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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贤:同来何事不同归?

 川后 2022-02-14

文∣ 萧十一

名士嵇康所住的山阳县,有一片青翠又安静的竹林。微风来时,竹林摇曳,雅致天然,有的始终笔直,有的则不免微微弯曲,竹影晃动之间,都很是好看。

但最近这片竹林极热闹,携酒前来的最爱嘻嘻哈哈的名士阮籍总是先到,他最爱和嵇康一同游玩、喝酒、弹琴、论道、吹牛,“举觞白眼望青天”,名士风流,很是快活。

没话题的时候,阮籍也会就着嵇康聊聊眼前的竹子。嵇康觉得竹子很出世,觉得它是笛、箫、笙、筝、竽、箜篌等等曼妙乐器的前世今生,既是心灵之声,又是天籁之音,空灵而潇洒,并且举例:“向秀他就特别喜欢听竹笛。”

阮籍点点头,又茫然地摇摇头。他想到,竹子好像也可以很入世。盛着酒和瓜果的竹篮、二人手中握着行路的竹杖等等,足够实用,也足够坚毅。

不容多想,山涛、向秀等竹林名士也都是先后带着酒和话题来的,好不热闹。而年轻的也住山阳县的王戎则爱迟到,大家都不在乎,微笑不语。唯独最爱嬉笑的比王戎大二十四岁的阮籍站出来笑骂:“你这俗人又来败坏我的兴致。”

被阮籍评为“清虚可赏”的王戎则笑着回怼:“那你的兴致未免也太容易败坏!”这时候王戎少不了又表扬一番嵇康:“我跟嵇叔夜在山阳住了多少年,就没见过他发过脾气!”

一时众人欢笑,连连喝酒纵歌,说学逗唱,肆意酣畅。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百年浑是醉,三万六千场。微风若有若无地袭来,竹林中的光影摇曳不断,欢笑与豪言似乎永远不会散场。

在没有聚会的时候,嵇康的园子里,少了饮酒时嬉笑怒骂的喧哗声,取而代之的是极有韵律的金铁击鸣声。这是十天半个月都不爱洗澡的嵇康光着膀子在打铁,而蹲在一旁拉着风箱呼呼作响的是向秀。

不想打铁却又感到烦闷的时候,嵇康和向秀会移步到不远的吕安家。吕安家没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有的是极为舒缓的汩汩泉水声。他不爱别的,就爱灌园,不为种花,而为种菜。有时候风声与水声交织,沁人心怀,这不就是庄生天籁么?

向秀很喜欢跟着嵇康学打铁,跟着吕安学灌园的平静生活,同时三人还都喜欢聊道,聊庄子,聊的多了,向秀也就有了写书的想法。

“真是遗憾,喜欢庄子的人很多,却没一个能够系统地探寻它的旨趣。我决定为《庄子》作注。”向秀坚定道。

嵇康不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现在世面流传的注释都不好,你又何必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向秀摇摇头。等到写了一部分时,向秀拿给嵇康看:“是不是要胜过没有注释呢?”嵇康一看,不由拜服,这小子写的还真不赖。

吕安看后更是忍不住怒夸:“这书一定会火啊,向秀这家伙简直是庄子本人再生啊。”

果不其然,向秀的《庄子注》一出,“读之者无不超然”。连同《庄子》原著也由竹林而进尘世,与《周易》、《老子》并称“三玄”,成为这些魏晋名士搞玄学研究的重要经典。

在竹林没有聚会,和不曾单独拜访嵇康的日子里,名士阮籍也有率真又任性地在生活。

少年时期的他本就是一位既学读书,又学击剑的豪迈慷慨者。

那时候的他,很爱发声,高谈阔论。《咏怀诗》里,“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既立志读书,文质彬彬,又“少年学击剑,妙技过曲城”学习击剑,武勇雄壮。妥妥的允文允武,同时行为上又是那样的任放、恣纵又轻荡。

当满怀这济世之志的少年登上广武山,纵观楚、汉古战场,这是过去霸王项羽和汉皇刘邦作战的地方,不由慨然兴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阮籍分明没把这两人放在眼里,项羽和刘邦这两小子又算得什么呢?掩盖不住的不仅仅只是对这二人的轻蔑,还有对自己极端的昂然自信。

除了广武山,他还曾“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其儒家济世之志,个人豪情之意,是何等的飞扬而恣肆。

但最近,他选择登临的是苏门山,这是一座隐者之山,山有隐士孙登。

过去嵇康也曾在汲郡山见过孙登,孙登表现得极沉默,直到二人将要分别时,孙登才对嵇康说了句:“你这个人才气逼人而又性情刚烈,怎么能免除灾祸呢?”

