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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再见的时候,仿佛一场戏落幕了”

 hercules028 2022-02-16

先做一个小调查:春节的几天假期中,你都读了哪些书?

周围的好多朋友们都表示,在放假的几天,终于把一直想读的长篇小说读完了。在日益浮躁的、快节奏的生活里,持续几天静下心来读书,好像成了一件挺奢侈的事,读长篇小说,似乎也需要更好的阅读状态。

继《暮色》《昨夜》之后,“美国当代文学被遗忘的英雄”詹姆斯·索特在近90岁时创作的长篇封笔之作《这一切》也已经和读者见面。这是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也是一部丰富的社会编年史。索特以他魔法般的文字魅力,让那些即使是最细微的事件在黯淡的日常中显露光辉。也正如媒体给予这本书的评价:“就像海明威《乞力马扎罗的雪》中在垂死作家的脑际接连涌现的紧凑故事一样,《这一切》中的故事具有明亮而动人的生命力,它们深刻地唤起了一个人的生活,以及一整个消逝的世界。”

今天分享来自 @光明处是你我归处 的一篇书评,在热闹的年节里,阅读这样一部长篇小说,“犹如沉入静而深的冷水”。这部臻于完美的作品,犹如最后一刻密集涌现的往事,最终实现的效果是仿佛历尽了所有的生活:这些生活共同完成了一个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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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再见的时候,仿佛一场戏落幕了”

文/光明处是你我归处

在人声鼎沸的年节中,缓慢地读完了索特的封笔长篇《这一切》,犹如沉入静而深的冷水。

1944年,太平洋战争的尾声,主人公鲍曼以海军中尉的身份登场。战后,他入读哈佛大学,继而进入出版业,在不同的城市和女人间游走,直至暮年。故事并不复杂,相比情节,更为摄人心魄的是一种冷峻而伤怀的气氛——一切都在流逝,追寻永无止境。

小说以一整章的海上战争描写开篇。初读时,觉得这部分迥异于后文。看第二遍时,才恍然意识到,不仅仅是战争的记忆如同影子笼罩全书,甚至这一章本身,已经如同谶语,预兆了一切在故事中复现的主题。

01

年轻时看不见的那些东西

在第一章中,鲍曼和战友金梅尔曾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有。”

“是你看不见。”

离开大海多年后,鲍曼与在酒吧邂逅南方女孩薇薇安坠入爱河,结婚前夕,鲍曼的母亲却满是忧虑,因为“她知道人在太年轻的时候看不见的那些东西”。

所谓鲍曼在太年轻时看不见的东西,是他和薇薇安之间不可调和的差异。

薇薇安出身于弗吉尼亚的庄园主家庭。那是一个“拥有秩序和格调的地方,王国的缩影”,人们骑马、狩猎、参加宴会。传承是萦绕不去的主题。薇薇安家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黑色皮面精装书,还有“曾曾祖母的银器和家具”。多年后,这段婚姻早已消亡,鲍曼提起曾经的岳父阿穆森,仍称呼他是“有祖传银器的人”。正是这个词组,将薇薇安所属的那个“高傲、偏狭的阶层”与他自己的经验区分开来。有意思的是,婚礼上,鲍曼和他的亲朋在女方家都感到格格不入,唯有他的同事艾丁斯如鱼得水。读到后面恍然发现,艾丁斯也是南方人,母亲有“一张老式餐桌,从十八世纪开始就属于她家了”。

传承的并不仅仅是家具,更重要的是一种生活。薇薇安身边的同龄人,“在很多方面都是自己父母的翻版” ,但年轻时候的她相当大胆,不愿意将自己当成复制品。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她会选择鲍曼,一个来自曼哈顿的小伙子。约会时他送给她书,“这不是她认识的男孩子会做的事”。然而很不幸,薇薇安低估了过去加诸于她的重量。她和鲍曼从来都不是一种人,这道裂痕,即使大部被炽热的激情所掩盖,也仍在生活的细部露出端倪。

“马”是薇薇安所属的南方生活的中心。而这也成了他们失败婚姻中最重要的隐喻。薇薇安的父亲阿穆森表达反对时说,“她不是个城市姑娘。她从小就有自己的马”。薇薇安和鲍曼婚后搬进纽约的公寓,她带来的不多的东西中,就有两张照片,“放在梳妆台上,照片里是她跃马的身姿”。这是薇薇安难以放弃的,也是鲍曼不能理解的。他们还在热恋时,曾有一段对话:

“你让我想到了一匹小马。”他深情地说。

“小马?为什么?”

