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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 傅菲:窗外

 老鄧子 2022-0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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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选自《芙蓉》2022年第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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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

作者  傅菲


我是一个无处可去的人,除了窗外的森林。我不去森林了,便坐在饭厅看着窗外。窗是大玻璃窗,有一个外伸的窗台,窗台之下是两棵桂花树。楼略高,我看不到桂花树,看不到近物,远眺尖帽形北山。松杉遍野,四季不动声色,始终默然如静物。起床了,见松杉林;喝茶了,抬眼见松杉林;看天色了,还是见松杉林。有时,我在饭厅坐一个下午,对着松杉林,北山在眼际虚化,一切不见了踪影。玻璃上蒙着豆粒大的水珠,我用手抹了抹,水珠还在。水珠在玻璃的另一面,轻轻的细雨遮住了北山。
可以独坐一个下午的人,其实和一棵桂花树没什么区别。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带到了这扇窗下,又将被什么带去何处。“何处”,让人困顿和迷惑。我用了差不多20年时间,去了很多地方,或暂居,或孤行,最后还是在这扇窗前安安静静坐了下来。“何处”似乎是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似乎,我放弃了路途,放弃了路途中的那些人。
窗台上,摞着水杯、镜子、饭盒、书籍。那十几本书随我辗转了好第几个地方,但我很少翻动过,甚至有几本还没拆封。那些书和药丸差不多,病没发作,药丸是无效的,一旦突然发作,药丸可以给心肺提供动力。
一日,我在静坐,对着北山发呆。发呆可以让自己松懈下来。我听到窗外有三五个妇人在叽叽喳喳。这个院子,很少有人来。我拉开窗户,见她们在院子里种法国冬青作篱笆。我下了楼,在屋角见两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挖洞种树。我问种树的师傅:大热天的,种树成活率太低了,可惜了这么多树。
树是竹柏、山矾、樟树、垂丝海棠、枸骨树、紫荆、桂花。一个老汉用铁锹挖洞,另一个老汉用洋铲铲土。洞挖得浅,树根栽不深,土也堆得松。我天天看他们栽树浇水。我知道,那些树存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我说:树洞掏得深,水浇透,再栽树下去,土压实,再浇水,树才容易生根,水分可以多保持一些时间。
一个老汉说:栽下去了,是死是活,由它们吧。
暑天栽树,得清晨浇水,天天浇,树才有存活的可能。可栽树人不讲究,每天下午浇水,拿着水管,嘟嘟嘟地喷射。暴日之下浇水,树死得更快。
大地蒸腾热浪。我哪里也去不了。我约朋友去梨花堂,朋友也懒得搭理我,说:这么热的天,烤蚂蚁一样,跑去梨花堂干什么?
梨花堂是一个废弃的高山小村,很多年无人居住了。那里有原始森林和大片的茶园,我很想去看看。但我终究没去。
树栽种下去了,篱笆栽完了,院子再也没人来。每天临近傍晚,灰胸竹鸡在山边叫得很凶: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嘘呱呱。我讨厌它的叫声,歇斯底里,根本不顾及我在静坐。它就像一个隐居深山的敲钟人。
