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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中的相命預言

 心中有一个太阳 2022-03-16
          對照以上表格中所預言的人物命運,和小說中結局相符合的以○記號,與結局不盡然符合或有不確定之處,則以△記號;其預言中不應驗之處,將在下個段落中探討。為了塑造出相命者預言準確的權威性,作者在創作小說之時,還安插了吳月娘、潘金蓮等人對這些預言的質疑,用以對比將來預言應驗時,所謂天理不可違的因果報應之處。在29回吳神仙為眾人相命以後,吳月娘對預言的反應是︰
  相的也都好。只是三個人相不着!
  相李大姐有宿疾,到明日生貴子。他現今懷着身孕,這個也罷了。相咱家大姐明日受折磨,不知怎的折磨?相春梅後日也生貴子,或者只怕你用了他,各人子孫,也看不見。我只不信說他春梅後來戴珠冠,有夫人之分。端的咱家又沒官,那討珠冠來?就有珠冠,也輪不到他頭上
  吳月娘首先不信李瓶兒有疾,再不信出身千金小姐的西門大姐未來會受折磨,最不令她相信的,是身為丫鬟的龐春梅將來會有做官夫人的命。偏偏吳月娘所不盡信的,將來都一一應驗︰李瓶兒確受疾病而夭亡,西門大姐受了陳經濟的折磨後上吊惡死,龐春梅則在西門慶死後,被吳月娘變賣,但變賣至周守備府中的春梅,卻受到夫君敬愛,後從小妾搖身一變為正頭娘子,正是戴珠冠的官夫人命。另一個不相信預言之說的人是潘金蓮,第46回妻妾們請卜龜婆相命時,潘金蓮來遲了,聽見眾人說她晚到,不然也卜卜時,她的反應是︰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打看,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裡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裡就是棺材。
  原來之前吳神仙相她短命,惹得她也內心不安,不如不要相信這種預言之說。此處有趣的是,潘金蓮的命運倒是從她自己的口中說出,一語成讖,想必活在當下的潘金蓮,絕不能想到,未來自己的命運會真的是街死街埋,路死路埋,一時間不得安葬吧!另一處值得注意的,是葉頭陀相陳經濟的「三妻之會」。葉頭陀為陳經濟相命,是在他落魄潦倒時,此時葉頭陀就斷言陳經濟將會有個「三妻之會」,只是會有美中不足之處,惹得旁人笑話說,陳經濟落魄到做人老婆呢,怎麼還能有三個老婆呢?怕是相錯了吧。作為小說中後面20回的男主角,無論是吳神仙或是卜龜婆,都沒有幫陳經濟相過命;第96回的葉頭陀相命,不僅相準了陳經濟的「三妻之會」(馮金寶、葛翠屏、韓愛姐的相會),更相準了他「美中不美」之處(三妻是在他墳上相會)。這裡不僅補足了對陳經濟的預言之說,更可以看出相命預言的情節安排,對於全書人物的命運,都起了綱領性的作用,重要的角色必然有他的讖語,且故事都結束在預言成為讖語之時。從李瓶兒、西門大姐、龐春梅、潘金蓮、陳經濟等人的準確預言來看,我們可以確定的是,作者企圖塑造相命者預言命運的權威性,幾乎是不容質疑的。
  (三)暗含人物的褒貶
  《金瓶梅》相命預言的情節,除了揭示人物真實性格、暗示角色實際命運外,我們可進一步看出,作者對書中人物的褒貶。要了解作者對人物褒貶的態度,得先回到作者著書的立意與價值觀上來看。我們若將作者創作《金瓶梅》的主要目的之一設定為發揮「因果報應的教化功能」,就能比較清楚地探討相命預言情節在這之中起到的作用。實際上,作者著此書的目的之一,絕對是為了創作一個因果報應的故事,來勸人為善,發揮教化社會的功用。從《金瓶梅》的開頭所書的「四貪詞」,要讀者慎戒四貪,便可以知道作者演繹的這個故事,書中凡是沉迷於「酒、色、財、氣」之人物,必然會遭受到各種果報。在全書的末了,作者以詩結尾︰
   閑閱遺書思惘然,誰知天道有循環,西門豪橫難存嗣,經濟顛狂定被殲;樓月善良終有壽,瓶梅淫佚早歸泉,可怪金蓮遭惡報,遺臭千年作話傳!17顯然作者堅信人生在世,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的一個過程,無論誰都無法逃避這樣的輪迴,與開頭的「四貪詞」形成了強烈的首尾呼應。
