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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正国:纪实文学《我的巴山岁月》(14)

 故人旧事2020 2022-03-26

14、你在他乡还好吗?

前面已经多次提到了杨坤铭,他乐观热情、刻苦耐劳、好学上进、乐于助人,在林场众多知青中,有着很鲜明的个性,可惜他英年早逝。下面,我要专门为他立传。

第一批知青年龄都偏小,一个个懵懵懂懂、畏畏缩缩、愁眉苦脸,而19岁的他,则活力四射,热情乐观,很有主见。在最初的日子里,表面上是张队长在安排一切,其实我们是看着他跟着他的,他是知青中的主心骨,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绰号--老羊头。

他十分健谈,且有好口才。寒冷冬季的漫漫长夜里,大家躺在床上侃大山,天文地理、政治历史、家长里短有说不完的话题。他是当然的主角,快人快语,高谈阔论。言谈之中,引经据典,毛主席语录、雷锋日记信手拈来,脱口而出,使大家很佩服。

他有良好的学习习惯,只要有空就捧着毛主席著作认真阅读,时而冥思苦索,时而奋笔疾书,神情专注而执着。有一次,为了弄清一个问题,三更半夜了还跑到二队去找徐谅讨论。

他立志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常常反省检讨自己的一言一行,把自责和懊悔写进日记,措辞非常严厉,态度十分诚恳。

他是生产劳动的好手,知青中的骨干,不惜力气,肯动脑筋,重活、脏活总是抢在前头,不遗余力,甚至不计报酬。

他乐于帮助别人,见同伴有困难,总是热情地伸出双手,仗义疏财,不吝钱粮,以至于倾囊相助。

他崇拜英雄,向往军旅。他最喜欢穿那件已经洗得发白了的军服,起坐行走昂首挺胸,试图保持标准的军人形象;他在狂风暴雨中引吭高歌,在春寒料峭时下河游泳,为的是磨炼英雄的钢筋铁骨。

他仅凭书本独自钻研学习针灸,在自己身上寻找穴位,反反复复的试验,终于掌握了基本要领。插队落户之后,充当了编外赤脚医生,为贫下中农治病。我曾寄给他一本《耳针》的书,他如获至宝,从中学到了许多技法。回城时他把这本书带回了重庆。多年后我们相聚时,他拿出书来,一定要我在书的扉页上写上一段话。

……

他是背着沉重的的政治包袱下乡的。他出身地主家庭,爷爷是四川巴县的大地主,解放后被镇压。他和父母亲住在乡下,生活得很苦。好在父亲的兄弟姐妹众多,常常给予接济。九岁那年,七叔七婶把他接到身边,在城里度过了童年。初中毕业未能升入高中,被分配到市区的蔬菜店工作。三年之后,他毅然决然选择上山下乡,用实际行动与家庭决裂,想以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事与愿违,后来的好多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么美好。到林场后,他的表现无可挑剔,谢社长也经常表扬他,但是在确定出席县先代会的名额时,却没有他的份。我参与了先进事迹材料的整理,谢社长口授我记录,写了包括我在内的三个人的材料,当时我很纳闷,杨坤铭比我们三个人都够条件,谢社长怎么把他忘掉了呢?后来,他未能列入第一批入团对象,我才慢慢看出了一些端倪。我想,他的内心一定有难以言说的苦闷,但是却处之泰然,从未公开表露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家庭出身已成公开的秘密,但大家心照不宣,从未使他为难。他的表现和能力得到认可,担任了场管委员和出纳,成为林场的骨干之一。

他落户到生产队后,起早贪黑干农活。有一次半夜就上了坡,一个人挖了好大一片地后,天都还没有亮。于是就躺下休息,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社员们上工来看见,都感到惊奇。他在山头上用竹筒做了一个喇叭,每天傍晚,在这里宣传毛泽东思想。社员们有了病痛,他总是及时赶去,用自己的针灸技艺为他们服务。

……

我与他相识是在去大巴山的路途上,开始几天只是点头而已。到达平昌县城的那天下午,我拿出从家里带来的四只煮鸡蛋,要下咽却没有食欲,想扔掉又觉得可惜,不知如何是好。他看出了我的心思,靠近我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就顺手拿过去,剥开蛋壳就开吃。一边吃还一边说:“这么好的东西,真是好吃”,看着他大快朵颐的样子,对他有了初步的好感。

