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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语言中的家与国／马志豪
──读郑单衣诗集「夏天的翅膀」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某一天，北京。一个名为“黄亭子”的酒吧里挤满了人。原来，有人在朗诵诗歌。朗朗诗句带着激情和信念，从热情洋溢的年轻诗人口中奔放而出，在场听众有如被施了催眠朮，着了迷。这是我看过的一段录像，那位年轻诗人就是郑单衣。 香港OUTLOUD诗社每月举行一次朗诵会，二○○一年春，郑单衣的诗初次在会上朗诵，四座皆惊。本来在座者多操英语、粤语，听得懂国语的寥寥无几，但随后又用英文朗诵一遍，兴奋之情便蔓延了整个酒吧。众人渐渐明白过来，此刻非同寻常，一位重要诗人已来到我们中间。原诗之妙自不必说，罗辉的英译也精妙绝伦，国语、英文各诵一遍，同样的畅快淋漓。罗辉的英译，既不失郑诗本色，又传递了诗中的情感，可谓传神移情。 郑诗有种难以抑制的抒情特质，读起来朗朗上口——我在OUTLOUD诗社朗诵过罗辉译成英文的郑诗，结果发现，你吟着诵着，诗歌中的情感、意象和内在的逻辑潜移默化，渐渐的就将你占据。有如吟唱乐谱，朗诵者成了一件乐器，奏出的乃是诗人的音符。郑单衣说，其诗颇受宋词影响。而宋词本是写给人们唱的，郑诗的音乐特质总使人想起宋词，尤其是大诗人苏轼的那种天真烂漫。 郑单衣1988年的诗集《诗十六首》，开头引述了威廉。布莱克的“Songs of Experience”，而布莱克也是一位相信音乐应与诗歌融为一体的诗人。郑诗似乎又根植西方的浪漫传统，洋溢着强烈的情感和无边的想象，而宋词也具有类似的特点。 当想象足够强大，可以挣脱约束，并仅仅服从于自己的意志而肆无忌惮的时候，语言就发生奇迹，诗的激情应运而生。一种英雄式的激情。而理性透过语言要处理的也正是这样的激情。 （《写作，无时态的告慰》，郑单衣，2000） 郑诗的浪漫情怀，有时是以令人窒息的“啊”来表达的，比如《青春》（1992）： 啊，青春 你过早地搅乱了我的心…… 啊，美酒 你过早地灌醉了火车的肺…… 或者是用“哦”来表达，比如情诗《夏天的回忆》（1991）： 哦，克里斯蒂，我会不会再见到你 当我从那光荣的梦想中回来 像一个梦游者，走进你出生前的 院子里。哦，我走进去…… 哦，一阵风，只带走了它自己。哦 克里斯蒂，是不是所有的心都守着 一个秘密，同顶着一个天空，我们 只活在自己的气味里 但这种浪漫狂想曲常常是突兀的消失。像上面这首诗，原本洋溢着狂喜之情，但诗歌的语言骤然一变，突然问道：“是不是…我们只活在自己的气味里”。还有，诗的第一段也是如此，先是情人惯用的感叹，“哦，克里斯蒂，我会不会再见到你”，而紧跟其后的是诗人进入庭院的神秘映像，“你出生前的…”。以这种方式，郑单衣将人们熟悉的东西变成陌生，使其情诗具有大多数情诗共有结构的同时，又用超现实的惊人映像造就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像“火车的肺”。 郑诗还运用了一些中国特色的因素，使诗歌平添了几分跨文化的神秘感与情趣，像在《北方日记》（1996）中，他的镜头就展现了中国无处不在的自行车： 我身上的那些自行车乃去掉了灵魂的 马群呢，在林荫道 人群离地，穿梭，像幽灵在飞…… 又如，在《凤儿》（1988）中，爱人的名字是神话之鸟，美艳脱俗，但在床上，她成了中国神话中欲火燎人的狐狸精： 今夜，我贪婪的凤儿是只狐狸 她爱我时，犹如夏季 香水洒过五遍，凤儿的头发轻盈若许 这别后的小手总是温软纤细 几日不见，竟如此芬芳迷离 郑单衣以前出版过五本中文诗集，都是“自费印制”。虽然刚刚年届不惑，诗人的作品加起来已成了厚厚的一本；现在《夏天的翅膀》出版，人们终于有机会纵览其全部的感人诗作了。除了可以读到不少写给情人和朋友的作品之外，读者通过这本诗集还可以追溯诗人作品的演化——早期作品受到李、杜影响，社会感触较多，八九之后，则在早期的风格上融合了更冷静、更个人、更超现实的风格。 郑单衣是最主要的新生代诗人之一，其声音在中国很有影响。现在，有了这本翻译得如此出色的诗集，在西方理应得到更多的掌声。 故乡，家国，它决不是天生就必然会属于你的，而是在后天通过语言找到并渐渐建立起来的。因为它不是地理意义上的现成品，它是一种产品。（郑单衣，2000） （文星译自英文，刊于香港『南华早报』及MANOA──太平洋国际写作杂志／夏威夷大学出版。马志豪／Dino Mahoney，香港城市大学教授，著名剧作家、诗人、文艺批评家、播音员，有剧作在伦敦演出，现居伦敦。译文略有删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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