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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站讲台 夜晚站田野

 东营微文化_ 2022-02-12

白天站讲台 夜晚站田野

是金子就会发光,发光的金子能吸引目光。爹是一块在泥土中发光的金子。
爹工作认真,教课成绩突出,被选拔到离家五六里路的南码中学教初中。爹像打足了气的篮球,劲头更高了。他每天跑着上下班,中午带一个凉地瓜干饼子、一块咸菜打发肚子,他把主要心思和时间都放在教学上,家的生活担子娘挑起了一大半。为了帮娘减轻一下负担,爹把自己分成两半,一半属于白天的讲台,一半走进田野的庄稼。他只能在紧巴的时间中挤出缝隙。
放学了。残阳的眼神盯着乡村的土路,盯着爹急匆匆的脚步。爹步履匆匆紧赶慢赶回家后,咕咚咕咚——喝一瓢凉水,扛起一把锄头,迎着收工的乡亲,追着落日走进自家的自留地。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不知道累,不知道苦,像拉犁的牛,吃一点青草,就会使出无穷的力气。
夜幕悄然降下,漆黑吞噬了田野,吞噬了爹。爹不怕黑,他与庄稼亲切私语,锄头在地上张着眼睛,吞噬杂草,不伤一根庄稼的筋骨。爹好像忘记了回家,好像与庄稼有拉不完的呱儿。黑黑的夜,爹笑起来,横卧着一道月牙。这时,虫声啾啾,远处的猫头鹰一声声鸣叫,凄厉瘆人。夜发抖,天裂缝,前面黑乎乎的土坟上嗖——跑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爹吓了一跳,很快镇静下来,继续干着手里的活儿。 
农家的孩子早当家,爹的孩子在田地扎根发芽。四五岁的时候,爹就把我拉入耕作的队伍。他挖坑,我撒种;他锄地,我拔草;他推车,我拉车。其实,我干不了多少活儿,爹是在锻炼我。他想炼出一块好钢!
暑假,爹天天盯在田野,长成一棵玉米。
爹好像在地里刨金子,一干起活来,不知道饥饿、不知道苦累,对于他来说,每一寸光阴特别金贵。爹把爷爷的一顶破苇笠戴在我的头上。他说,真正的庄稼人不怕晒!爹光着头,袒胸露背,任凭任性的阳光摸来摸去。日头为他的肌肤涂上一层层淡墨,爹的肌肤也成了一片厚实的土地。
正午时分,烈日当头。爹便打发我回家拿饭。我提着娘热的地瓜窝窝头和一暖瓶水走进绿色的青纱帐。一人多高的玉米喘着粗气,伸着扁扁、长长的胳膊,手牵着手,肩搭着肩,一阵风吹来,它们鼓掌欢呼,呼啦呼啦—玉米被岁月催老了,头顶长出几缕白发,怀抱着一个大大的襁褓,棒槌吐出了或黄或红的细丝,讲述着一个个神秘的故事。绿色的青纱帐内,有时传来说笑,却见不到人影。庄稼人的血脉与庄稼是相通的,他们亲切地交流。碧浪淹没了弓背,淹没了影子。
“爹——吃饭喽!”我长长地喊道,一棵棵玉米齐刷刷地抬起头来。
爹很快答应, 半天才出来,身上留着太阳的牙痕。汗水从头顶流过面颊,顺着下颚滴答滴答落在玉米根上,瞬间一溜烟不见踪迹。
吃完了饭,爹喘了几口气,又握起了锄头。
田野的梦是绿色的。比着个头、憋着劲拔高的玉米系着爹的梦,日日夜夜、岁岁年年,这梦不停地拔着节、吐着穗儿。他停下手中的锄头,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粗气。左手搭起眼帘,顺着玉米的行列朝前望了一会儿。一只蚂蚁顺着脚面在他的小腿肚上走走停停,大概也是渴了,搜寻着水。
爹盼着星星,盼着月亮。每逢月中,天上会亮起一轮圆月,像一盏名灯,洒下一地银光。
十五这天,爹心中一阵兴奋。圆圆的月亮笑容可亲,一泓银水泼洒在大地,爹好像打捞银子的人,他的影子在庄稼地里起起伏伏、走走停停。这晚,爹回到家时,一窝鸡都进入了梦乡。
那时,生产队种瓜园,作为社员的奖励。一个个挺着肚子的大西瓜,穿着黑绿色的条纹外衣;一个个或黄或绿的甜瓜,飘着馋人的香甜;一个个圆圆的、白玉似的酥瓜,荡漾着宝石一样的亮光。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福气,享受着田野的恩赐和美味。生产队发瓜票,而瓜票是根据各家各户上缴的积肥发放。我家养的猪又小又瘦,长得又慢。人都没饭吃,哪有东西喂它?看到伙伴们吃着又香又甜的瓜,我馋得口水流了三尺,哭闹着向爹要瓜票。看瓜的人是爷爷,于是,有人给爹出主意:“晌午头没人的时候,恁到瓜园中挑些好瓜给孩子带来不就行了?恁看把孩子馋的,怪可怜的!”
爹坚决地摇摇头:“这便宜俺可不能沾!”