到林场后,他对我照顾有加。见我没有枕头,就拿出一个绣花枕套,装上谷壳送给我,可惜的是只用了两三天,就被老鼠咬坏了。他帮助我在土墙上凿了一个壁橱,用报纸裱糊后,摆放书籍和杂物,别致而实用,成为全林场难得的亮点。有一次,我去他所在的二队统计工分,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我忙着往回赶。他不放心,执意要送我。他随身带上锄头,修补了多处被大雨冲毁的道路。返回时,他被突如其来的山洪卷走,他奋力挣扎,在一百多米远处才上了岸。

但是,我们俩更多的是心灵相通,志趣相投,相互间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成为无话不说的知心朋友。他后来调到二队,下户时他与堂弟晓路去了四大队,而我在七大队,但这都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往。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语,有几次他还专程到我的住处来相聚。1971年我回城之后,我们靠书信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还一直记得调回城时,我们俩在县城分别时的情景。原本说好他第二天返回生产队,晚上再好好聊一聊。吃过晚饭,我们在公路上散步,突然他改变主意,当即就要回去。我百般挽留无效,只好送他到很远。最后我们在一处瓦窑旁,两双手紧紧相握足有五分钟,然后他迅速的转个身去,大步向前,消失在夜色之中。我看出他内心巨大的失落感,心里也很难过。

回到重庆不久,就收到他的来信,这封信很特别,他把我们之间的交往和对我的评价写成了十二首绝句,其中有几首是这样的:

处事多持重,善以和友朋;

不屑风头事,肚内蓄智谋。

度日勤和俭,置屋巧姑同;

深喜歌谱乐,谈笑故事通。

挥锄蓝图,背篓百斤重;

久耘指有菱,垫肩积盐重。

劲松迎风雨,前进志钢铜;

不作愚蠢辈,武文皆备用。

……

道路崎岖多坎坷,名利柔情遭冷恨。

七载与共患难同,红心静沉度热寒。

四臂虎钳掌心热,屏息长凝竹空红;

惜友体乏催几度,巴水江窑舍知朋。

……

我一口气读完这封信,久久难以释怀,也用诗词回复了他。

读时热血涌,

 细品情更浓;

薄纸传友谊,

见诗如见容。

我担心他那天晚上六七个小时的归程,特别写到:

诚意留君君不留,

披星戴月急回首。

归程可朦胧?

露湿满山松。

……

我回忆起当天离别的情形,填了《满江红-朝阳青山》

朝阳青山,

踏露凌风冒晨寒。

胸怀朗,

阔步为韵

即赋绝言。

飞笔舞字抒豪情,

兴存胸内待诗篇

……

手足情,同志心,

迎风雨,斗热寒。

    七载光阴短,

离绪千万。

捷足先登尤为喜

千里比邻常惦念

……

真是想不到七个年头的平常相处,在离别之后升华成如此绚烂的友谊之花,我们都倍感这份友情的珍贵。

1972年的5月,突然收到他的一封来信,这是一首长诗《自责》,一看题目就有些诧异。前言称是读了我的《游歌乐山烈士陵园词三首》有感而发。诗的开头写到:

毛泽东思想红亮光明,

威力胜似太阳十分,

岂止温暖胸怀,

且铸英雄灵魂。

诗中用大量的篇幅赞美英雄,这是其中的句子:

刘胡兰的英姿,

隆化桥的雷声,

上甘岭的壮举,

烈火金刚邱少云。

平凡孕育伟大,

雷锋成为巨人

钢铁汉临危舍身,

王杰欧阳刘英俊

……

他们是民族的魂灵,

国家的钢筋,

人民的中坚,

共产党的典型

……

对照英烈们的丰功伟绩,他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情绪,最后好似从灵魂深处发出一连串的叩问:

不要为着一时忧愤,

悬崖水间高楼轻生。

纵然你就跳下去,

鱼虾张口阅丸临。

……

如果你心绪万分忧闷,

快到激流中游泳,

树立钢铁的意志,

锤炼向阳的红心,

施展生命的才华,

笑对困难的环境

……

还有什么秋情春恨,

还有什么依依纷纷,

难道不心跳脸热?

难道能怡然宁静?

难道就沉沦泥坑?

难道让宏志泡影?

