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19 05:25夏元明
所谓叙事层次,指的是叙事秩序;叙事张力,是叙事意蕴。这两者的有机结合,是《红楼梦》最成功的叙事经验之一。 叙事最忌缠夹,也忌笼统、简单。小说家叙事,不能只有一个事件的大概,模糊不清,而应当条分缕析,让人看到事件发展的纹理。事件的过程是有一个纹理的,抓住纹理,才能让人了解事件的“真相”,才能细致感人。这一点很多初学写小说的人往往处理不好,而《红楼梦》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成功的经验。 比如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其中“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堪称精彩。这一节是晴雯的重头戏。晴雯作为十二钗又副册的头号人物,此前也出场过多次,但集中笔墨加以表现,这还是头一回。这一回写晴雯和宝玉之间,先口角,再撕扇,有一个完整的过程。作者将这一过程写得入情入理,起伏有致,令人击节叹赏。 这一节文字大概可以分为这么几个层次。 开端,写宝玉为什么生晴雯的气。本来宝玉不是常生气的人,更何况对女孩子,更何况对晴雯。但宝玉刚刚经过了一系列的不愉快,在宝钗面前说错了话,与金钏调笑,遭到王夫人的责骂,端午节一家人都冷冷的,所以心内老大不快。而宝玉的性格,是喜聚不喜散,喜熱闹而害怕冷清,所以回到怡红院来禁不住长吁短叹。偏生这个时候晴雯上来换衣服,不小心跌折了扇骨,宝玉于是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本来就是刚烈脾气,加之平时宝玉也骄纵她,骤然听到宝玉这番话,莫名其妙,因此也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日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了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一句话,惹出晴雯一堆话,宝玉气得“浑身乱战”,一场好戏正式拉开帷幕。 像这样的开场文字,如果没有前面的铺垫,是断不可信的。因为宝玉是这么一个性情,如果不是心情不好,是不会在晴雯面前发脾气的。而晴雯如果不是这样的性格,加之平时被宝玉宠坏,也不敢在宝玉面前如此“放肆”。两个人各有各的性格,也各有各的理由,这才会爆发一场口水战。而晴雯的一大堆话,显然是推进剂,后面的精彩才有可能呈现出来。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序幕。 接下来是发展,主动面是晴雯,一步一步推进,一步一步逼近,弄得宝玉和袭人只有招架之功,而无回手之力,显见晴雯的厉害。而这个以晴雯为主的逼进,又是分了层次的,秩序井然。 袭人听见吵闹,忙赶过来相劝,说:“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袭人是“本心话”,表明着她在怡红院特殊的职责。可这话在晴雯听起来,成了一种自我炫耀,好像整个怡红院除了袭人,就没有别人会料理宝玉。所以晴雯要给予讥讽。“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 不能说晴雯的话有什么特别的错,以晴雯的性格,是无法忍受袭人的自以为是的,所以她的讥讽,就是要煞一煞袭人的风头。而后面的一句“窝心脚”,用力太猛,不仅伤了袭人,也连带了宝玉,所以袭人“又是恼,又是愧”,又无力反击。袭人笨嘴拙舌,哪里是晴雯的对手?与晴雯相斗,只有受气的份。 偏偏袭人又来了一句:“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袭人所谓的“我们”,自然是指她和宝玉。袭人纯粹是下意识,她没想到晴雯会对“我们”二字这么敏感。晴雯听了这两个字,“不觉又添了醋意”,所以更要反唇相讥。“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 其实我觉得晴雯这番话并不完全出于嫉妒,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那就是晴雯看不惯这种自鸣得意,自以为占了高枝的感觉。