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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余叔岩学戏:拼命和玩闹都不是演戏

 lsjxs 2022-03-17

 先父赵贯一青年时代就酷爱“余派”艺术,每逢余叔岩先生有演出时,必定设法跟踪观摩。后来经常与余先生之老友、名票李适可先生和“余派”老生演员陈少霖以及“谭派”名宿夏山楼主(韩慎先先生)一起研究切磋。

 1937年秋季,我父亲应朋友烦请,在北京大栅栏广德楼演出《失空斩》 。恰巧那天余先生正在大栅栏与朋友一起在饭馆用餐,饭后漫步街巷,路过广德楼戏园门首,被剧场海报上的剧目所吸引。他很关心地注视着演员们的名字,这时陪同余先生漫步的珠宝业商闵少泉先生对余先生说:“这位演孔明的我认识,是个票友。您如有兴致,我请您看看戏,借此到里面休息休息。”随后,两位先生入场看戏。看戏间,余先生向闵先生询问了一些有关我父亲学戏的情况。散戏后,闵先生对余先生说:“这个人唱得怎么样?我看还有些像你呢。”余先生颌首笑着说:“嗓子、扮相还不错,就是唱功和表演上还欠归置,如有机会你让他来家见见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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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之《空城计》

 当时,我父亲并不知余先生入场看戏,事后得知这个消息,感到受宠若惊。由于闵少泉先生的介绍,不久,我父亲开始了在余府学戏的生活。当时在余府“范秀轩”学戏的还有孟小冬、李少春。从此我父亲与孟、李二人逐渐熟悉,成为共同学戏的伙伴。

 余先生给我父亲说的第一出戏就是《失空斩》。余先生给说唱腔、念白,教表演,讲授发声的方法,这出戏整整学习了一年。以后父亲又向余先生学了《洪羊洞》、《搜孤救孤》等剧。此外,余先生还指点了其它一些戏的唱腔和表演。如《定军山》、《战太平》、《桑园寄子》、《法场换子》、《上天台》等剧。1940年前后,余先生抱病居家休养,但只要精神尚好,他还要为弟子们说戏。记得父亲说,有几次余先生捂着肚子、忍着痛苦给小冬说《搜孤救孤》、《洪羊洞》,讲表演。余先生这种诲人不倦的精神,深深感动着弟子们,受到他们由衷的爱戴和尊敬。

 余叔岩先生教戏是极其严格的,但是对弟子们备常关心爱护,师徒之间关系和谐、感情深厚。曾给余先生操琴的朱家夔先生、王瑞芝先生和余先生的两世友、画家周元亮先生,都多次讲过孟小冬、李少春和我父亲等人在余家学戏的情景。

 余先生教戏有完整的一套方法,深入浅出,道理清楚。比如:谈吐字,必讲口形;拉身段,必分析间架;走部位,定指出线法;说唱腔,必论人物和韵味等等。周先生说,叔岩先生教戏认真得很,一点不敷衍,他认为是理想的材料才去教。我父亲在余家,虽然说有些客情,但同样把余先生尊为严师。他为人耿直,学戏刻苦,对学习艺术一丝不苟,故也深得余先生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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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便装照

 《伐东吴》这段唱腔,余先生曾灌过唱片,其中黄忠与刘备的对唱,都是余先生一人唱的(余氏在家吊嗓时也是如此)。故此,弟子们吊嗓时也沿袭这个模式。我父亲在余府常吊嗓。一天,我父亲唱这段《伐东吴》,当时刚唱完前半段黄忠的“……黄汉升撩袍御营进”这句之后,余先生忽然摆了一下手,在场的人很是纳闷,以为有错不让唱了;谁知余先生立即接唱了刘备那两句“老将军免礼且平身,暂陪朕坐消愁闷”的唱腔。听琴师王瑞芝先生说,余先生给别人接唱,是他从未见过的,当时余先生显得那样高兴。事后,孟小冬也说:“这是三叔(正式拜师前对余的称呼)今天对贯一的特别赞许,你今儿可是露脸啦!”可是当时父亲却感到有些不安,他认为自己还有很大差距。

 1939年,余先生曾动员我父亲下海从艺,并表示要亲自出面为父亲组织班社。可是由于父亲封建家庭的阻挠,而未能如愿。后来,余先生对友人说,贯一唱戏的材料倒是具备,将来能干这行,但是人家父辈不准,咱们也无可奈何,这不能勉强。父亲生前一提起此事总感到终身遗憾,并为老师对他的培育、关怀和器重感激不已。

