔杲更把自己的诗文集也名曰《玉介园存稿》,显然对它非常钟意。

“二王”之后,其子弟后裔们继续居住玉介园,一直到明末,其间,王叔果之孙王至言在华盖山麓建太玉楼,取名亦来自太玉洞天。

明清易代,近百年玉介园遭受兵乱,开始衰落荒废,引起了很多文人的悲鸣,怀旧伤今失乐园。

王叔果曾孙王咏有诗叹息歌舞之地玉介园已是一片“荒野”,只剩下“春风空自媚,夜月向谁明”;其文友、“几社”诗人周茂源有诗“玉介园空玉树荒”,变成了兵士的“戏马场”;清初李象坤记述“玉介园边春草生,胡笳觱栗夜屯营。藏书赐轴皆充甲,画栋飞甍燕垒倾”;“二王”族孙王至彪有古体长诗哀悼玉介园,眼见颓墙上鼯鼠跳跃,到处蛛网荆棘,“圮廊坏榭走狐兔”,白壁上剥落的字迹,都是当年留题的诗篇,痛问“雕甍玉砌杳何在”。至康熙年间,废园变为温州镇总兵署,光绪宣统年间再变为陆军驻地。

图片

1915年汪如渊《永嘉诗人祠堂图》描绘了玉介园后身、民国瓯海关监督冒广生所建的瓯隐园,内设永嘉诗人祠堂。(温州博物馆提供本文作者)

02


景点荟萃的城市山林

身为文人,王叔杲不但在玉介园里规划设计修建了亭台楼阁等各类实体,还用极尽风雅的称谓为之一一命名,显示了他高明的美学思想与丰富的园艺学知识,计有橘圃(最景园)、挹华轩、团云径、爽然台、苍雪坞、丛兰馆、餐英馆、翠云扉、青旭楼、玉辉堂、三星庭、华麓山房、右军洗砚处、玉华凝翠亭等14处景观建筑。玉介园与华盖山接壤地带还有通华径、蒙泉亭、清泉亭、太玉洞天。

据王叔杲《玉介园记略》与焦竑《玉介园记》:橘圃,又称最景园,编竹为小门,来自购地筑园时,此地原来多种植着橘树,“最景”两字出自苏轼的名诗《赠刘景文》“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挹华轩,向东面朝华盖山,相互距离仅约两百步,岚光霭翠,逼近几案坐席,乃取“挹”取“华”盖翠色之意,轩后奇花异石不断,为“园中之最胜”。

团云径,玉介园西门的一条砌石曲径,长数十丈,两侧排列着海里运来的礁石,平坦的石岩上设有蒲团座位,两旁围护着花篱,苍翠交加,浓荫重重,即使中午时分也常常昏暝遮蔽,好似笼罩着一团绿云。

爽然台,在最景园高处,寓意爽然如列子御风,登台凭栏远望,近可见海坛山、积谷山,远可见东海边大罗山,橘柚松桂,秀色相接。

图片

苍雪坞,最景园之东,坞里生长着数百竿琳琅的斤竹,杂以嘉树,当中有亭,幽雅清凉,毫无炎夏酷暑,形成一个封闭性的小环境,与阳湖别墅因梅花而名的香雪坞相映成趣。

丛兰馆,在苍雪坞亭后,馆里养着数十盘修长茂盛的幽兰,间杂着众多各色花卉,馆后有幽静的小室,四壁陈列着古今名家书画器玩,室前有小池,池里有百余尾花色观赏鱼。

餐英馆,翠云扉之南,馆堂前种有数百株菊花,每当云锦绚烂的开花时节,王叔杲就呼朋邀友,在此设宴观赏,馆名典出屈原《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翠云扉,挹华轩右侧,径路口有门,题名其上,此处东望苍翠的华盖山峰,“云阴飘袭”。

青旭楼,餐英馆之北,登楼环顾,可以尽收玉介园之胜,早上看旭日从东海升起,照耀青绿的松橘,加上远山浮翠,特别美丽,晚上遥望东海,令人“不知沧海悬明月,却讶骊珠出水寒”。

玉辉堂,邻近太玉洞天,堂额为观察蔡公题写,“从玉介也”。

华麓山房,丛兰馆之西,华盖山之麓的几开间屋子,左右松竹交荫,庭前立着山茶花为照屏,照屏后绽放着罕见珍贵的牡丹数十株。

三星庭,华麓山房之西几步外,进门来,多编宝珠茶树,夹径为篱笆,中有古桧如虬,“蟠结三星”,故名。

右军洗砚处,青旭楼的楼侧即是著名的墨池,相传右军将军、“书圣”王羲之在温州练字后,临池洗砚,导致池水尽墨。由于王氏家族自称郡望琅琊,晋时居山阴,意即与王羲之同宗,王叔杲对墨池别有亲切感,他在池前筑轩,环绕着朱栏。

