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汪氏是关冲女人里得到评价最高的一位。关冲人都说，她真是一个圣人，是菩萨下凡，也不知道张大胡子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娶到这么一个贤惠能干任劳任怨的女人。但这种评价，多半是带有同情和怜悯之心的。汪氏却不以为意，她只说一句话：当年要不是他救我，我都投胎三回了。 汪氏也出席这次婚礼。除了作为宾客以外，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婚礼双方的红媒。新娘关翠翠，六十二岁。她有过一次婚姻，嫁的正是揭发张大胡子的杨癞子。杨癞子因揭发有功，很快做了关冲生产队队长，后来又升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那是他人生最风光的一段日子。 他就是在那时候看上关翠翠的。关家老汉很能生养，一溜烟生了七个孩子。但都是女儿身，没有一个带把的。关家姊妹七个，个顶个的水灵，人称关冲七仙女。关翠翠是老幺，村里人都喊她关小妹。 杨癞子用一块上海牌手表和五斗白面把关小妹娶回了家。起先，关小妹是死活不愿意的，倒不是她看出杨癞子的脾性不好，而是她已经芳心暗许，有相好的了。 关小妹的相好叫张德旺，跟她同岁，是高小的同学。他俩很早就对上眼了。但因为张家实在太穷，一家八口人都挤在两间破茅屋里，常常无米下锅。关老汉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关小妹嫁给张德旺。而张家也确实拿不出什么像样的彩礼来，况且张德旺也是老幺，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等着娶亲。即使论资排辈，也还排不上他。 在新社会，关冲的包办婚姻陋习一点也没有改变。因为吃不上饭，加上卖儿卖女的事情不能做了，因此换婚和嫁女讨要彩礼之风，刮得更加猛烈一些。关家七姊妹，有三个已经嫁人。剩下的四个都还在家里窝着。原本，关老汉张罗着给四姐寻门亲事。但杨赖子的出现，打乱了他的计划。杨赖子直接越过了四姐五姐六姐，指名道姓要娶关小妹。 时局混乱，关老汉压根看不清未来的走向。以他粗浅的人生经验来看，虽然杨赖子人品不是很靠谱，但好歹人家衣食无忧，家里还有两间瓦房，又当着官。关小妹跟着他，准是吃不了苦头的。 关小妹嫁给了杨赖子。在出嫁的头一天晚上，张德旺找到了关小妹。二人抱头痛哭，互相赌咒发誓，非对方不嫁。两人计划私奔，并约定五更时分在关冲村口的关河桥上碰面。 这一切都瞒不过革委会副主任杨赖子。五更时分，等关小妹和张德旺如约出现在关河桥上时，杨赖子带着一众民兵出现了。关小妹最终答应嫁给杨赖子，前提是杨赖子不能为难张德旺。但张德旺却痛不欲生，孤身一人逃离了关冲。 等他再次回到关冲，已是四十年以后。父兄尽皆去世，而子侄辈也都进了城。张家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留在关冲。张德旺是孤身一人回来的，在杨道士的指点下，他找到了父兄的坟茔。那里荒草成片，连块碑也没有，已然认不出来，是座坟墓了。 张德旺向杨道士打听关小妹的消息，然后欣喜地发现，关小妹还活着，仍然住在关冲里。 他决定去拜访关小妹一趟。这是他此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在离开的几十年里，他无时不刻不在想念着关小妹。现在，他终于下定决心，回关冲去，回那个四十年未曾踏足的伤心之地，只为看关小妹一眼。他不知道关小妹是否尚在人世，他心里想着，如果关小妹死了，那他就去拜一拜，然后在她的墓旁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如果关小妹还活着，那他决心再也不离开，而是要永远地呆在关小妹身边。 幸运地是，他从杨道士那里听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关小妹不仅活着，而且还是单身寡居地活着。 关小妹嫁给杨赖子以后，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她生了两个儿子，都夭折了。杨赖子在玩腻她以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日里跟一个外乡女人厮混。几年后，风云突变，杨赖子因为在革委会副主任的任上胡作非为，被革了职，下了狱。在狱中，关小妹跟他协议离婚。出狱后，杨赖子离开了关冲，就再也没有回来。 关小妹没有再婚，也没有搬回关家老宅，而是独自一人在岗上撑起一间茅屋。后来，条件好一点，茅屋变成三间瓦房。寡妇门前是非多，关小妹虽然不是个寡妇，但毕竟是关冲第一个离婚，且未再婚的独身女人。有些见色起意的狂妄之徒，总想上门揩油。关小妹索性养了一只大狼狗，再有人轻薄，就放狗咬他。 几十年风雨，关小妹从豆蔻年华的少女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太婆。当她再次看见张德旺的时候，正在家门口的菜地割韭菜。岁月的磨砺无情地改变了两人的容颜，但彼此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张德旺站在菜地的一头，而关小妹则蹲在另一头，手里握着一把刚割下的韭菜。二人相顾无言，愣了好一会神。 先醒过来的是关小妹。她直起腰，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走向张德旺。她说：回来了？ 张德旺答：回来了。 二人并肩往家里走去。那一刻天空湛蓝，清风拂面，世界都在他们脚下。 张德旺践行了他的誓言，一生未娶。但现在，他突然想娶妻了。依关冲旧时风俗，他托关冲最贤惠的女人为他做媒，去关小妹家下聘求亲。婚期定在农历八月十五，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里。张德旺在关冲已没什么亲戚，而关小妹也不打算通知她尚在人间的姊妹们。他们摆了一桌酒，请了关冲仅存的几位老人，作为他们婚礼的见证。 唯一的年轻人王二小，也在邀请之列。不幸的是，他在婚礼现场死掉了。原本也不太热闹的婚礼，变得更加清冷忧伤。婚礼变成了丧礼。但对于见惯了死亡的关冲老人来说，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情。汪氏原本还想安慰一番新郎新娘。但关小妹和张德旺都很看得开，并不以为意。有生之年，还能重逢，就已经是最满意的结果了。至于其他，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杨道士把儿子的棺材让给王二小，并亲自宰杀了一只羊。猪是现成的，在关小妹婚礼的当天上午才宰杀完毕。杨道士给二小做了法事，嘶哑着唱了完全变调的经文，然后由胡瞎子选定一处吉穴，把关冲最后一个年轻人埋了进去。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