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自长信宫灯的历史“灵感”北京晚报 | 2022年02月13日 ▌黄逸
西汉长信宫灯,现藏于河北博物院 提起“中华第一灯”,非长信宫灯莫属。 自1968年8月至9月,长信宫灯从河北满城(今属河北省保定市满城区)汉墓出土以来,一直备受关注。其形象长期出现在中学历史课本、美术课本中,且两次上了邮票。1993年被鉴定为国宝级文物,是首批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之一。 长信宫灯是中国古代科技史、设计史的里程碑式杰作。 从科技史说,这种金属导烟灯罩解决了油灯的烟熏问题,西方直到15世纪才由著名画家达·芬奇完成类似设计,比长信宫灯晚了1600年以上;长信宫灯采用失蜡法铸造,工艺复杂,以致出土后相当时期无法仿制;长信宫灯表层采用火镀金技术,即让黄金在高温下溶于水银,成银白色泥膏状金汞剂,将其涂抹在青铜器表面,再用火烤,令汞蒸发,黄金则鎏在青铜器的表面上,这也是当时领先的黑科技。 从设计史说,中国青铜器分三个阶段,即以神为本、以礼仪为本和以人为本。长信宫灯除环保理念外,灯光亮度及照射方位可调节,可拆卸为6件,便于内部清洁,在高度上也考虑了实际应用……这些以人为本的处理,体现出中国青铜设计巅峰期的水准。 2022年冬奥会,火种灯的设计灵感便来自长信宫灯,通过长信宫灯,历史与现实有机地联系了起来。 虽然长信宫灯名声远播,但它最初的主人是谁,至今仍是个谜。 战国时早已有专门灯具 长信宫灯出土于中山靖王刘胜之妻窦绾墓,分成6件,放在角落中。 在史书中,未记窦绾。墓中出土一双面铜印,印文分别是“窦绾”和“窦君须”,系汉代贵族女性表示身份用的私印,属“藏而不用”。此印乃“字款”,即一面写姓名,一面写姓字(窦绾字君须)。由此确认墓主身份。 窦绾墓与刘胜墓相距120米,汉代“死则同穴”,实为“同坟异葬”。两墓共出土文物1万余件。让人不解的是,长信宫灯共9处铭文,6处刻有“阳信家”,一处刻有“长信尚浴”。 “阳信家”较复杂,汉代有三个家族受封阳信侯,稍后再讨论。 “长信尚浴”易解。“长信”指长信宫,太后所居。据《三辅黄图·汉宫》记:“(长乐宫)有长信、长秋、永寿、永宁四殿。高帝居此宫,后太后常居之。”后人也用长信宫代指太皇太后。“尚浴”是秦朝就有的官名,负责洗浴之事,是六尚之一(即尚衣、尚食、尚冠、尚席、尚沐与尚书,六尚多是女官,也有男官,后尚书转向外朝执政)。 由此判断,长信宫灯应出自窦太后(汉文帝的皇后,汉景帝的母亲)的宫中,是浴室用灯。 最迟到战国时,中国已有专门灯具。早期多豆形,豆本是长脚托扁盘的食具,后发展为灯具。汉代时,出现了立灯、短灯(即座灯)、行灯(也称拈灯,相当于后来的提灯)、多枝灯和釭(音如钢)灯等。 长信宫灯属釭灯。 汉代宫廷已用蜡烛照明 长信宫灯作为浴室用灯,有一定合理性。 釭的本意是车轮中的铁箍,后亦指中空的导烟管。汉灯依燃料可分为油灯和烛灯,油灯多用动物油脂,烛灯多用剥去皮的麻秸,二者燃烧时都会产生大量的烟。 釭灯分双管和单管,双管排烟力强,且储水消烟,水能降油温,减少挥发,后人说“省油的灯”,即指这种上油下水的夹层灯。长信宫灯是单管,不储水,消烟能力差。作为浴室用灯,则洗浴时间短,对消烟能力要求不高。 