我端了一个碗下楼,给葱浇水。在山矾树下,我种了三个葱蔸,全活了。我每天给葱浇水,一棵浇一碗。葱长到半寸高,山矾树的叶子全黄了。我折一根细枝,啪一声,脆断,火柴杆一样脆。山矾树死了。叶黄,不卷不落。三棵竹柏也死了,树叶深绛,不卷不落。竹柏修了冠盖,看起来像一朵巨大的雀斑蘑菇。
山矾树有5米多高,树杈分层向上生,渐渐收拢成一个树冠。在它没有死的时候,树叶繁茂,树冠如一股喷泉。长尾山雀很喜欢在树上嬉戏,嘁嘁欢叫。但它慢慢黄了下去。叶黄,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甚至很不容易被发觉。厚实的绿叶遮住了树杈,主叶脉却泛起金线似的黄丝。叶脉的金黄之色,慢慢向通向叶缘的支叶脉扩散,如荒火在野地蔓延。叶子半青半黄,叶绿色素日复一日消退,最终杳无影迹,叶子黄如一片金箔。不注意叶色的人,在某一天突然发现树叶黄得让人震颤,才猛然知道,这棵树还没活过一个季节。
我是每天都要注意叶色的人。叶色即生命之色,也即时间之色。时间是有气味的,也是有颜色的。树在不同的季节,会有不同的气味和颜色。如山矾,在暮春初夏之时,树皮、树叶都会生发一种淡雅的清香,叶色则是凝重的新绿;暑气来临,清香消失,继而是涩香,叶色则是淳厚的深绿;入秋之后则是芳油香,叶色则是油油的墨青绿。
山矾是我喜欢的树。窗外的这棵山矾树,是我唯一见过的死树。它的树叶一直黄着。我每天打开窗户,看满树的黄叶,叶就那么黄着,黄着,黄到我心里。
看一个人,是这样的:不厌其烦地看,这个人便住进了心里。心里有一个神庙,供奉着诸神,不厌其烦去看的人,成了诸神之一。看星空也是这样:无数的繁星,密集而疏朗,只有风、水流、眼神得以流过其间,高古而亲切,神秘而透明。星空便倒映在心里,成了湖泊。看一棵树也是这样:树被镂刻进身体,自己是树的替身,或者说,树是自己的替身。
万物皆为我们镜像。在万物中,我们可以找到另一个自己,一个隐藏很深的自己,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自己。
窗外,北山既遥且近。可以目视的地方,都很近。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山体森林分布的状况、山梁的走向、山巅的形状。甚至可以看清主要分布的树种:湿地松、黄山松、杉树、枫香树、朴树、乌桕树、黄檫树、梓树、油桐、泡桐。在傍晚,我沿着山边小路,抄过一道矮山梁,便进入了鱼篓形的山坞。这个山坞,我走了无数遍,很适合一个人走,很适合我这样一个异乡人走——越走越深,直至不见身后的村子,我也因此不必问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树林茂密,再无任何人声。高高的苦槠树独自成林。我开阔自己的,是在不可目视之外。
当然,窗外不仅仅有北山,还有夜空。夜空是一团黑,不见山不见星云。夜吟虫嘘嘘嘘叫,窗外仅仅是窗外,无物可视,世界是虚拟的,让我无法确定还有真实的事物存在。窗玻璃上扑着眉纹天蚕蛾、姬透目天蚕蛾、中带白苔蛾、黄群夜蛾、变色夜蛾。它们蹁跹,它们群舞,它们扑打。有那么一些时间(9月中下旬),我每天出门,看见门口、楼道,死了很多蛾。我清扫了它们,堆在桂花树下。它们成了鸟雀的食物。蛾的生命以小时计算。所居之地,在森林边,虫蛾之多,无法想象。我便把饭厅的灯,亮至深夜12点,让它们尽可能长时间见到光亮。它们热爱光,理应给它们更多的光。它们见不到光,会非常痛苦——假如它们可以感知痛苦的话。
蛾在飞舞时,会发出吱吱的声音。它们的口器张开,如绿豆破壳。在晚上9点之前,蛾聚集,一群群。光在感召它们。10点以后,蛾非常少,有时只剩下一只两只。它们去了哪里呢。
乌鸫来窗台下的小阳台(安放空调外机)吃食,有那么些时日了。乌鸫来一只,来两只,来三只。最多的时候,来过十几只,挤挨在窄小的空间里,甩着喙嘴,吃蛾。死了的蛾掉在小阳台上。平时,院子很少看到乌鸫,死蛾的气息招引了它们。我也会捡拾几只蛾,夹在书页中,当作书签。
夜不仅仅是黑的,也有白的。白如清霜。星辰浩繁。窗户是星空的缩写,玻璃缀满了珍珠。熠熠生辉的珍珠。窗外的大野明净,北山朗朗,黑魆魆的山影也是朗朗的。窗户于我,是弥足珍贵的。没有窗户,我兴许忘记了,我的头顶之上还有一条亘古不息的银河。我所向往的人,都居住在那条凝固的河里。河水泻进了我的窗户,慢慢上涨,淹没我。
