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澄明的诗人——陈超诗集《热爱,是的》读后 陈超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发表诗歌,这部诗集收选了他20年来创作的精品。许多为我所熟悉的优秀的诗作,这本集子没有收入,可见他对自己作品近乎于严苛的态度。诗评家们喜欢为陈超的诗歌创作作出前、中、后的分期,这当然言说有据。但对我来说,他的诗更像是从一个根茎上长成的大树,有着强劲而连贯的躯干,纷披的充满生命活力的枝条和不变的叶绿素。这是一个自觉的写作者,严谨的态度和优异的语言才能,使其作品很少有闪失。能将“严谨”与“灵动”和谐地同时体现出来,这是否可以称得上不凡或奇迹? 对生存和生命的深入吟述,是陈超诗歌一以贯之的姿势。但他并未因着对生存和生命的揭示,而在技艺上做出让步。他喜欢说,“诗就是诗,诗应揭示那些只能经由诗来揭示的东西”。在他看来,一个成熟的诗人应具备“双重想像力”,即美文想像力和历史想像力。只有前者,会使诗歌缺乏重量;而只有后者,又会使诗缺少令人迷醉的劲道。先锋诗歌群落中不同的诗人,时常会失手于其一端,令人遗憾。我认为,写作中所谓的“知行合一”,不仅取决于诗人的创作理念和意志,更取决于诗人的艺术才能。陈超恰好具备了其中诸种要素,成就了他诗歌的巨大承载力和纯粹度。在这方面,《博物馆或火焰》《我看见转世的桃花五种》《案头剧》《青铜墓地》《艺徒或火焰赛跑者之歌》《爬卡车》《赤红之夜》《未来的旧录像带》《交谈》……等长诗组诗,都是令人信服的佳品。诗人对具体历史语境有着深入的洞察,并经由诗歌予以准确的命名。他的笔锋没有绕过真切的历史忧患意识,但在犀利的文化批判和语言批判中,却奇妙地融入了机智的反讽和人文主义的健康情怀。读他的这些诗,我们不会陷入简单化的阴郁的以恶抗恶的情绪中,而是感到一种既直面生存,又心怀理想远景的激励和震悚。他的诗歌起于心智的深刻体验,而终于审美的感动,令人获得了智慧和形式感以欢愉。在先锋诗人们似乎结起伙来书写生存的“无聊”和“阴晦”的写作语境中,我感到陈超的诗别具一种深度个人化的历史意识,和丰富而有趣味的语义场域。这是纯粹的诗,有水晶般的形体和澄明朗照,亦有水晶般的锋利质地。 但陈超并不是一个简单化的“纯诗”论者,有他卓有影响的诗学理论著述为证。在他看来,诗歌作为“语言中的语言”,在今天不是指诗歌自囿于文体和语型的限制,写出只有“业内人士”才能理解的含混的“妙语”,而是指它更能有效地吸收和转化(化合)其它话语方式,使诗歌拥有介入当下生活的强劲能力。这种吸收和转化,不但不会减损诗意的丰盈和魅力,反而会以更为健壮的“形体”和意味,吸引新的阅读语境下的众多读者。正是这种异质混成的写作意识,使他的诗对日常语言和其它语言出而不离,入而不合,它们不但满足了同代人的阅读趣味,而且也赢得了更年轻一代读者的好评。我们看到,他的诗常常有着令人难忘的叙事性细节,戏拟和幽默,对人性的深入敞开和体谅,以及温润可人的个性化语调。其中《所有的朋友都如此怪癖》《除夕,特别小的徽帜》《夜烤烟草》《美色折人》《早餐》《信:荒漠甘泉》《译诗逸事》《论战试解》《正午:嗡嗡作响的光斑》等,都是为诗歌读者熟悉,被批评家时常提及的优秀作品。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诗人的真性情,他的爱心和诙谐,当然,还有他的骨子里的高傲、天真和“淘气”。他的诗没有人格面具,读之,我们既面对着一个阅历丰富、令人信赖的有趣的诗人,又会有一种“照镜子”般的感受,在他的诗中我们发现了自己——似乎我们与诗人合作将诗“再写一遍”,直到它深深捺入不同的个人的心中。这种平等的磋商和嬉戏,乃至嘘寒问暖般的感受,是陈超诗歌最令我心动的地方。如何使诗走向更广大的读者心中,如何在保持诗歌特殊的劲道的前提下,使之能对我们的精神或心灵发生某种有益影响,陈超的方式或许会给我们以启示。 我很喜欢这部诗集的名字——《热爱,是的》。在“热爱”后,加以肯定语气“是的”,似乎透露了诗人内心更为深远的消息。这里有信心,亦有一丝忧虑或迟疑,似乎诗人是在与人辩解,又似乎是在自励和申说什么。是的,这是一个“信息过剩”的时代,但同时也是一个“情感信息匮乏”的时代。在这种情势下,坚持对世界,对人性,对大自然和诗歌写作说出“热爱,是的”,的确不是一件单纯和轻松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保持内心的敏感和完整,并不断为生活提供语言奇迹的诗人,就格外引起我的会心和敬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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