然而,也有不合理处。 长信宫灯的灯盘上有扦,便于插蜡,烟道中似有燃烧后的蜡状残留物。蜡的烟小,单管设计足以应对。《西京杂记》称:“闽越王献高帝(即刘邦)石蜜(即冰糖)五斛,蜜烛二百枚……高帝大悦,厚报遣其使。”这一方面说明,汉代宫廷已用蜡烛照明;另一方面也说明,当时蜡烛很贵,否则刘邦不会“大悦”。早期蜡烛多用蜂蜡,产量低,直到三国两晋时,用蜡烛的记载才逐渐增多。 如长信宫灯是浴室用灯,其高度也是问题。汉代人多席地而坐,从出土文物看,汉代立灯多1米左右,略高于坐高,座灯多50厘米左右,汉代书案一般30至40厘米高,长信宫灯高46厘米,放在书案上,灯光高度距地面约70厘米,与人坐下时眼睛的高度差不多,方便阅读。如在浴室中,长信宫灯的高度便莫名其妙。 长信宫灯不是浴室灯,为什么要刻上“长信尚浴”? 为什么有“长信尚浴”的铭文? 再说“阳信家”。 阳信即渤海县,汉代先后三家获封阳信侯:其一是阳信胡侯吕青,其二是阳信夷侯刘揭,其三是阳信侯郑业。 郑业受封于汉哀帝建平三年(公元前4年),中山靖王刘胜已去世109年,窦绾墓中不可能有他家的东西。至于吕青,曾任西楚左令尹(相当于宰相,掌军政大权),后率军投降,得以封侯,他与汉朝皇室关系疏远,他家的东西也不太可能进窦绾墓。 嫌疑较大的是刘揭一脉。刘揭本是典客,负责王朝与属国间交往。吕后去世时,刘揭夺吕禄兵符,关殿门拒吕产等进入,拥立汉文帝登基,故汉文帝一上台就封他为侯。刘揭在位14年后去世,他的儿子刘中意袭爵,后刘中意可能参与了“七王之乱”,被废爵。 如长信宫灯曾归刘揭,可以刻上“阳信家”,可为什么又有“长信尚浴”的铭文?由此形成两种推论: 其一,长信宫灯本窦太后旧物,赏给刘揭,刘揭就刻上“阳信家”,再流落到窦绾手中。可“长信尚浴”刻在灯底部周边,“阳信家”却刻在灯身多处,汉代极重尊卑,谁敢如此僭妄? 其二,刘中意谋反失败后被抄家,长信宫灯被没收,送给窦太后,窦太后又赐给窦绾。窦绾可能也是窦家人,窦太后出身贫苦,侥幸嫁给文帝,不得宠幸,晚年患病目盲,特别眷恋族人。但逆产乃凶物,即使留用,也会磨去原铭文。拿没收的东西送礼,窦太后不至于如此没品。 长公主相当于诸侯王 1981年5月,陕西汉武帝茂陵东侧一无名墓中,出土了一批铜器,皆刻“阳信家”,从字体看,与长信宫灯上的刻字出自同一人。 吕青、刘揭的级别太低,没资格陪葬在茂陵,那么,这个“阳信家”会是谁?学者李学勤认为,应是平阳长公主。 平阳长公主是汉景帝的大女儿、汉武帝的亲姐。史书未记其名,她初封为阳信公主,后嫁功臣曹参曾孙曹寿,曹寿是平阳侯,遂改封平阳公主。在男尊女卑的时代,阳信公主能自称“阳信家”吗?从汉制看,完全可以。 学者丰州在《汉茂陵“阳信家”铜器所有者的问题》中钩沉,《史记·高祖本纪》有注释:“汉制,帝女曰公主,仪比诸侯。姊妹曰长公主,仪比诸侯王。姑曰大长公主,仪比诸侯王。”诸侯王可开府,长公主也可设官署,置家令、门尉,不受丈夫约束。 长公主还有封邑,比功臣还多。比如汉昭帝时鄂邑长公主,她的“汤沐邑”(指诸侯朝见天子,天子赐以王畿内住宿、斋戒、沐浴的封邑)加封地,超3.3万户,而托孤重臣金日磾(dí)仅2218户,霍光也才1.72万户。 有封邑有内官,享受诸侯王待遇,到处打上“阳信家”的标签,合情合理。 阳信公主与汉武帝关系又特别好。