山雨也会飘进窗户。有一次外出,我忘记关玻璃了。我去看洎水河。洎水河自东北向西南方向流去,河面宽阔。我喜欢看河水流淌,喜欢在红山桥头看鸟在树林觅食嬉戏。桥头有一片樟树、杜英、刺槐、喜树构成的树林,有成群成群的画眉鸟、树鹊、乌鸫。林侧是滔滔的洎水河。芒草、刺藤覆盖了河岸。画眉鸟的鸣叫之声,让我觉得人间是多么让人留恋。仅凭画眉鸟的鸣唱,人就该好好活下去,哪怕世事多艰,枯寂如野草。叽里咕噜,叽里咕噜,唧哩唧哩,卡唧唧卡唧唧,呱啦唧唧。滑音如波浪,转音如飞瀑,婉转悠扬。我常去洎水河边。鸟一直叫着,我舍不得走。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女子也来倾听鸟鸣,也来观流水,那么我会爱上她。她必是一个与我同样心涌热爱的人。雨来了,不疾不徐。我抱头跑回。雨浇透了窗台,十几本书也浸透了水。山雨凛冽,卷起来,一团团涌进窗户。我望着白茫茫的雨,心一点点敞亮了起来。天干旱太久了,万物倦怠,我内心也荫蔽。雨,绿雨,坚硬的泥土在软化。
雨落完了,满地落叶。我连忙跑下楼,看山矾树和竹柏。出乎我意料的是,山矾树和竹柏依然满树叶。树死了,留着枯叶也是好的。
入冬了,种树的两个老汉又来了。他们在挖死树,替换新树苗。挖上来的垂丝海棠、紫荆、樟树,树根发黑了,泥团也发黑。他们抬着树,堆在一起。死了的树,任由日晒雨淋,任由霉烂。他们挖竹柏、山矾,被我制止了。我说:等树叶落尽了,你们再替换吧。
留着死树干什么,占地方。一个老汉说。
有叶子的树,都不算是死树。我说。他们被我说得笑了起来。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残忍的人。因为满树的枯叶,我留下了竹柏、山矾。或者说,我在审美它们死亡的品相。死亡是有品相的。
大多数植物死亡是垂败之相。如垂序商陆枯死,干茎腐烂,萎谢一下去,发出一种酸臭的味道。酸模、紫堇、射干,也是如此。初冬的旷野,满目都是荒凉的垂败之相,让人心慌。但有些植物死亡,却显出无比的高贵、壮丽、尊严,如黄山松、竹柏、翠竹、山矾、枫香树、榕树。它们迟迟不落枯叶,在山野突兀而出,即使死了,仍然独具生命气质。
辛丑年丁酉月,我在广东阳江市大澳村“渔家博物馆”,看到了鳁鲸的骨骼标本。鳁鲸体长12.8米,骨骼被支架撑了起来。每一根骨骼,都如象牙。我不忍凝神目睹,我甚至不忍看鳁鲸的头骨。海洋最大体量的个体生命,最为一个符号而存在。当时,我就想起了死去的竹柏、山矾。
入冬后,下了两场小雨。雨无声无息。第一场雨下了半个下午,第二场雨下了半夜。雨,带来了草木集体的枯萎。窗外,矮山坡上,一片枯黄。雨前,它们还是半青半黄的。雨腐化了草茎。雨抽走了草本最后的脉息。山矾的枯叶由黄蜕变为苍白,麻一样的苍白。竹柏的枯叶则变成深绛红。
冬风来一次,枯叶落一地。山矾从冠顶往下落叶,落了十几天,冠顶空空落落,仅剩光秃秃的青白色枝条。竹柏则是风吹哪儿,哪儿落叶。一个月下来,竹柏和山矾,一叶不剩。我站在窗前,看着它们落叶,慢慢旋飞下来,像垂死的蛾蝶落下来。昨日下午,下了一场大雨,冲刷着落叶。我去清扫院子,落叶被雨水冲烂了,我把落叶堆在桂花树下,盖上土作肥料。叶耗尽了生命历程中的每一种颜色,叶落即腐。腐烂的叶不是叶,是腐殖物。
窗外再也没什么可看的,苍山依旧是苍山,孤月依旧是孤月。我清理了窗台杂物,栽了一钵野山茶。有野山茶,也是好的。人总得安慰自己。


作者简介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河边生起炊烟》《鸟的盟约》等20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芙蓉》2022·1期电子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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