晴雯爱宝玉是真,但她的爱不同于袭人。袭人是以准姨娘自居的,她更多的是为自己的未来“出路”考虑,所以当宝玉强要她同领警幻仙姑所授之事的时候,她的思考是,反正贾母是将自己给了宝玉的,将来就是宝玉房里人,左不过是那回事,所以即使同宝玉做了那事,也不为“越礼”。这同晴雯对宝玉的感情完全是两码事。晴雯对宝玉是爱,知己之爱。所以她才看不惯宝玉和袭人那点“偷鸡摸狗”的勾当。当她听袭人居然以“我们”自居时,攻击的力度加大了。而宝玉听晴雯如此说,又赶忙为袭人帮腔:“你们气不忿,我明日偏抬举他。”宝玉是气晴雯,晴雯无可奈何。 可袭人又来了一句:“他是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这是劝宝玉,可立场还是站在宝玉一边,显出自己和宝玉的特殊关系。晴雯听出了其中的意思,说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我不过奴才罢咧!”晴雯的一张嘴也太厉害,意思是我是糊涂人,是奴才,你袭人岂不也是奴才?同是奴才,干吗拿主子自居?这句话太有杀伤力了,硬是将袭人惹恼了。 袭人恼了也有袭人的法子,她说:“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这招厉害,带有明显的挑唆,将宝玉推向矛盾的前台,自己抽身出去。而且运用了一个二难推理,横竖是你晴雯的不是。晴雯再怎么任性,真要同宝玉对抗,还是没有底气,也不是她的本意。 看看这一节,写得多么有声有色,有层次。如果不是袭人出来,宝玉和晴雯之争不可能达到白热化,因为晴雯毕竟是个丫头,不可能和一个爷发生过分的冲突。袭人一出来,加之袭人的不会说话,使晴雯有了发泄的对象,火药味才越来越浓。明里讥讽袭人,捎带着也刺激了宝玉。这样戏才有得演,才可能演下去。这才叫会写。晴雯得理不饶人,步步进逼,将袭人逼至死角,然后狗急跳墙,用移花接木之法,使矛盾升级,宝玉闹着要回太太,让晴雯出去。这一节争吵,程度激烈,但不是一锅糨糊,不是一床被褥,而是一层一层推进,矛盾一层一层升级,人物的性格、心理,都在矛盾冲突中得到尽情展示,这就叫把握了事件发展的纹理,使叙事更富于逻辑。这种叙事就是有层次的叙事。 随即(按上文的意思,这整个儿是一节)矛盾出现转折,主动面变成了被动面,被动面变成了主动面。由于袭人的一番话,宝玉跳出来了,说:“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是商量的语气,其实就是要回王夫人,赶晴雯出去。晴雯是心高气傲的丫头,本来似乎应该是“出去就出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但这是读者一厢情愿的想象。事实上,晴雯一旦从贾家出去,就没有别的生路,何况她内心里是喜欢宝玉的。如今宝玉要打发她出去,她岂有不伤心委屈的?所以滴下泪来。但嘴上还很硬:“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这又有点近乎耍赖了,人家不要你,什么理由都可以不要,后来的事实不就是这样吗?这可见晴雯虽然还犟着,底气已经虚了。主动权到了宝玉和袭人一边。宝玉执意要回太太,袭人反过来劝说,以至带头跪下求饶。宝玉哪里存心要赶晴雯,只是从未受这样的气。见众人都跪下求情,只得叹道:“叫我怎么样才好!这个心便碎了,也没人知道!”这倒也是实情。“爱博而心劳”的宝玉,为女孩子用了一世的心,到头来却惹得东也不是,西也不是,他自己还觉得委屈死了呢。 如果说这节写宝、晴、袭冲突的文字,整个是一首乐曲,前面算是上行乐段,这会儿是下行乐段,一上一下,起伏有致,文字更显生动。上段弦越张越紧,这节是越变越松,最后宝玉的叹息,仿佛骤雨过后的檐滴,只有一些余响了。冲突总算告一段落,下面干什么?总不能直接写撕扇子吧?好,作者又巧妙地插入一段黛玉的玩笑。 正当宝玉、晴雯、袭人闹成一锅粥的时候,黛玉来了。黛玉是否知道争吵的原委,我们不清楚,但黛玉分明是来帮晴雯的。因为黛玉竟然称袭人为“嫂子”:“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这同晴雯的意思并无二致,只是用了调笑口吻,袭人也不好认真生气。就算是袭人不敢在主子面前认真生气,但到底还是“正颜厉色”地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一个“闹”,一个“混说”,指出黛玉没有尊卑上下随便开玩笑,有失小姐身份。