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本是阳信公主的家奴,送进宫时,曾嘱咐说:“行矣,强饭,勉之!即贵,无相忘。”此后李延年的妹妹李夫人也是阳信公主帮忙送进宫的。所以阳信公主的丈夫曹寿死于恶疮后,汉武帝马上张罗给阳信公主介绍对象。 “阳信家”嫁给了名将卫青 传说阳信公主曾嫁汝阴侯夏侯颇。夏侯颇是名臣夏侯婴的曾孙,后因生活作风不检点,畏罪自杀。阳信公主再改嫁名将卫青。此说不确。 夏侯颇自杀于公元前115年,而元朔五年(公元前123年),卫青当上大将军后不久,汉武帝便下诏,命其尚阳信公主(娶公主为妻称尚)。从时间看,根本对不上。 据《史记》记,阳信公主寡居时,列侯中无人可匹,仅卫青合适。阳信公主大笑说:“他是我昔日的奴仆,常骑马随我出行,怎能当丈夫?”旁人劝说道:“如今卫青的姐姐是皇后,三个儿子是侯,富贵振动天下,再大的污点也能被掩盖。” 学者潘铭基推测,阳信公主去世后,先入茂陵陪葬,后卫青去世,也陪葬茂陵,遂将阳信公主棺椁移到卫青墓旁,原墓成无名墓,但那些刻着“阳信家”的陪葬品还在。 那么,“阳信家”的长信宫灯为何又有“长信尚浴”的字样呢?细看铭文,较明显的是6处: 1.上部灯座底部周边刻:“长信尚浴,容一升少半升,重六斤,百八十九,今内者卧。”外侧“阳信家”。 2.下部灯座外侧面刻:“阳信家,并重二钧十二斤,七年,第一。” 3.灯罩屏板外片一侧刻两行:一行为“阳信家”;另一行为“并重二斤二两”。 4.灯罩屏板内片两侧刻“阳信家”;右侧刻“并二斤二两”。 5.灯盘外侧及宫女右臂外侧分别刻“阳信家”。 6.宫女右下衣角刻“今内者卧”。 众所周知,长信宫灯全重15782克,与以上各数据似无关联。 长信宫灯出自宫作 学者杜小钰、孙凯在《试论“长信宫灯”的最初所有者》中发现,长信宫灯由6个零件组成,拆开后,每件重量和铭文恰好对得上。 比如灯盘果然“重六斤”,灯盘容量果也“容一升少半升”,而两块罩板的重量是“并二斤二两”(实测490克,汉代不同物品的斤不同,一斤铜约224克)。至于“内者卧”,内者是秦汉时内廷掌帷帐等器具的官员,卧是人名,他可能负责监督铸造灯座。 至于“七年”,因汉武帝之前无年号,七年指汉景帝前七年(公元前150年),而“百八十九”“第一”可能是工匠编号。 由此看来,长信宫灯出自宫作,负责人是“长信尚浴”和“内者卧”,6个部件分别铸造,再装配在一起。它可能是窦太后送给阳信公主的,每个部件上均刻“阳信家”,可能是为防止混淆。 可能是给的东西太多,阳信公主便将长信宫灯转手送给了弟弟、中山靖王刘胜,最后进了窦绾墓。 学者邓以蛰先生曾说:“世人多言秦汉,殊不知秦所以结束三代文化,故凡秦之文献,虽至始皇力求变革,终属于周之系统也。至汉则焕然一新,迥然与周异趣者,孰使之然吾敢断言其受楚风之影响无疑。汉赋源于楚骚,汉画亦莫不源于楚风也。”长信宫灯堪称有力证据。 目前已出土的汉代釭灯至少有9件,人物为造型极罕见。因青铜成本高,人物铸造的难度尤其大,非内府难出精品。东汉中后期,私营手工业崛起,官府手工业衰落,长信宫灯这样的精品渐成绝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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