  因為作者相信因果業報,又熟悉相命占卜的方法,這就不得不為《金瓶梅》中的相命預言情節,增添了許多迷信氛圍,對此,周中明曾說︰為什麼作者要用吳神仙、卜龜婆的相命、卜卦來預示人物的命運呢?這就不能不指出,作者受宿命論世界觀的影響了。因此他無論在寫吳神仙或卜龜婆時,總不免要宣揚「平生造化皆由命」(第29回),「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第46回)
  既然相命預言情節,隱含了所謂命定觀,彷彿人生在世「萬事不由人,都是命安排」,那麼人生是否就應該隨波逐流,一切聽從命運安排呢?作者的答案是否定的,否則不會寫出「四貪詞」和整部《金瓶梅》的果報故事,來勸人為善。《金瓶梅》故事的基調,是被作者設定為「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因果業報故事。有了這個基礎概念以後,回過頭來看書中相命預言的情節設定,自然也就變成勸世情節的一環了。我們可以舉篇幅最長的第29回「吳神仙貴賤相人」為例,從回目中,就可以看到作者對人物的評斷,是有貴有賤了,這些貴賤不僅僅指人物的命運好壞,從性格舉止上來看,貴賤更是取決於人物自身的行動果報。在《金瓶梅》相命者的眼裡,人物容貌舉止與命運的貴賤,是密不可分的,李洪政曾提到︰吳神仙的相面有一個重要特點,在他的眼中,凡是貴人都長得很美,凡是賤人大都長得奇醜無比。
  ……作者是帶著濃厚的情感色彩來寫他的人物的,他愛憎分明,對他所寫的人物是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20我們可以看到,作者所授意的吳神仙,之所以以「貴賤相人」,是有果報不爽的基礎準則在,在這個準則之下,符合德行的便是有善報的貴人,不符合德行的便是嚐惡果的賤人。在簡易的二分之下,西門慶、李瓶兒、龐春梅、吳月娘、孟玉樓,是所謂的貴人;而潘金蓮、李嬌兒、孫雪娥、西門大姐,則是所謂的賤人。不過貴人的命運也並非都是善終,若沒有相對應的善行,也可遭到疾厄凶亡,西門慶、李瓶兒、龐春梅等都是例子。只能說,他們相較於潘金蓮等人的貴,是指本身擁有較好的機運,或是有較高貴的品德素質。
  作者將人的命運分為貴、賤兩種,表露了本身對角色的好惡,以此來褒貶書中角色。這樣的價值判斷,直接地反映了作者著書的目的,是以因果業報為警惕的勸世小說。而 《金瓶梅》在相命預言的情節中,除了揭露人物性格與命運外,以貴賤的價值評斷彰顯人物的因果業報,是創作這些情節的最重要目的之一。
  四、《金瓶梅》中相命的對應結果
  《金瓶梅》中相命情節的對應結果,多數在小說結尾時都能應驗,故此段僅以不對應之處作為討論。不完全應驗之處,參考前段表中的△記號,計有西門慶、李瓶兒、李嬌兒、孟玉樓等人,但與實際結局的落差都並非很大。不應驗之處,表格整理如下︰人物相命者不應驗之預言說解西門慶吳神仙一生多得妻財,不少紗帽戴。臨死有二子送老。西門慶死時,官哥兒已夭折,孝哥兒尚未出生,不能說有二子送老。
  六六之年,主有嘔血流膿之災,骨瘦形衰之病。西門慶死時是33歲,並非吳神仙所說36歲有得病之災李瓶兒吳神仙皮膚香細,乃富室之女娘;容貌端莊,乃素門之德婦。李瓶兒嫁西門慶之前本是梁中書之妾,嫁花子虛後又與西門慶勾搭。花子虛死後先嫁蔣竹山再嫁西門慶。豈可稱為德婦。李嬌兒吳神仙額尖鼻小,非側室必三嫁其夫;肉重身肥,廣有衣食,而榮華安享;肩聳聲泣,不賤則孤;鼻梁若低,非貧即夭。在小說結尾時,李嬌兒嫁給張二官做二房娘子,之後尚不能看出他是否會「三嫁其夫」,還是僅應驗當側室之言;也不能看出她是否最終「非貧即夭」,只能將此預言當作李嬌兒結局的補述。孟玉樓卜龜婆濟得好,見個女兒罷了,子上不敢許。若說壽,倒盡有。孟玉樓的結局,僅止於與李衙內歸鄉攻書,並不知其後結果。故在此我們只能將所有相命者的預言,當作是孟玉樓個人結局的補述。兩位相命者只對孟玉樓未來生男或生女的說法有出入,但是說孟玉樓長壽似乎是可以肯定的,依照結尾詩所說「樓月善良終有壽」,就能確定她的長壽。卦肆先生命中直到四十一歲,纔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貴榮華真無比。這位娘子如今嫁個屬馬的夫主,方是貴星,享受榮華。寅皮是尅過的夫主,是屬虎的。雖故受寵愛,只是偏房,往後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歲,有一子、壽終、夫妻偕老。