这话不可谓不重。温柔和顺的袭人很少用这种口气说话,可见她在维护自己的名声和利益的时候,也是拉得下脸面的。 这一节是个插曲,也是个转折,这之后才过渡到撕扇子。撕扇子是对前面情节的全面颠覆,前面是“结”,这里是“解”,前面是“反”,后面是“正”,一正一反,一阴一阳,方是叙事之“道”。没有前面的“反”,后面的“正”就不会有力量,没有前面的置气,后面的娇俏也不会有情趣。因为有前面的反向扭结,后面的亮相才更亮丽。这也是小说叙事的诀窍。 撕扇子这一节也不是平铺直叙的。先写宝玉误将晴雯当袭人,问候:“疼的好些了?”晴雯翻身起来说:“何苦来,又招我!”“何苦来,又招我”,这话说得亲密,晴雯和宝玉的情谊可见。认出了是晴雯,宝玉将其拉到身边坐下,说:“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语涉责备,实乃抚慰。晴雯还不买账,说:“怪热的,拉拉扯扯作什么!叫人来看见像什么?我这身子也不配坐在这里。”话虽远,情却近,显示出晴雯的自爱。宝玉说:“你既知道不配,为什么睡着呢?”因为这是为宝玉准备的凉榻,晴雯一个丫头是不能睡的。晴雯回答得好:“你不来便使得,你来了就不配了。”有点娇憨,内里透着对宝玉的亲密。于是说到洗澡,宝玉让晴雯打水来,自己同她一起洗。晴雯没同意,还讲起宝玉同碧痕洗澡的笑话,用玩笑的方式拒绝,既保持了自己的清白,也没有伤害宝玉。其实晴雯之所以在袭人面前如此刻薄,也是袭人太拿自己当回事了,出于感情,晴雯的话原是句句可爱的。宝玉心领神会,这才有后面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举止。 所以这段文字同前面一样,前面是将矛盾一步步往上推,直到白热化,这里是将感情一步步往深处推,直到所有矛盾解开,晴雯尽展自己的娇俏,二人感情进一步深化,一场撕扇子的“闹剧”才得以收场。 开端,发展,正,反,合,曲折动情。这就是层次,这就是秩序。这种写法有人说是对传统话本叙事的超越,是天才的创造。其实这种叙事的真正传统,是来自中国的史传,是从史传中吸取了叙事营养。这样的叙事方式,从《左传》到《史记》,不知有多少。曹雪芹写的是小说,但他的小说中有许多史传的笔法,细心的读者不妨仔细体会。 说到叙事张力,从这段文字也可以看出。所谓张力,就是事件背后的意义、意味、意蕴。这段叙事对人物性格的塑造,对宝玉、晴雯、袭人、黛玉等人的刻画且不说,最值得我们关注的,就是日后晴雯和黛玉的悲剧。晴雯最后是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的,在外面凄然死去。晴雯的判词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晴雯的一张嘴是不饶人的,可论到她与宝玉的关系,的确是清洁无瑕。可为什么王夫人要骂她是妖精?要将其逐出大观园?宝玉曾经疑心袭人。 宝玉不是没有根据。就是在这一回中,宝玉要回王夫人,将晴雯赶出去。宝玉当然是气话,可袭人却说:“好没意思!真个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认真的要去,也等把这气下去了,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这会子急急的当作一件正经事去回,岂不叫太太犯疑?”“等无事中说话儿回了太太也不迟”,后来不正是袭人“无事”之中,向王夫人献策的吗?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晴雯的被逐,正与袭人相干!如此说来,真正狡猾的倒是袭人了,而晴雯只落得嘴巴伤人,最后被人算计了还不知道。 另一位是黛玉。黛玉开玩笑称袭人为嫂子,袭人正言厉色地说:“林姑娘你闹什么?我们一个丫头,姑娘只是混说。”分明就是黛玉不尊重了。后来王夫人听信了袭人的话,赶走晴雯,罪名之一,就是晴雯像林黛玉,这不是杀鸡吓猴是什么! 所以别看这段平常的文字,表面叙述的是宝玉和晴雯的感情,实际隐含的信息很丰富,这就叫有张力的叙事。所谓张力,就是文字背后的含意,文字越简单,隐含的意义越丰富,就越有张力。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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