 我父亲对余先生的每一点教诲和指正都铭刻在心,终生反复琢磨领会。余先生曾亲笔楷书写予父亲作纪念的《洪羊洞》唱词,一直被父亲视若珍宝收藏。他生前常跟我们说:“我不光向余先生学了演唱,重要的是我懂得了如何对待艺术。”还说:“'余派’唱法如只追求其表面特色是很难学到的,关键在如何正确地掌握气息运用和发声方法。” 在余先生的指导下,父亲逐步掌握了 余派不靠不贴的“中锋嗓”发声方法,和同时调动上下一切共鸣器官的气息运用的技巧。

 他曾回忆起余先生教授《搜孤救孤》时反复说过的话:“唱高音如'白虎大堂奉了命’、'降麒麟’等,既要恰当使用脑门的声音(前头腔共鸣),又不能单纯使用所谓'脑后音’;唱低音如'我的儿啊’这句,既要恰当调动胸腹之气和劲头儿(即胸腔共鸣),又不能只往下压。” 这段话的意思指的是,正确的发声方法是始终保持上下气息的贯通,各部位共鸣器官共同配合才能保持音色、音质的统一。

 父亲说,余先生教戏说唱腔时常常讲,单纯追求韵味或力竭声嘶地在台上讨好听众(舞台效果),就不能用声和情来表达剧中人物的感情;片面找“味儿”,只能玩味自赏,拼命和玩闹都不是演戏。我父亲深受余先生艺术思想的影响,多少年来,他通过实践,对余先生的教导悟出些道理,并有切身体会。余先生的唱腔,深厚而又圆润清澈,富有弹性,并且坚实挺拔,句句都浸透着人物的情感,聆听先生的唱腔(包括他留下的唱片),如饮甘醇,令人陶醉;如临其境,令人神往:花云的威武、杨继业的悲壮、陈宫的激愤……好像就在眼前。难怪几十年来,京剧须生中“余派”唱腔始终葆有不衰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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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叔岩、王长林之《琼林宴》

 记得,我父亲曾谈及跟余先生学习念白的体会。他说,余先生说过:“唱也是念,念也是唱,唱和念一致,但念比唱更难”。他特别感到尤其是念白,更需要与唱的发声部位、气息运用相统一,还要注意运用京剧音韵规律,并且要从人物的感情出发,合理地安排词句的抑扬顿挫和节奏,既要恰当地表达人物思想感倩,同时又要具有韵律,给人以美感。

 他还多次谈起余先生教授《斩马谡》念白时的个人体会:第一段“临行之时何等地嘱咐于你……”的这段念白,是把节奏放得平缓,语气深沉,才能将诸葛亮当时对马谡那种既痛恨又惜才的心境揭示出来;第二段招回马谡后的念白:“非是山人不斩于你……以做养老之费”而是节奏逐渐加快,表现得要果断决然,铿锵有力,才能托出诸葛亮决心斩马谡的坚定心理。这两段念白运用了“余派”对去声字发音的独特方法,使整段道白体现出音质坚实、挺拔,音色圆润、清澈的特点,并且要处理好节奏和韵律,才能把剧中诸葛亮当时那种痛惜的矛盾心理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我父亲曾深有体会地说,几出余派特有剧目,经过余叔岩先生的传授和指点,犹如画龙点睛一样,大为改观和提高。弟子们在余府学习后都要回课汇报,他记得在一次向老师回课后,特别受到余先生的好评。

 余叔岩先生去世后,我父亲同著名琴师杨宝忠、朱家夔、王瑞芝以及著名老生陈少霖等,一起研究余派艺术。这期间,在京津两地登台演出余派剧目,大多是由杭子和、朱家夔先生等给予伴奏。50年代初,在杨宝忠先生建议下,父亲下海从艺,曾在京、津、江苏等地参加剧团演出。50年代中期,我父亲得到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推荐,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邀请,录了余派《捉放宿店》全剧和《摘缨会》等唱段。60年代初期,父亲被邀请到南京,在江苏省戏曲学校任教。1973年病故于北京,终年63岁。

 父亲多次对我说,余派艺术是一门高深艺术,他自己不过是一个爱好者、研习者。对于余派艺术不仅要学习它的技巧,更应以其高超的艺术、修养和开阔的艺术境界时刻激励自己。他说过孟小冬几出文戏学得扎实,酷似余先生的神韵;李少春聪明机敏,基本功也好(特别是武功)领会快,有独到之处。在他们身上有许多值得人们学习的地方。

 由于我父亲对余派艺术坚持不懈地刻苦钻研,终于在继承、传播余派表演和唱念方面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凡早年听过我父亲演唱以及后来听过他录音的余派研究者和爱好者们,都说我父亲在唱念上颇具余叔岩先生晚年的风范。

(《文史资料选编》198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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