当阮籍来见孙登时,孙登的表现同样很沉默。阮籍只好在孙登面前吟啸一番,就此长啸而退。等到行至半山腰时,山上有“鸾凤之音,响乎岩谷”,这会孙登反倒吟啸起来,并且如此声势骇人。他们心中都有一份感情,却都不诉诸文字。

阮籍不来的日子里,另有其他人来访。这一天,山阳嵇康所住的宅院里,同往日一般,时不时发出一阵密集的叮叮当当的打铁之声,潮水一样迅疾地荡开,扩散到竹林里,竹叶涟漪般晃动。

一阵极为喧哗的车马之声响起,大堆人马熙熙攘攘地海水般涌来。在这“乘肥衣轻,宾从如云”的来者中,为首的是一位好看的公子哥,这是当下颇为得势的大红人钟会。

这是钟会第二次拜访。当初钟会刚写完《四本论》,很想让嵇康看看,听其反馈。但竟然一度害怕到只敢将作品扔进去,而人直接溜了。

而这次,钟会引大帮人来到嵇康门口,为自己壮胆,只见嵇康仍旧旁若无人地打铁,向秀也同样自顾自地拉动风箱。

立在风中半晌的钟会按捺不住,转身就要离开。一直不语的嵇康很妙的问了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的回答同样很妙:“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尽管一问一答都很魏晋,简洁而巧妙。但在车马喧喧离去,扬起冲天尘土之中的钟会已忌恨上嵇康。拉风箱的向秀侧过头,不无忧虑之色。而嵇康呢,一锤接着一锤,节奏仍旧那样稳定又不失韵律。

自钟会离开没多久,七贤里的老大哥山涛升官了,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山涛思来想去,决定荐举小老弟嵇康,直接写好奏章呈上,让小老弟代替自己干选曹郎去。

令山涛没想到的是,嵇康直接炸了锅,对此写了封千古流传的绝交信——《与山巨源绝交书》。

信的内容手榴弹般哐哐一顿乱砸,直接顶上热搜榜第一,成为火极一时的“爆文”。

嵇康在绝交书里大谈对于做官,有七大“受不了”,两大“过不去”。尤其是在这两大“过不去”里,有一点是“每非汤武而薄周孔”。

表面看来,嵇康绝交的是山涛。实际上,大家都看出来了,嵇康这是直接公开与当时宣扬礼教的司马晋室唱反调,违背当时的社会价值观,他分明是要同司马氏绝交。

紧接着,嵇康还有第二封绝交书,叫《与吕长悌绝交书》,信中大骂吕长悌。吕长悌是吕安的哥哥吕巽,吕巽见弟媳貌美,竟指使其妻用酒把弟媳灌醉,将其奸污,并且吕巽接着倒打一耙,反诬吕安“挝母”不孝,吕安就此入狱。而嵇康因写信替吕安发声,也一并入狱。

这两件事的先后爆发,最难过的是山涛,最震怒的是司马昭,而最欢喜的则是钟会。

就在司马昭还在担心嵇康影响力太大,杀掉嵇康恐天下议论时,大红人钟会急忙向司马昭进言:“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直接把嵇康比作卧龙,这是危险程度堪比诸葛亮一样的人物,我们一定要杀掉。

想到嵇康“每非汤武而薄周孔”的政治理念,司马昭还是决定将其杀掉。

夫秋,刑官也,物过盛而当杀。 

很快,龙章凤姿的嵇康就被拉至行刑队前。嵇康顾视日影,离行刑时间尚早,求得琴来,索性旁若无人地操一曲《广陵散》,曲毕,只听得一声“广陵散从此绝矣”,嵇康从容慷慨就死。台下的三千太学生在肃肃秋风中伏倒一片。 

而行刑前,嵇康没有把孩子嵇绍托付给向秀、阮籍,而是托付给了已绝交的山涛。山涛亦不负嵇康所托,将嵇绍培养的很好,文天祥写《正气歌》时都特意表扬了嵇绍,称他是自己学习的榜样:“为嵇侍中血”。

与此同时正式宣告的是,继“建安七子”组合之后的又一超人气的文人组合“竹林七贤”就此风流云散。 

面对这场曹魏与司马晋室之间的博弈,这七个人的选择也不尽相同。

像老大哥山涛和小兄弟王戎,早早就依附了司马氏,一度都当上高官,并与大红人钟会一度极为交好。

钟会就曾夸王戎说他:“简约扼要,聪明伶俐。”并且不无预言和期许着说:“二十年以后,这位贤才会做到吏部尚书。并且希望那时候天下没有被遗漏的人才。”

