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一声雷,禽畜百鸟蝇虫便欢实地在人间叫起来。
一声比一声叫得勤,叫得欢,叫得响。众声和曲,一支春天的交响乐在村舍、田间、沟渠弥漫而来。继之而生的是星星点点的绿眼,进而是坨坨片片的翠玉,后来就成了绿烟、绿云、绿瀑,再后来便就是绿浪了。
春风只是推手,百鸟才玉口含香。檐下的燕子最先知道土地苏醒了,衔来新泥垒巢的当儿,不忘讨论几声泥的软与香,啾啾声就把窗户纸剪开了。主人醒了,院子醒了,房前屋后都醒了。一株山桃树最知会燕子的意,一天一次梳洗,除掉旧尘枷锁时,不忘悄悄得将心事酝酿在眼底。麻雀这个土著独鸣也罢,一唱一和也罢,集体合声也罢,只要声音落在庭院,都是一地的水花。你瞧,有几只正好落在山桃树的枝头,弯了头似在找寻,似在端详,又似在呢喃。不一会儿功夫,山桃树根根枝条的肋间便鼓了,一颗颗布纽扣大小的花蕾羞羞答地试探而出。这时,你别巴望麻雀会来一次集体啾鸣。这些小东西最能捱住时光,在你最希望众雀齐鸣催开满树鲜花时,它们却集体噤声,忽啦一下子全都飞走了。山桃树却不急不恼。毕竟一年只嫁一次,矜持些最好,这花轿唢呐还不正在路上嘛,盖头需慢慢揭起。闺中蓄势一年,粉颜岂肯轻易示于人?它在等一声心仪的唢呐声!
别怨布谷鸟的独来独往,这尤物鸣叫时最会选择时机!晨曦抚上屋顶,清风觑匿,天空冷朗,一声“咕咕——噔”凭空而来,早晨一阵痉挛。这痉挛抽得村舍、田野、沟渠在一阵蜷缩后就一寸寸、一尺尺、一丈丈舒展开来,被囚曲的腰肢踏实地放置在天地间时,不忘一声醉情地轻吟。等待不就是希望么,布谷鸟开化着人间,春听着号子也就大踏步地迈进了。三月春困,晌午的风慵懒,阳光慵懒,空气慵懒,刚要离开地面拾身而起的麦子还扛不住这样的曝晒,都集体蔫了。又是一声“咕咕——噔”凌空而来,玻璃样凝固的晌午就被打碎了。风起了,麻雀来了,一屏一屏的绿色垂下来,垂成瀑布。风再一次调起情来,一把把绿扇子扇起来,柳枝扭着腰肢走来了。闲游的烟,流淌的河上下应和着,村舍、田野、沟渠的精气神又满血复活。公路两旁的柳树生生就在村庄的中间筑起一道绿色的城墙来。
火斑鸠没负“火”之名,它的叫声就是跃动的火苗!逗、点、圈、叹号、破折号、波浪线、省略号,这些标点符号对于谙熟于文字的人都未必玩得自如,火斑鸠却巧舌如簧,一声或长或短、或起或伏、或缓或急、或高或低的啾鸣竟吐出了一连串的标点。这标点把一个天空撩拨得活色生香,把一个春撩拨得千姿百态,把一个人间撩拨得百孔怡然。
山桃花铆着劲儿,在星星点点的白里正蓄着势,以便伺机借花香挠醒被冬封禁的山坡。柳枝虽睁开了毛绒绒的眼,但毕竟还朦胧,若是有一场雨的洗礼,稚气一旦脱尽,便微步凌波,就是一位活脱脱的清纯女子了。
比起白天,我更衷情于惊蛰后的夜晚。冬的粗砺褪尽,风是微漾的湖,夜黑得纯粹而清澈。这时候最好屏息敛神!
你听,墙脚有土松动的声音,蛰虫腰背一拱一拱地发力,土层便“咝咝”开裂。你听,房前的韮菜地正一点一点地隆起,尖细的芽儿如针,正穿过土缝,“哧哧”声把土地挠得忍俊不禁。你听,柳枝还未入睡,正思谋着如何惊喜鸟雀和人间,相邻的几枝絮语着。忽然,一声狗吠,十声应和。叫声里少却了冬夜的坚冷,随风幽远而来,一个村舍和田野竟绵柔起来,绵柔地起了微波,微波又把田野和村舍熨得展展的。夜里,狗才把春真正吠落人间。
清明来了!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人间何时不是在酝酿一场孕事?清与明的时节种得善良便获善良。鸟儿把美好衔来,谁又愿意袖手旁观呢?
蛰虫在光天化日下肆意爬行了,蝴蝶翩翩而舞了,蜜蜂在花间忙着挑三拣四,麻雀这时才这放开了吼咙,率意的啾鸣。
一声啾鸣一树花。
这些群聚的土著三五为伍,十百成群,在村舍、田野、沟渠一拨一拨地飞,一声一声地叫,叫得满山遍野的花开了,一兜篓一兜篓全都豁牙裂嘴的,敞开了嗓子呼朋引伴,叫声汇成了河,喧喧嚷嚷地流泻着;叫得满山遍野的草绿了,一拃一拃全都向高处探头,株株均是争强好胜的主儿,拥拥挤挤地搏弈着;叫得满山遍野的树着了戎装,一棵一棵全都威武挺拔,兢兢肃肃地防范着。
春,一个活脱脱的春在一只鸟儿的玉口里盛大出阁。
真是灵鸟知人意,慧春不拂情。我们若不违时光,不惧灾祸,心向花事,何事不可期,何恙不可除?
向前的日子,终必是一路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