“你那么美丽,还有自由。”

“我不明白怎么会像小马,”她说,“再说,小马咬人。我的小马就咬人。”

这段对话难免让我想到昆德拉在《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写的,人们对同一词汇的理解,会因为各自的经历而迥然不同,使得人们虽然说着相同的语言,却隔着深深的鸿沟。“他热切地聆听她讲述自己的人生,她也怀着同样的热望听他倾诉。他们完全明白彼此所说的话在逻辑上的意思,却听不到话语间流淌着的那条语义之河的低声密语。”

薇薇安和鲍曼也正是如此。一如鲍曼无法理解薇薇安的小马,薇薇安也难以进入鲍曼的文学世界。同床共枕的夜里,“他想继续聊聊埃兹拉·庞德,介绍《诗章》的主题,或许把其中最精彩的一两首读给她听,但是薇薇安的心思已经去了别处,他不是很好奇它们去了哪里”。这样的句子读起来是很伤感的,这就是索特,在不动声色间揭开幕布一角,让人窥见毁灭的内核。

02

真正的危险将从天上来

尽管在鲍曼看来,他的婚姻仿佛是猝然崩断的——薇薇安离家去照顾病重的母亲,突然就给他写了诀别信,“我们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已各自分道扬镳”,但一切并非无所预兆。他们围绕着“小马”发生的相去千里的对话、鲍曼讲不下去的诗章,亦或者他们去出版商鲍姆家参加的晚宴,鲍曼将那看作“进入他们生活的通行证,一个他渴慕的世界”,薇薇安却只感到格格不入。

鲍曼不是没有感知到彼此间的隔阂,但总以为可以修补,直到展开信件,“他怀着一种猛烈而尖锐的悔恨发现,他错了”。或许鲍曼的问题在于他过于乐观,又或者他“看不见”生活里的某些东西。第一次带薇薇安回家时,鲍曼曾兴致盎然地给薇薇安讲海明威的小说《杀手》,说那故事就发生在他们落座的餐厅。多年以后,他早已和薇薇安分开,偶然之间才得知,“那根本不是海明威写过的餐厅。它在芝加哥附近另外一个也叫萨米特的地方,当时还存在其他误解。他在很多事情上都错了。”不但对毫无兴趣的听众讲述是错误,甚至所讲述的本身竟然也是个错误,发觉时却为时已晚,一切早已毁灭,又或者,一如“他们对坐在海明威笔下的餐厅”,从来只存在于鲍曼一厢情愿的想象里。感到这一层荒谬,不免格外伤心。

索特的故事常常是如此,静处潜伏着危机。甚至愈是静的时候,愈昭示不祥。

像他在书中另一部分所写的那样:“会有一段时间,通常是八月底,夏天以一种令人目眩的力量击打树木,它们枝繁叶茂,但突然有一天就奇怪地静止下来,好像它们本来充满期待,却在那一刻恍然大悟。它们都知道。所有东西都知道。甲虫,青蛙,庄严地走过草坪的乌鸦,它们统统知道。太阳攀至天顶拥抱着世界,但它行将落幕,人们所爱的一切都处在危险之中。”

