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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花(中篇小说)

 新用户66607SH6 2022-03-29

胥勋和

1

这些年每到清明,我都要回松鹤坪祭奠逝去的亲人。

松鹤坪是地处川西北深山里的一个小乡,是三县交界的一个偏远旮旯之地。据我母亲说,我家祖上先是在“湖广填四川”时从湖北孝感迁到四川下河县,清朝晚期下河县闹起战乱和瘟疫,祖爷拖家带口往山里逃难,最终在松鹤坪落了根。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松鹤坪乡场坐落在山包上,上上下下都是石砌的阶坎,暗黑的瓦屋和茅舍胡乱挤成一堆,就像枯朽的树桩蓬生了一大簇黑蘑菇。场边有条河叫老龙沟,后来因为跟古关镇的大河做比较,也称小河了。母亲还对我说过,松鹤坪的历史说起来怎么也有两三千年了,人们在古代的蛮坟里挖出了装骨灰的瓦罐,埋着的是白草番的祖先。二十多年前,松鹤坪恢复为羌族乡,算是佐证了白草番的传说。场后观音庙立着几棵高大的檬子树,有两三个人合抱那么大,它们是松鹤坪年岁最老的长者,至少见证了松鹤坪两三百年的历史。我的大哥埋在檬子树下的烈士陵园,父母和二哥二嫂的墓地也在那片山坡上。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临退前获调到市上工作,享受公改房政策分到一套小居室,这是我退休生活的安乐窝。前年二女儿翠华也退休了,她和女婿搬来我住的老楼,便于照顾我的起居,每年翠华也就陪着我进山上坟。二哥的大儿子春生开了一家农家乐,我们在松鹤坪吃住不愁,得以尽享一段安闲的山居时光。如今的松鹤坪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街道平阔,街上全是新色的小洋楼,除了那片檬子树,我简直看不到多少岁月旧痕了。烈士陵园也在近年翻修一新,每个烈士的名字都用大红油漆描画得神采奕奕,我恍然一下子又看到了他们生前的模样。

翠华退休前是语文教师,爱写爱画,她要我把松鹤坪的往事讲给她听,她慢慢写下来。春生也跟我说,幺爸,你们上辈人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写下来印成书很有意思的呢。我和翠华说,我退休那会儿也想写个回忆录,结果被你妈奚落了一顿,她说你古道平又不是啥子大人物,也没干过啥子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还想给自己树碑立传图个流芳百世?我想退休了为人本该低调,就搁笔了。翠华说我妈这话不对,你的大半生都在山里拼死拼活,做了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就该写下来传给后人看。春生跟着说,妹子你文才高就动笔写,我来出钱印书,我们一定得把幺爸的心愿给圆了。

就这样,我开始把亲历的往事一点点讲给翠华听。毕竟我也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有些人和事记的不太清楚,有些事情可能东拉西扯乱了头绪。好在翠华总是耐着性子听我慢慢讲,还要查找地方文史资料来印证,我这才保住兴致接续讲起自己在青少年时的闻见和亲历。

母亲生前常提说到我的出生,总是用这样一句话开头,真要感谢观音菩萨保佑,道平在乱世捡了一条命。

那是民国二十四年农历三月,也就是公历一九三五年四月,母亲怀着我身子越来越重,停下了替人缝衣的活计,想着把我平安生下来。哪知道平地突然响起炸雷,团练头子贺元堂站在街上惊诧诧吼,“霉老二”快要从南边县打过来了,见了人要杀,见了东西要抢,要是不藏起来就活不成。松鹤坪的老百姓世世代代顶着簸箕大个天活命,哪里经得起这一番惊吓,慌忙扶老携幼躲进深山老林,好些人藏进了老龙洞。父亲是慢性子,他想待在家里保住养活一家人的药铺,磨磨蹭蹭不想跑。母亲催他,你没看见贺元堂有枪有炮都怕得要死,“霉老二”肯定比他还要恶狠,保命要紧,快些往老龙山跑。父亲拗不过母亲,简单收拾起干粮和衣物,挎上大包袱,扶着身子笨重的母亲,带着我的大哥二哥,汗水淋淋地爬上又陡又高的老龙山。

贺元堂口中骂的“霉老二”,指的就是徐向前率领的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为了策应在云贵川边区冒死突围的中央红军,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八日,红四方面军发动了嘉陵江战役,很快突破川西北敌军防线,占领了青川、剑阁、江油、平武、北川和梓潼等一大片地区。

冒着霏霏细雨,一支红军部队翻过分水垭走进松鹤坪。遍街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红军分成若干小队,钻进山林劝老乡回家。山里雾气腾腾湿气重,老弱妇孺架不住饥寒交迫,好多人病倒了,打摆子的传染病瞬即流行开来。母亲染上疟疾,唇焦脸白抖个不停,抚着肚子摇头叹息,这娃来得不是时候,怕是活不成。父亲带着二哥扯来草药,捡些湿柴熬药。母亲经不起疾病折磨,身体越发虚弱,要命的是早产的症候也发作了。她生怕在这荒天野地羊水破了没法收拾,只得朝着观音庙的方向连连磕头,求观音菩萨保佑我们母子过这生死关。