晌午时分,我约好几个小伙伴到村前小河里洗完澡后,藏好衣服。用紫泥把全身涂一遍,只露两只眼睛,头上戴着用柳树枝编的草帽,学着《渡江侦察记》侦察兵的样子,悄悄地向瓜园进发。毒辣辣的阳光把动物都撵到阴凉地儿,田野只有阳光烤着大地的滋滋——声响。窝棚外一片寂静,估摸着爷爷已经午睡了。我们匍匐着爬进瓜园,满是细刺的瓜蔓儿划伤了肌肤,肚皮被滚烫的土地吻得一片绯红。我们每个人摸得两个酥瓜蛋蛋,摘下就跑。这时,忽听得身后一声呐喊,回头一望,爷爷光着膀子追了出来。我们像被追打的鸭子舍命地狂跑,脚丫子被麦茬扎得飘着血花儿。
晚上,爷爷回到家里,把我叫到跟前,一脸怒容,胡子一翘一翘:“上午做啥坏事了?”
“没,没做啥啊?”
“小小孩子不学好,还会撒谎,恁还以为俺看不出你的模样来?”爷爷把我捹过去抡起巴掌在屁股上打个不停,急得奶奶挥着苕帚抽在爷爷的背上:“了不得了,恁这个老东西!木啥能耐给孩子弄个瓜吃还打他……”有了奶奶的庇护,我委屈地大哭。
爹知道后,瞪着眼把我一顿训斥,让我好好长着记性,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放学后,爹又钻进田野,踏遍沟沟坎坎,割一些青嫩的野草,然后背回家,扔进猪圈。猪挑三拣四,美美地饱餐后,青草在猪来来回回的蹄子践踏下,踩在又黑又臭的积水中很快霉变,沤成黑黑的积肥。眼看差不多了,爹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和一双破布鞋,跳进猪圈,一锨一锨把积粪扬到岸上。黑黑的土粪既有人和猪的粪便,也有沤变的杂草,黑黑的,臭臭的,飘出几公里。我不敢靠近,远远地捂着鼻子观望。闻到了臭气,也就闻到了瓜香。爹再把所有的土粪积成一个梯形的长方体,叫生产队的干部测量体积。
接着,爹把土粪一车一车推到生产队指定的田地。一辆独轮车,小山似的土粪,沉重的脚丫,踩痛了那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土路。
吱呀吱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载着全家的梦想,车轮不会疲倦。汗水滴滴答答,描绘着一道道人生的轨迹,书写着一个个美妙的词语,珍藏在田野高高的书架上。
爹抚摸着拔节的玉米,就像抚摸着家中蹿个的儿子。一片片宽大的叶子,就像一把把利刃,在爹身上雕刻着一道道红红的印记。爹种下玉米的同时,也把自己的根扎下。
我家的那辆独轮车有点特别,原先装的是木轮,又高又重,凝聚着浓浓的历史。起初,爷爷把它视为宝贝,这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啊!一辆独轮车可以推风送雨,可以载日头、运月亮。人老了,车不能老。那晚,爷爷喝了两杯酒,举行了一个庄重的交接仪式。爹花钱进行了改造,木轮换上了橡胶轮。车架子比一般的高出许多、重了许多,一般人使唤不了,成了爹的专用工具和忠诚伙伴。爹光着膀子和脚丫,推着小山似的土粪,来来回回行驶在一条羊肠小道,车轮滚滚,一路汗水一路歌。
终于,爹流下了无数的汗水,我拿到梦寐以求的瓜票,吃上了甜甜脆脆的瓜。爹开心地笑了。
爹笑起来很好看。

(摄影  刘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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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樊俊利,笔名一帆,男,汉族,1967年9月出生,山东利津人。中共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石化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理事、胜利油田作家协会副主席,东营市作家协会主席团成员,《中国作家》签约作家。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8年从事文学创作。先后有诗歌、报告文学、散文等发表在省部级、国家级报刊杂志,多篇作品在全国获奖,出版诗歌散文集《回家的河流》,纪实文学集《荒原,今夜星光灿烂》《荒原作证》,诗集《守望》,散文集《雪花那个飘》等。现供职于胜利油田电力分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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