相比于鲍曼与薇薇安的婚姻所遭遇的缓慢的侵蚀,《这一切》中还有另一种打击,更为猝然,更为势不可挡,纯粹就是命运的玩笑。鲍曼与克莉丝汀的关系如此,前一日“一切仍在沉睡,未被魔杖触及”,后一天就“突然一切都分崩离析”。艾丁斯和黛娜的婚姻亦是如此,他送她和孩子上了普通的回乡列车,绝想不到夜里车厢的火灾,“在这座房子里,过着幸福的生活,远离一切危险…….在这里,像是从天而降一般,一个巨大的发动机从高高的飞机上脱落,无人看见,无人听见,飞驰而下,死亡和毁灭袭来,如同一根削尖的木桩刺入生命” 。

第一章中,鲍曼所在的舰队曾遭遇战机袭击,“真正的危险将从天上来”。也不妨将这句话看作索特故事的注脚。

戏剧般的命运,危险从天而降,道路猝然断裂。

03

一部拥有无限阵容的巨型歌剧

戏剧的主题在书中反复浮现。

鲍曼在哈佛念大学时,他的老师对他们宣讲英国的戏剧:“阴云密布,一阵阵闪电,在这样的布景下,我们可以望见这些奇形怪状的人物,他们穿着出奇华丽的戏服,在阴沉的激情之下抽搐、颤动。”这段话,借来形容《这一切》的故事也很合宜。鲍曼的人生,穿梭于故事中的几十个人的人生,是多么像一出悲喜剧。正如鲍曼见过一对作家夫妇后,漫步街头时想到的那样:“城市里数不清的诱惑,艺术,肉欲,被放大的欲望。像一部拥有无限阵容的巨型歌剧,有喧嚣的场景,也有孤独的场景。”

鲍曼或许的确将他的人生看做一场戏。生命中那些重要的节点,使他联想到的比喻,总是戏剧式的。与伊妮德告别,“她说再见的时候,仿佛一场戏落幕了”。初见克莉丝汀,那个他生命中无比重要却又残酷背叛他的女人,他想,“这就像一场戏剧,辉煌的第一幕”,“那是她的出场,她的首次出场,在他的生命中”。

还有那两次令往日骤然重回的故人重逢。

与薇薇安离婚很久后,他偶遇薇薇安的姐姐和她的丈夫。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寒暄后,夫妇俩说他们要去看戏了,戏名是《好友乔伊》。相似的场景,在故事即将结尾时复现。这次鲍曼遇见的是金梅尔,他在太平洋上的战友,自战争结束到彼时彼刻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道别时,金梅尔说,他要去看《艾薇塔》。

两次极富戏剧性的往日重现,也都以真正的戏剧收尾。

04

它们似乎是他血脉的一部分

鲍曼年轻时并没有意识到,“薇薇安的问题在于,她如此不可自拔地属于那一切:饮酒、大宅、后备箱沾满泥巴的汽车、放在里面的一袋袋狗粮、自我肯定以及金钱。所有这一切曾经看起来无足轻重,甚至可笑”。

这是一种忠诚。正像艾丁斯所说的,“那里的人都很忠诚”,“这一切都在血液里,深深地镌刻其中”。

但对过去的忠诚又绝非南方人所特有。鲍曼在海军时,副舰长是麦克雷利上校。索特写道,“麦克雷利上校没有未来,但他仍忠于过去的标准”。鲍曼自己也是如此,他“忠于船和他在船上的职责”,也“忠于一个他所尊敬的传统”。

这份忠诚不见得是有意为之。往事自有其重量,将人钉在各自的格子里。薇薇安一开始对南方所代表的生活不屑一顾,也不惧怕离开,直至绝望地意识到自己“是其中一员,没有地方可以停留,只能生活在那里”。

与薇薇安相比,鲍曼与过去的联系仿佛更微弱。从海军复员回家时,他再次见到“同样的房子、店铺和街道”,才第一次意识到,“他从童年起就记得和熟识的一切,毫不起眼,却独属于他”。多年后他再次回到家乡,途经熟悉的风景,罕见地感到“它们似乎是他血脉的一部分,像地平线上帝国大厦孤零零的灰色轮廓一样,如梦如幻地漂浮着。”