而山涛晚年也能与钟会、裴秀亲近。尽管钟、裴二人争权夺利,但山涛也能不偏不倚,处于中间,使得这二人都能从山涛那里得到好处而对他毫无怨恨。 

至于刘伶和阮咸则放浪形骸,刘伶一度大搞裸体艺术,阮咸与猪共瓮饮酒,行为多为世人不解,以此避仕。 

过去跟着嵇康打铁,跟着吕安灌园的向秀,见这二人通通被杀害后,此刻正急急赶赴洛阳,连连表态,愿意出山做官。 

司马昭对此不无嘲讽,亦不无得意的说:“以前以为足下有箕山之志,如今怎么出来做官了?” 

为了避祸的向秀也只好说:“今天才明白那些人,不足慕也。” 

对此,司马昭很满意。 

而身为嵇康最好的朋友,竹林里最爱嬉笑怒骂的阮籍也只好沉默了,因为该轮到他闯关了。

嵇康是知道阮籍的:“阮嗣宗口不论人过。”阮籍这个人,从来就不议论别人的过失。

但阮籍自己知道,这远远不够。哪能只是不议论别人的过失呢?对于别人的好处,也同样最好缄默不言。

《晋书》上就说:“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臧否,即品评、褒贬之意。

果不其然,陷害嵇康的钟会,很快就把视线锁定在同为竹林名士,且是嵇康好友的阮籍身上。钟会开始不厌其烦地拜访阮籍,试探阮籍对当前时局的看法,“欲因其可否而致其罪”,那么冒尖的嵇康都被我拿下了,你阮籍又能如何?

沉默的阮籍毫无反应,任你钟会百般试探、千种引诱,我反正都喝得烂醉不加言语。面对不像嵇康那样刚烈,而喝酒打鼾的阮籍,钟会也只好悻悻而归。

对此,司马昭决定亲自出马,数次同阮籍谈话,试探阮籍的政见和态度。阮籍同样喝个大醉,没法言语。乃至于阴狠狡诈如司马昭,直勾勾地盯着狼藉大醉、不省人事的阮籍也只好叹息一声:“阮步兵,天下之至慎。”

竹林七贤中,阮籍大概是最独特的那一个。从始至终都不同于山涛、王戎,亦不同于嵇康。其实这两种人都是选定之后,安心打一种牌就行了,相对容易也简单。又或者像隐士孙登一样,彻底避世,直接把牌扔掉,连“过”都不用喊,整日吟啸山林,竹杖芒鞋就完了。

而阮籍呢,一方面内心不满司马氏表面推崇礼法,实则“又当又立”般的篡权;一方面又害怕个人和家族遭受到生命的威胁。便只好玄言玄语,委曲求全。

嵇康被杀害的次年,司马昭要封晋公,晋位相国,加九锡。司马昭便自导自演了历史出现过一幕又一幕的“辞让”戏码,需要有大臣站出来为其起草劝进书,被选定的这个人正是阮籍。

阮籍再一次喝得大醉,一字不写。但这次“一招鲜,吃遍天”的醉酒大法失效了,面对如此大事,司马昭不可能再让步,公卿和使者们纷纷登门,一待阮籍酒醒,使者赶紧相告,阮籍终于明白避无可避。当即伏案,一挥而就,一字不改,辞甚清壮,观众纷纷叫好。

但细想来,一方面固然是阮籍文采斐然,另一方面显然也是醉酒时的阮籍早已打好腹稿,在避无可避之际,得以苟全保命。

就在写下《劝进表》后性命虽然得以保全,但心灵上却再也难以安适的阮籍,不到两个月便也就此离世。

同样,嵇康死后,立即投身仕途、苟全性命的向秀也未曾获得心灵上的安适,他始终怀念和嵇康、吕安一同游玩宴乐的日子,写下了《思旧赋》。有人批评这篇赋表意不明,实际上,这篇赋妙就妙在它处于有无之间,欲言又止。他想说的似乎都没有说出来,但你分明又能感受到他想说的是什么。

鲁迅先生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悟:“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它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向秀的《思旧赋》中有两句是这样的: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当他回过头时,山阳县的苍苍竹林忽有风来,正值邻人迎风吹竹笛,萧萧肃肃,很是好听。那一瞬,向秀不禁恍然,这样绝妙的曲子不应当出自嵇康么,但旋即喑哑的车辇声很快便令向秀缓过神来,他明白他将彻底告别这里,一个人驾车北上。将留下这一方竹林苍苍,就此再也不见教他打铁的嵇康、教他灌园的吕安、以及七贤在这里发生过的所有笑谈与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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