……

这首诗的附录写到,是在达县大众旅馆七楼平台俯瞰闹市时,回忆我的词作而激发了灵感,又记“3月17日,确实在平昌巴河游泳,当时行人皆着棉衣。

读完全诗,我被震撼了,目光停留在那几个问号上面,心里产生了疑问。记得春节见面时,讲有个一段情感经历,两人已到了热恋的地步,但还是止步不前了,问其缘由,他语焉不详,我就没有再追问。是否与这件事有关联,细细一想,不太可能。他对我述说时心情很平静,况且他没有那么儿女情长。那他一定遇到了更大的危机,此时我仿佛看到了他内心巨大的情感波澜,听到了他灵魂深处的呐喊,不免为他担忧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又收到他的来信,说是经公社党委朱书记的安排,他已在大队小学任教,生活境况有所改观。这之后,他全身心地投入到新的工作之中,按照他一贯的作风,做得风生水起,有声有色。

他努力专研教学,千方百计拓宽学生的视野,尽可能地让学生多学文化知识。除此之外,还带领学生植树、游戏、演出等等。他还向生产队要来一块地,开办学校小农场,让学生通过勤工俭学免除学费。他把自己的住处也栽满果树,搭了葡萄藤架,取名为“迎阳村”,并自称“迎阳君”。白天去学校上课,晚上料理完家务,在月光中打太极拳,在煤油灯下批改作业,这些点点滴滴,他在信中多有提及,看得出来,他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不过我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于是写了十首绝句给他,题目叫《寄巴山》,也算是对他的《自责》的回复。在这组诗歌里,我倾诉了对大巴山和朋友的思念,也有一些人生感悟,与他分享共勉,抄录几首如下:

巴山百川下嘉陵,

    百转千回万里行。

江水悠悠流不尽,

迎阳君子溶深情。

七载相依草木亲,

汗水结成友谊真。

鸿歌浩浩音不断,

机声隆隆不断音。

    迎阳村中花竟开,

桃李满枝葡萄鲜。

草径一条通大道,

门窗一敞对雄山。

天高地阔前程远,

 岁月蹉跎路坷坎。

 矢志不渝相努力,

滚滚长江无深浅。

同时寄去的还有我修改后的《农业学大寨组诗》,他看后非常激动,把这些拿到课堂上,讲解给他的学生听,并在知青中传阅,给他的农民朋友们看。他们大队副书记闻讯后,还专门要了去细读。他把这些情况都写信告诉我,并讲了他的感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几年的时光过去了,大部分的老知青陆陆续续调离了农村。他每每写信都要一一提到,却不见有关他的消息。这时,他的年龄已经三十出头,个人问题也因此搁置一旁,我暗地里为他着急。一次见面直截了当地问他“作何打算?”他坦言道:“当年上山下乡是党的号召,现在回城也是国家的政策,我也特别盼望回去。但是细细一想,我是有家难归。七叔七婶把我养大成人就感激不尽了,家里还有三个弟妹,我再回去连多铺一张床的地方都没有,怎么忍心给他们添麻烦呢?”我听了之后,也无言以对。

可是让我们都想不到的是,七叔七婶却一直在为他的事奔走,全然没有那么多顾虑。那时,知青回城实行对口招收,七叔七婶多次找他的原单位接收,几经周折才得以落实。1977年,精明能干的七婶带着招工指标,亲自到平昌办理招工手续,带他回城进入渝中区群益百货公司工作。

回城之后,我们都各忙各的,联系相对少了一些。但我还是去过他的店里,有一次碰到他带着一帮人在街头摆摊促销,也知道他升任组长、店长的消息。十年过后,我应邀到他家做客。这时,他已娶妻生子,爱人小李端庄贤淑,儿子杨光活泼可爱,健在的母亲为他操持家务,三代同堂、四口之家其乐融融。他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进入公司领导班子,任副总经理。后来,他的儿子考上了军校,更是了却了他一辈子的军人情结。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我由衷地我为他高兴,我想他的命运算是彻彻底底的改变了。

……

2004年的秋天,他突然生病住院。老知青们纷纷到医院探望,询问病情,原来他患有高血压病,没有很好控制,以至于影响到了肾脏,好在治疗得当,不久病愈出院。第二年春节前夕,他打电话给我说:“为感谢大家的关心,他将带上儿子到各家拜年。”我考虑到他的病刚好,这样太劳累。正好我搬了新房子,于是就把大家都请到一起,在我家聚会。这年夏天,欧阳吉洪办六十大寿,老知青们又再一次到南温泉相聚。