鲍曼与往日更为松散的关系,或许一定程度上源于记忆本身的模糊。鲍曼的回忆,总是以“梦境”或者“梦境似的景象”出现。他的童年颇为颠沛,父亲早早抛下了他和他的母亲离开。他们一度在母亲的远房亲戚家借住,但对于那座位于第五大道的大宅,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年龄太小,又或者是因为母亲“从未告诉他她所知道的一切”,他只有着似梦非真的印象,“他记得曾有人指给他看过。是他记住了这一切,还是说那是一场梦?三层或四层的深色花岗石,绿色的屋顶,铁玻璃门?也许它并不真正存在。他一直期待着某天能从它旁边经过,但从来没有”。

与过去联结的可能性,随着亲人的过世,一次又一次更为彻底地崩断。自抛下他们母子后就再未谋面的父亲的死讯,鲍曼是从报纸上得知的。那一刻,他感到“有东西刺了他一下,不是悲痛,他感觉时间奇怪地颠簸了一下,好像他一直都过着一种半虚假的生活,虽然这些年来,他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但某种基本的联结现在消失了”。

而母亲的过世更具有隐喻色彩。她罹患路易体病,逐渐失去了记忆。离世前夕,她已经不认得儿子,尽管她曾经那样珍视与儿子的回忆——那是“所有的日子,所有的一切”,是“过去的一切,希望和野心,被快乐填满的岁月”,是“母亲和儿子,没有尽头”。最后的日子里,“她曾经的生活,熟识的人,还有记忆和知识的深潭,或者消逝,或者干涸,或者分崩离析”,如果这些记忆是所有的一切,失去这一切后,人还能保有什么?

05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这一切》的视角是回溯的,它并非随着主人公的年龄增长而徐徐展开的画卷,而是行将就木的老人的最后回望。

索特在这本书的扉页上写道:

“总有一天你会意识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只有那些保存在书写中的东西,

才有可能是真实的。”

随着阅读的深入,我不断在想,索特希望借由书写保留什么呢?“这一切”这个题目中的“一切”又是什么呢?

小说末尾,鲍曼也到了思考死亡的年纪:“他会和他们去往同样的地方——这很难相信——他曾经知道的一切也将随他而去……他所知道的一切,他从不知道但无论如何就在那里的所有的一切,他那个时代的东西,所有的年月……那难以估量的生活,那曾经向他敞开,并且被他拥有的生活……”

或许就是这些,“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年月”,“难以估量的生活”。这一切锚定了人在世间的存在,甚至常常成为一种无法挣脱的负累,却终将随着生命的休止而骤然烟消云散。

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小说中有种强烈的对于“流逝”与“消亡”的恐惧。

小到与伊妮德的告别,“事情正在流逝,而他无力阻止”,大到一种行业,“小说在这个国家文化中的力量已经减弱了,荣光已经消退”,更大是一整个时代,“战争改变了一切。在某些方面它固守着自己的传统,但旧时光正在消逝”。那些贯穿故事的阶级感与秩序性,“五百年的大房子”、“传下来的银器”,还有出版业的行规、旧日生活的规律,它们的存在如此坚不可摧,但字里行间,却又有危机暗藏。

还剩几页翻完时,我忽然又想到鲍曼这个人本身。我试图想象他是一个这样的人:他一辈子往返于宴席、酒店和社交场合,永无止境地踏上相似的路途,和每一个坠入爱河的女人去往新的城市,留下一段回忆,又分道扬镳。他到底在追寻什么?

索特写鲍曼在中年时,“感到一种缺失,缺失的未必是婚姻,而是生活中一个可触摸的核心,事情可以围绕它成形,并找到一个位置”。鲍曼为这份缺失找到的答案是房子——他认为自己应该拥有一栋梦想的房子。

读到这段,我突然想起那总在他梦里似真似幻浮现出的第五大道的豪宅。那是母亲没来得及告诉他的一切,“他一直期待着某天能从它旁边经过,但从来没有”。

配图及封图来源:《面纱》《了不起的盖茨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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