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末世 眼见祖宗基业如残花凋零 纵然身有万般才情 也只能做个与古琴相伴的避世贤王 可惜,天意往往不遂人愿 月印长江水,风微滴露清。 会到无声处,方知太古情。 这样感慨镜花水月的诗句,与处处金戈铁马的明末风景,实不相配。但它的主人并不在乎这一点。 看着工匠在自己精心设计的“中和琴”上镌好诗文,填进金漆,刻下“潞国世传”的宝印,已是心满意足。他就是大明第二代潞王:朱常淓。
朱常淓是万历皇帝的侄儿,崇祯皇帝的堂叔,他的潞王府坐落在河南卫辉,地处京师的南大门。
虽然与皇位无缘,但正应了那句古话,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朱常淓的才华,在明末宗室之中,到了几近令人艳羡的地步。 明末张岱在《石匮书后集》里对宗室有句颇为精辟的概括: “诸王之中,乐善好书者,固百不得一。而即有好饮醇酒、近妇人,便称贤王,遂加奖励矣。” 乐善好书者难得,以至于藩王们即便沉迷酒色,也就很不错了——可称贤王。 这般“倒行逆施”之下,能有多少亲贵还对学问感兴趣,可想而知。朱常淓却是皇室中的一个异类。
身为棋士,他集各路名手对局,编为十卷《万汇仙机谱》。 学书之余,随手记下所得,成《述古书法纂》,并以诸书体临写唐诗,刻碑保存,至今尚存 260余块手迹。 晋世子朱奇源奉其父晋庄王朱钟铉之命,于明弘治九年(1496年)在山西太原集刻的十二卷石刻丛帖,称为《宝贤堂集古法帖》。
为劝导宗亲读书守礼,他又从周公开始,选择历朝才德出众的宗藩成员 200 多人,编为《古今宗藩懿行考》。 这位潞王的人生,无时不刻不充满了对文化艺术的执着。以制琴为例,明皇室近三百年的历史中,也不乏有音乐奇才。 朱元璋的儿子宁王朱权,编撰《神奇秘谱》,今天所见的《广陵散》曲谱,正是由此传世的。 郑王朱厚烷的世子朱载堉,更是东方世界“十二平均律”的发现者,为潜心钻研,不惜屡次上表辞去王爵。 在这些成就颇高的前辈面前,朱常淓不遑多让,他主编的《古音正宗》,不仅收录了《平沙落雁》等脍炙人口的名曲,还列举了四十四种古琴的样式,并由此创造了新的“中和式”琴。 中和琴是什么模样?书中有解释: 是制也,额起八棱,以按八节;腰起四棱,以按四时;龙池上圆,凤沼下方,以按天圆地方;琴尾作环云,托尾作双星,以按景星庆云,乃成天象。名曰中和。 这真的只是一把琴吗?八节、四时、天地、星云。无论怎么看,琴身都是一个明朝版本的“元宇宙”。 为了配得上如此宏大的寓意,中和琴的用材极尽奢侈,琴面用梧桐,琴底用梓木,施以金、玉、鹿角等制成的“八宝灰胎”,再搭配上紫檀雕成的各个配件,以及青玉琴轸。
它用一份当世最华贵的答卷,来向天下宣告音乐的价值。
图为潞王的书画收藏品之一,相传为辽代画师萧瀜所作的花鸟图,但其实只是后世的伪作而已。明代藩王有收藏古画的爱好,比如鲁荒王墓中就出土了原为元朝鲁国大长公主祥哥剌吉所有的《白莲图卷》。另一幅《葵花扇面图卷》还有宋高宗题诗。
那么,潞王到底制造了多少“中和”琴?历来多者有言至三千张的。 河南平原博物院藏有一架潞王琴,其上标识为“大明崇祯甲戌岁潞国制陆拾肆号”。著名汉学家高罗佩的藏品中,也有“大明崇祯丁丑岁仲秋潞国制一佰肆拾陆号”琴。 如此计算,自 1634 年朱常淓始造此琴,中和琴的产量少说也有数百张之多。这般工程,若非有王府的财力支持,绝不可能办到。
中和琴上的“潞国世传”印
或许是有着分甘同味的想法,朱常淓将他的杰作献给了崇祯皇帝。投桃报李,崇祯取出宫中珍藏的“雷琴”,回赐给热情的叔父。 唐朝西蜀雷氏所造的琴,向来是受文人雅士追逐的珍品。1970 年,山东组织发掘明初朱檀墓,就在墓中发现了陪葬的“天风海涛”雷琴。 中和琴 崇祯出手如此阔绰,一定是被中和琴的精致深深吸引。不过,潞王琴也逃不过“大都好物不坚牢”的命运。