玉华凝翠亭,处于玉辉堂旁,仰观华盖山、太玉洞天如凝固的绿色列障,称为“玉介佳绝处”,今华盖山上有当代重建的玉华亭。

作为一座江南园林,玉介园还与周边的双树台、大观亭、东瓯王庙,加上王叔杲兄弟重修的王谢祠、资福寺,增设的凌翠楼、冠华亭、华阳净宇等有机结合,整体构成一片葱郁的城市山林,从而使得王叔杲“望华盖山如家山”。

03

山水诗文的创作基地

建筑实物历经沧桑变迁,难免会毁圮湮灭,往往诗文却能够流传下来。王叔杲平生写了不少山水诗文,“每宴集,首倡为诗,属座客和之”,玉介园位于东山下,辞官归乡的他把此地类同东晋谢安隐居的“东山”,寄托着他终老林泉的理想,因此,玉介园成为他山水诗文创作中的主题之一。

翻检其集,诗有《重筑爽然台作》《挹华轩赏菊,席上呈社中诸兄》《侯四谷社兄过饮玉介园,和答二首》《登玉华凝翠亭》《青旭楼次西华伯兄韵》等,文有《玉介园记略》《玉辉堂上梁文》《惇叙堂上梁文》。此外,诗题没有明确注明景点的,其实也往往写玉介园。比如《初冬园居漫兴八首》,仿照南宋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组诗,描写了苍雪坞、爽然台等各处景观;《登楼望东山》,登的是青旭楼,望的是华盖山;《雨后集池上,赏并头莲》把并蒂莲花拟人为一对美女,“骈肩浑欲语,交颈似含羞”,首句“华麓雨初收”里的“华麓”指的是华盖山麓。

王叔果秉性简约静默,与王叔杲崇尚奢华热闹截然不同,但一样爱好山水与写作山水诗,集中写玉介园的诗文也有十几篇。

两兄弟的后裔子孙们居住祖业,也多有吟咏。王叔果之子王光蕴有七律追忆玉介园“庭满松槐还旧荫,门容车马藉先声”,诗里的“旧荫”一语双关,即指松槐树荫(阴),也指祖父、父亲、叔父两代官宦荫泽后世。

王叔杲之子王光美有《玉介园十咏》等诗写道“鸟自惊人过,风还为客来”“风吹别院鸟声碎,雨散空林花气闻”,体物细致。其表兄弟吴稼登有诗句“草低萤息照,枝近鹊停飞”,传神描摹园林幽暗细微处的景象。

王光美继承了其父的夜宴游乐,与友人在玉介园坐月,口占曰“清游吾辈自高阳,深夜衔杯乐未央。酒罢放歌骑马去,纷纷霜月下寒塘”,全诗自比高阳酒徒,饶有南唐后主李煜“待踏马蹄清夜月”的雅兴。

与两兄弟及其后辈交往的文友唱酬诗文,或游玩玉介园,自然不乏所作。王世贞有《和肖甫司马,题旸德大参东园》五绝十首,分别题咏玉介园十景致,其中《团云径》曰“白云滃作团,回风吹不散。截置一钵中,与作山僧饭”,想象生动。侯一麟有诗赠王叔果,以“春树绿云起,晴山翠色来”称赏玉介园景色。

布衣诗人何白雅集王光美家,写诗提到玉介园红白梅花盛开,晚上,主人悬灯数百在花林中,梅花下开设酒席,陈列歌舞的盛况。

王至言的太玉楼,王光美、何白、布衣柯荣、布政使刘康祉、金乡卫指挥使吴经国都有诗吟咏,柯荣描绘为“卷幔林花香漠漠,隔窗山雾碧濛濛”,以水字旁的“漠漠”对水字旁的“濛濛”,属于字形对。明末,王叔杲曾孙王开先与“复社”名士邢昉交往,后者有诗以“王家禊事比兰亭”评价其雅集媲美远祖王羲之与谢安等人的兰亭修禊。

延至清末,杭州藏书家丁立诚客居温州,搜寻温州历代名胜,以《永嘉三百咏》组诗一一进行回想怀念,以《太玉楼》《玉介园》诗称许后者“名园傍山麓,映带成大观”,不啻一座大观园,可见在诗人心目中的地位。

04


温州风光的人文地标

王世贞在《阳湖别墅后记》里认为“都会之地,王侯贵人足以号集财力,而苦于山水之不能兼;山而颠,水而涯,肥遁幽贞之士乐栖焉,而苦于财力之不易兼,以是有两相羡而已”。

温州所幸城内有山有水,王叔杲居官思隐,家饶财力,慧眼选中华盖山麓建玉介园,从而两全其美,使之成为雁山瓯水间一座繁华秀美的乐园,温州园林史上的典范之作。

    而作为一个创作基地,玉介园近百年的诗酒歌舞与笔墨风雅,也促进了温州山水文学的发展,它不仅是历史上温州人文风光的重要地标,体现了温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深厚底蕴,更是晚明文人士大夫生活艺术化的鲜明象征。

图片

    本文注释版为2017年温州市龙湾区王叔果王叔杲诞辰500周年纪念大会论文,刊于《龙湾史志》2017年第一期,简略版刊于2017526日温州日报风土版。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