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罔之情：王维《华子冈》中的惆怅

象罔之情：王维《华子冈》中的惆怅

柯小刚（无竟寓）

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

    

“飞鸟去不穷”听起来是多么熟悉的结尾，似乎很多诗都有这样的结尾，而在这里却成为一首诗的开头。

所以，这是一首返回的诗，一首从某处返回，然后才能写出的诗。就像宗炳图壁，是在毕生漫游之后；黄公望画山居，是在富春江返回之后。

从哪里返回呢？从华子冈返回，甚至是从华子冈上面的天空返回，从飞鸟不断远去的地方返回。

《华子冈》劈面凌空的一句“飞鸟去不穷”，就像《中庸》开头的“天命之谓性”，“上下华子冈”就像“率性之谓道”，而这首诗的写作就像“修道之谓教”。

《中庸》的写作也必然是一种返回的结果。一定是有某种“诚之者，人之道”的在先工夫，然后才有“诚者，天之道”般的陈述，如“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般的坦然陈述，仿佛语言自己言说，诗歌自己歌唱。一切伟大的作品都是如此自然，如此诚实，如《中庸》云：“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

而人之往返，其道远矣，何其难哉！屈子歌云：“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人之行道，无能于鸟之飞，不能如鱼之游，故《诗》咏鸢飞鱼跃，《中庸》引之，以为学达性天之化境；《庄子》鲲化为鹏，然后图南，一片生物气息，不知怒者其谁，乃谓逍遥之游也已。

“连山复秋色”犹鹏之视下，“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连山复秋色”仿佛是“飞鸟去不穷”一路播撒的风景。

每一座山峰都是相似的，今年的秋色又仿佛去年。只有飞鸟去不穷，带走我的时间，停下我登山的脚步，怅然自失于这每日上下的山路，熟悉而陌生。

“上下华子冈，惆怅情何极”正好是“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的折叠对称。“上下华子冈”对应“连山复秋色”的连绵往还，“惆怅情何极”对应“飞鸟去不穷”的无边无际。从“飞鸟去不穷”开始，到“惆怅情何极”结句，《华子冈》像是一首不知从何而来，亦不知往何而去的信天游，只是唱到华子冈这个地方的时候回旋了一下，流连了一下，流连于这连山的秋色，回旋于这人间的上下。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四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怅然而涕下”，都在《华子冈》首尾两句中。中间两句的回旋往返，上下其间，使《华子冈》更是一首返回的诗，而《登幽州台歌》则更是去远的歌。

而其怅然惘极却是类似的。

但究竟怅惘什么？因何怅惘？因时空之无尽？命途之多舛？是，但又不只是。难道不是，所有的向道之情都含着一种忧伤？如《诗》所咏，“如有隐忧”？难道不是，真实的爱与欢乐都有一种饱满的惆怅？是的，惆怅这个词听起来就是饱满的，周充而生长的。只有饱满充实的生命才会惆怅，心周曰惆，心长曰怅。惆怅不是压抑郁闷，而是一种沉吟的自持。惆怅是持物的诗心，在天人物我古今之间感到的情绪，一种海德格尔所说的“基本情绪”（Grundstimmung）。

踌躇亦如之。庄子笔下的庖丁也曾踌躇，但不在犯怵的时候，反而恰恰在解牛完成之时，“提刀而立，为之而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踌躇满志不是志得意满，而是大成若缺的惆怅，正如完成解牛的刀不是拿去挥舞炫耀的工具，而是“善刀而藏之”的工夫道具，修道之具，养性之具。庖丁并不挥刀，只是游刃。刃是刀之为刀的本质（无刃不成刀），但却是刀中最接近非刀的部分，因为，正如“刃”字一点所示，它已经离开刀，凌虚指示一线“无厚”之物，犹如“飞鸟去不穷”“惆怅情何极”留下的无穷虚空。

雀跃炫耀者并不踌躇，也不惆怅，如《逍遥游》里嘲笑大鹏的斥鴳、蜩与学鸠。而大鹏始终无言，“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怒不是今人所谓愤怒，而是一种饱满充实的惆怅踌躇，喷薄而出，愤悱而发。

濠梁观鱼，惠施之所以质疑庄子知鱼之乐，或许就是因为他缺乏一种观物的踌躇。踌躇，所以能沉吟物理，默会物化，“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杜甫），“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中庸》）

踌躇怅惘是一种物情，一种与物同情的向道之情。唯怅能乐，唯惘能知。“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庄子·天地》）玄珠非他，物情也，道情也，唯象罔者得之。

陶渊明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亦惆怅之情、踌躇之意、象罔之得也。《华子冈》之飞鸟不穷、惆怅无极，亦庄生、陶潜之遗绪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