2006年3月4日,星期六,一个平平常常的周末。突然接到他爱人小李的电话,告知他头天晚上已经去世。听此噩耗,我简直难以相信,拿着听筒怔住了。我随即赶到他的家里,他的家人告诉我,前几天,儿子从部队打来电话说即将回家探亲,他非常激动。吃过晚饭上街去买啤酒,途中突发脑溢血,急送医院抢救,三天后不治身亡。

我凝望着他的遗像--着西装打领带的彩色标准照,目光炯炯,英气逼人,似乎要对我说什么。想到我们之间四十多年的友情,回忆起诸多往事,禁不住热泪盈眶,难以自持。他的家人反倒来安慰我,从成都赶来的妹夫陪在我身旁,二十三岁的杨光也来劝慰,我哽咽着说:“他是值得我掉眼泪的人。”老知青们闻讯后纷纷前来送行,大家都感叹生命无常,世事难料,悲痛之余,更多的是为他惋惜。

转眼之间,十多年的光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总留着那些抹不去的记忆,老想着写成文字,期间经过了几次尝试。在酝酿过程中,为了求证一些事情,我和晓路通了电话。不料,他却披露了一件让我吃惊的秘闻。

大约是在1972年的新年之后,全公社要举行批斗地主富农大会,大队通知杨坤铭以地主子女的身份到会陪斗。此时此刻我无法想象当时他的心情,只听晓路说,他整个人都焉了,精神绝望到了极点。他悲愤地说,看来中国这片土地是容不下我了,我只有出走。晓路问,“你去哪儿呢?”他想了想说,我想办法先到香港,再去东南亚。如果混得好,以后就来接你,如果……晓路比他小七岁,也没有多少主见,只能听之任之。当天晚上,他背着一个挎包离开了小山村,浪迹天涯,不知所踪。

公社的批斗大会如期举行,杨坤铭以出走的方式,无疑是表示抗议,可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人来追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几天,公社却安排他担任大队小学教师。在宣布这一决定时,还特意传达了公社党委副书记朱崇发的一句话:“杨坤铭表现得很好。”真是命运捉弄人,晓路不敢说出实情,只能一边寻找他的下落,一边虚与委蛇。眼看开学在即,还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大队决定,先由晓路代理。大概是在四月初,也就是出走差不多两个月之后,他悄然回到了生产队,不动声色地换下晓路,走上教师的岗位。

我最初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我迫不及待的讲给老知青们听,甚至还问了老场长刘必全,他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想来也是,那时虽然推行极左的阶级路线,但是公社对知青还是比较宽容的,尤其是杨坤铭的表现有目共睹,公社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安排,我分析一定是大队某负责人想当然的决定。杨坤铭是聪明人,他应该比我看得更明白。尽管如此,那段时间他受到了怎样的煎熬我却不得而知,我再次翻看他那篇《自责》的诗稿,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我仔细核对了日期,正好与他出走的时间相吻合;从内容不难看出,他不仅有叛逃出境的打算,还有强烈的轻生的念头;字里行间明白无误的显示,他已经站在了七楼的平台上,爬上了临水的悬崖边……这时,我还注意到了一段附录:“真诚地告你,如有不当之处,请尽提意见。我自认为有标语口号的倾向或影响,似有干瘪生硬之感。”写到这里,不知为何又换成了红笔标出——但可从一定程度反映当时思想之一真实侧面。此时此刻,我似乎才看出了他的良苦用心。他试图用这篇诗稿,把他蒙受的屈辱、内心的苦痛、生与死的纠结以至于灵魂的挣扎一股脑儿地向老朋友倾述,可惜的是,当时我并没有完全看明白。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自己拯救了自己,也值得称道的是,公社的安排太及时了,朱书记那句评价太有分量了。不然,很难想象,后来那几年的日子他怎么过?

……

十多年过去了,可我老觉得他只是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平常遇到一些事情时,我总爱设想“他如果在的话……

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了一句歌词——

“你在他乡还好吗?”

 

作者近照及简介:

钟正国,重庆人,生于1947年。1964年初中毕业即上山下乡去达县专区平昌县社办林场,1969年插队落户。1971年11月招工进重庆丝纺厂,1984-1987年在职读电大。1987年调重庆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至2007年退休。近年在本号发表多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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