  仔細檢視《金瓶梅》相命預言情節中的不應驗之處,會發現除了西門慶的死亡年份對不上以外,基本上不會有很大的錯誤。對於不完全應驗的結果,歸納出的可能的原因有二︰
  (一)虛實交錯的真實寫法
  作者常在《金瓶梅》中透過人物說出「算得著命,算不著行」,可見得人物的行動與抉擇,也是決定最終命運的關鍵,如同前段所述,果報是對應到德行的,也是西門慶、李瓶兒、龐春梅等人,雖有好的機運卻無法善終的原因。相命者的語言,時常都是抽象的,沒有百分之百應驗,如果對相命者的預言結果有所疑慮,就會製造一種虛實交錯的感受,這種感受帶給小說讀者較多的真實感。畢竟《金瓶梅》雖相信因果報應,但戒四貪的目的在於節人欲,而不僅僅是提倡宗教迷信,沒有必要創造出一個百分之百鐵口直斷的相命者;反而要在虛實交錯的寫法中,提升人物的真實感。
  (二)作者的疏漏
  另一個對相命預言情節不應驗的因素,可能單純因為是作者寫錯了,如西門慶的死亡流年預言,就僅僅是33歲與36歲的區別。前段我們討論過,張竹坡認為29回的吳神仙預言,是作者寫作角色的綱領,有了這個綱領,作者才不會在最後結局時,讓人物故事間彼此錯亂,類似作者給自己的一種提醒。在《金瓶梅》的長篇的故事中,其瑣碎細膩的程度,開創章回小說的先河,在這樣漫長又繁瑣的情節中,甚至在可能傳鈔失誤的過程裡,書中會有前後對應不上的微小錯誤,也不足為奇了。
  結語
  總結以上論述後,我們可以瞭解到,《金瓶梅》創作相命預言情節的主要背景因素有二︰其一,在「擬話本」的體裁下,以玄怪類「預敘懸念」的寫法,勾起讀者的好奇心,呈現中國小說中常見的手法特色。其二,記錄當時民俗生活中,豐沛的相術與占卜方法,在小說中以各式各樣的卜術反映迷信的社會氛圍,望讀者能盡信果報觀。《金瓶梅》創作相命預言情節的主要目的有三︰其一,藉由相命者的預言,來揭露小說中隱而不彰的人物性格。其二,為人物將來的命運,作出準確的預言,讓人物的當時狀態與最終結局的反差,來說明命運的不可違逆性與果報的必然性。其三,作者借相命者之口,來褒貶書中人物的貴賤,實際上是以一套德行標準,來演繹因果報應的價值觀。
  從《金瓶梅》相命預言情節的準確度來看,可以清楚地知道,作者藉由樹立相命者的權威性,來達到創作勸世小說的目的。《金瓶梅》中的相命預言,反映了作者盡信因果報應的價值觀,並以此教化世人的著書宗旨。
  徵引文獻
  一、傳統文獻〔明〕蘭陵笑笑生,梅節校訂:《金瓶梅詞話》(臺北︰里仁,2007年11月)。
  二、近人論著
  李洪政:《金瓶梅解隱︰作者、人物、情節》(臺北︰台灣商務,2000年)。周中明:《金瓶梅藝術論》(臺北︰里仁,2001年)。黃霖:《金瓶梅資料彙編》(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3月)。蔡國梁:《金瓶梅社會風俗》(天津︰百花文藝,2002年)。
  三、期刊論文
  付善明:〈論《金瓶梅》為擬話本之傑構〉,《澳門文獻信息學刊》第8期(2013年4月),頁58-64。李鵬飛:〈中國古代小說懸念的類型及其設置技巧〉,《雲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3卷第3期(2014年5月),頁79-87。顏清洋:〈《金瓶梅》中的民間宗教行為〉,《明史研究專刊》第13期(2002年3月),頁22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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