古琴名师杨宗稷在《琴学丛书》里,对它下了一个很值得玩味的评语:“赏鉴家宝之,操缦家不贵也。” 盖因中和琴因为制作极精,“涂朱砂宝玉屑”而价值高昂,但“声圆润而过于微细”,演奏时的表现反而不算上佳。 潞王为何会造出这样有缺陷的琴样呢? 在明清交替时的重要史料《三垣笔记》中,有一条关于朱常淓的有趣记载,说他“指甲可长六七寸,以竹管护之”。 清宫剧里满手护甲的嫔妃,在潞王面前都要黯然失色。 我们不难想象,有这样一双手的朱常淓,平日里是很少有操琴的机会的。中和琴音色上的缺憾,自然不是人家关心的重点。
只不过,再缠绵清雅的琴音,也难掩“渔阳鼙鼓动地来”的聒噪。 从崇祯元年开始,义军在三秦大地风起云涌,日渐逼近中原。
朱常淓也隐隐觉得不妙,向朝廷上表请增卫辉城的护卫,并愿意从自己的俸禄中分出军饷。 但是,区区几千人的守卫,如何能改变覆巢之下无完卵的结局呢? 崇祯十七年(1644 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北京。得知朝廷倾覆,闯军即将南下,周、福、崇、潞四位藩王,集体弃城南逃。 此时,江南尚在明军控制之中,鉴于崇祯帝皇子下落不明,南京留守诸臣便商议要从藩王中迎立新君。
潞王文采斐然,早有贤名在外,因此如史可法、钱谦益等重臣,均对潞王青眼有加。 然而,福王却暗中争取到了江北军镇和勋臣们的支持,依靠强大的武力,力压“立贤”的公议,登上了帝位,建立了南明弘光朝廷。 朱常淓热衷于制造仿古铜鼎,并将圆鼎之腹与方鼎之足结合为一新款式。图为台北“故宫”藏潞国铜鼎。
转瞬之间,潞王从天子“大热门”,变成了新帝的眼中钉。福王即位不过半个月,便下了一道圣旨,命人护送潞王去杭州居住。这个侄儿还亲切的叮嘱叔父,要约束好随从,切勿生事。 朱常淓的父亲即第一代潞王朱翊镠,作为李太后的幼子,深得宠爱。 据明末太监刘若愚《酌中志》所载,有一次,万历帝醉酒伤人,李太后震怒之下差点就要废帝立朱翊镠,但最终被劝了下来。 父子两代人都在离皇位一步之遥时功败垂成,这叫人如何不恨? 朱常淓的祖母李太后
身在杭州的朱常淓,时不时便试探性地向地方官员询问,是否还有拥立他上位的可能。这让福王一党对他颇为忌惮,加之杭州乃江南财赋重地,若真的潞王 有所异动,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1645 年 5 月,弘光朝廷决议,将潞王移藩湖州。然而,这道圣旨并没有等到执行的那一天。 当年 6 月 3 日,清兵攻陷镇江,福王逃离南京前往芜湖,最后还是被清兵俘虏。 而南逃至杭州的诸大臣,深恨福王无能的同时,对当初未立潞王为帝十分懊悔,因此一众合力将潞王推上了监国的位置,这等于说已经公认潞王就是下一任皇帝了。 荒诞的是,此前对皇位念念不忘的朱常淓,眼见军情紧急,竟然也如烂泥扶不上墙。就任监国的第二天就遣使去清军阵前乞求割地议和。 看到新任监国如此懦弱,清军更加肆无忌惮,数日后就挺进杭州近郊。 从未体验过两军对垒的朱常淓彻底慌了神,做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举动:站在城墙上向清军抛洒酒肉。守城的明军见状,哪里还有反抗的胆气? 7 月 6 日,做了刚一礼拜监国的朱常淓,带领杭州诸臣向清军投降。他那双纤弱的修琴之手,终是无力负担起重整河山的重任。 后来参与撰写《明史》的毛奇龄,在《西河集》里记述了少年时亲眼见到的潞王被俘之场景。原来,历经坎坷的朱常淓,始终将崇祯皇帝从前赏赐的雷琴带在身边: 见潞王北徙,出庄烈皇帝所赐琴付北使,去其衣,琴烂然有若雷锦。潞王泣指曰是雷琴,故宫人以雷文刺衣。 交出雷琴的那一刻,潞王的眼泪让毛奇龄在数十年后也记忆犹新。文艺上的才子,却是政治上的庸人,多少悲剧因此铸就。 移居北京的次年,朱常淓被清廷下令处死。昔年烈火烹油,终是浮生一梦。 文章部分内容选自 《中华遗产》2022年3月刊 《明朝最后的藩王艺术家》 编辑:z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