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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阅读之《花史馆记》

 木下客 2022-03-19

小阅读之《花史馆记》

      从题目上看,这篇记文,应该是至少写了两个意思。一个是花,一个是史。

      古代文人有喜欢给自己的书房或居所起名字的雅兴,也常常以此为记,其主要目的是抒发一己之志,因寄所托,本也是自然不过的事情。这类文字写起来往往随意所之,随兴所遣,即景即事,不拘一格。由于大家出手,平生所学尽在其中,或新颖独特,或意致深邃,读来总能心领神会,足可大块朵颐。

      归有光的妹夫子问,居住在辰州的甫里,归有光时时去看望他,两个人过从甚密。他们一起出游,泛舟吴淞江,浏览白莲寺,休憩安隐堂,纵论古今,颇有些放浪形骸的意趣。辰州甫里,在唐朝时出了个大人物,叫陆龟蒙,别号天随子,世称甫里先生。他隐居甫里,不与流俗交接,常乘船设篷席,摆放书籍,茶具,笔墨等,任游江湖间。陆龟蒙喜欢藏书,史称“癖好藏书”。归有光和他的妹夫仰慕天随先生,“相与慨然太息”。

      子问也有一个癖好,那就是喜欢《史记》。无论是独居抑或出游,“必挟史记以行”,总是书不离手,而归有光也“少好是书”,二人可以说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如果“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诸不及他也”。后来,子问的书斋毁坏,于是重新修建了一座“精舍”,子问便给这个新的书斋起了个新的名字,叫做“花史馆”。

      名为心声。依据子问的解释,起这个名字的原因有三。一是“植四时花木于庭”,也就是在庭院中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花和树,春夏秋冬,四季葱郁鲜艳。二是“庋史记于室”,在书斋里收藏《史记》。当然,自己在其间吟诵《史记》,偃仰啸歌,“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这是第三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理由。

      其实,这个名字起的相当新颖别致。一般人给书斋起名字,寓一意尚且不易,寓两意进而寓三意则颇为困难。花树是自然之物,虽属人力所为,但随季节而变化,一开一落,或荣或枯,又非人力所难为。花之艳,树之茂,未免过于热闹。而读书则需求宁静,求淡泊。我想,子问的心里一定深藏着天随先生的特立独行,偏于热闹中求宁静。宁静中悟热闹,这样的境界,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

      这当然也给写记的人出了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破解“花”与“史”这两个看起来毫无关联的事物。换句话来说,就是如何找到“花木”与“史记”的类比点。这看起来有些困难。

      然而,一般的命题,对于归有光这样的大手笔来说,似乎有些不屑为之。正因为“难”或者“不易”,才更能发挥出他们的聪明和睿智。

      归有光写道:人与天之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

      归有光并没有止于“静”与“躁”的不同,而是超越了这一层面,抓住了二者之间的“视”与“观”的共同特点。花木是用来观赏的,书籍是用来阅读的。无论是花木还是书籍,都诉诸于人的视觉。但这又不局限于“观看”和“观察”,更主要的是“感悟”和“体验”。如果说,“花木”代表的是自然造化,那么,“史记”则浓缩的是人文历史。读史记便是读花木,读花木也便是读史记了,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王国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的理论。当然,这还只是表面上的理解而已。

      花木秉承自然,一岁一枯荣,似乎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然在,花就在。对于花木而言,生命本应如此,花木在“事之内”。《史记》“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记载的人和事看起来纷繁复杂,但“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史也本应如此,人事也在“事之内”。但是,如果能够“静而处其外”,则“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

      我想,归有光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或者人类历史的发展,其实就如同“庭中之花”,发生过也好,沉寂着也罢,生当做人杰固然热烈,死去万事空也未必不可。你既要能超然于自然之花木之上,也要凌驾于人类之历史之上,也才能理解时间与空间,也才能洞悉一瞬与永恒。这颇有点庄子“与道冥合”的意味。

      人最怕的是营营于一己之私,以为天下尽在于此,可是大限到来之时,一切便都烟消云散了。花开固然可喜,但总有花落的时候;人生固然可以红极一时,但终有褪色的时候。因此,“花史馆”里的意义,便不仅仅止于花与史了。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过: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王国维的观点和归有光似乎是不谋而合。写作是如此,人生也是如此。

      世事如史,是说聚合变化;视史如花,是说荣枯有常。懂得了这些,“抑亦进于史矣”,也就和《史记》一样了。归有光的记文写起来举重若轻,表面上的不着痕迹,内里却是玲珑剔透。

      子问居辰洲之甫里,余女弟壻也。余时过之,泛舟吴淞江,游白莲寺,憩安隐堂,想天随先生之高风,相与慨然太息。而子胥必挟史记以行。余少好是书,以为自班孟坚已不能尽知之矣。独子问以余言为然。间岁不见,见必问史记,诸不及他也。会其堂毁,新作精舍,名曰花史馆。盖植四时花木于庭,而庋史记于室,日讽诵其中;谓人生如是足矣,当无营于世也。

      夫四时之花木,在于天地运转,古今代谢之中,其渐积岂有异哉?人于天地间,独患其不能在事之外,而不知止耳。静而处其外,视天地间万事,如庭中之花,开谢于吾前而已矣。自黄帝迄于太初,上下二千余年,吾静而观之,岂不犹四时之花也哉?吾与子问所共者,百年而已。百年之内,视二千余年,不啻一瞬。而以其身为己有,营营而不知止,又安能观世如史,观史如花也哉?余与子问言及此,抑亦进于史矣。遂书之以为记。

                                                    归有光《花史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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