红军漫山遍野找老乡,远远望见老龙山有火烟升起,都往这边赶来。他们边走边喊,同志哥,我们是穷人的队伍,是来帮穷人找饭吃的,决不会伤害你们,都出来回家吧。红军最先找到老龙洞里的老乡,帮着大家背上东西下山了。几个红军找到了母亲住的岩窠,其中还有一个背着药包的女红军。红军不由分说,挥刀砍下小树扎成担架,抬上母亲就往山下奔跑。就在回家的当晚,母亲生下了我。母亲说女红军不仅为她烧水接生,还给她吃了两片白色西药片,治好了她的打摆子。这样说来,我的救命恩人是红军。可是我母亲一直笃信观音庙的菩萨灵验,她说红军是由观音专门派来救我的菩萨兵,所以她还愿报谢的还是菩萨。

红军在贺元堂的宅院里建立了乡苏维埃,场尾的大个子郭木匠当了苏维埃主席。父亲是松鹤坪少有的文墨人,当了苏维埃的笔书,加入宣传队遍街刷写标语。红军让我父亲照样开药铺看病,只不过不收穷人的药钱。那段日子里,红军组织穷人成立游击队,带着大家打土豪分田地,把贺元堂的土地和家产全分给了吃不饱饭的穷苦人。

红军还把小娃召集起来建了少先队,跟着游击队在观音庙的空坪上下步操。郭木匠的儿子个子高大,同伴都叫他大刮刮,当了少先队队长。大哥古道中和贺秀环都跟大刮刮同岁,他们自小在一起玩耍,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贺秀环小名叫秀妹子,是贺元堂的女儿。贺元堂逃跑时没带老婆和女儿,娘俩也让红军从老龙洞找回来了。就这样,大哥和贺秀环也参加了少先队,和大刮刮一起在场头场尾放哨查路条。

端阳节前红军开拔了,松鹤坪有二十多个青少年加入了红军的队伍,一路向西进发。

红军前脚刚走,贺元堂就带着民团杀气腾腾杀回了松鹤坪。他们像疯狗一样四下里抓人,绑着掉队的红军伤员和苏维埃成员,连苏维埃的家属都不放过,押到后山的檬子树林子大开杀戒,有的刀砍,有的枪杀,有的活埋,总共杀死了五六十人。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贺元堂把苏维埃主席郭木匠两口子照了天灯。他们把郭木匠夫妻紧紧捆绑在树上,身上包裹烂棉絮,将桐油泼浇在棉絮上,然后点燃棉絮,将两人活活烧死。可以想见,郭木匠夫妻的叫喊该是多么凄厉多么伤惨。

这以后,人们把这片浸透革命者鲜血的土坡唤作“万人坑”,解放后修建了烈士墓。至今,曾捆绑郭木匠的那棵檬子树,仍是残留着好大一片枯黑的焦痕,我每次看到都不免心惊肉跳。

在松鹤坪方圆百里内,贺元堂的恶狠是出了名的。母亲说松鹤坪的老百姓在背后都叫贺元堂是“祸砣子”,就是因为他杀人不眨眼,惹下的血腥祸事比小河的鹅卵石还要多。

早年间,贺元堂的老爹在乡下靠着烧炭发了财,上街买地修了宅院。依了穷文富武的古训,贺老爹带着小小的贺元堂拜了本地民团头子奉大爷做干爹,跟着他耍刀弄棒。贺元堂还真是一块习武的材料,十六七岁就成了松鹤坪地界上的无敌拳手。奉大爷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是好勇斗狠之徒,加上贺元堂这个力大拳狠的干儿子,人们称之为“五虎”。女儿生的小巧玲珑,性格文弱沉静,颇有大家闺秀的调性。奉大爷将女儿许配给贺元堂,干儿子摇身一变成了乘龙快婿。

五虎纵横江湖为非作歹,声名最响的勾当是打文县。上世纪二十年代,在川甘边境出了一个巨匪,匪首名唤白云,手下有上千人枪。白云广发英雄帖,五虎带枪投靠。匪徒们不仅拦路抢窃,绑票勒索,奸淫掳掠,甚至明目张胆攻打甘肃文县县城和重镇碧口,打死打伤上百官军和百姓。

此行让五虎大发横财,回乡后更加不可一世。西北边古关镇的地头蛇是张麻子,南边县清水场的霸王叫贾秃子,加上松鹤坪的五虎,这片地区俨然成了一个“小三国”。三方势力合纵连横,明争暗斗,打打杀杀连着搞了好些年,搞得这方山地死伤无数,百业凋敝。或许是恶人自有恶报,奉大爷和他的四个儿子都给搞死了,偌大的家业全归了贺元堂。母亲说,奉家去横溪沟吃个酒席,一晚上遭人杀死五六个,败的不明不白啊。父亲摇着头说,天晓得是咋回事。不管怎么说,贺元堂当上了松鹤坪的新霸主,民间唱响了新民谣:古关的“张”(张麻子)开不得,松鹤坪的“祸”(贺元堂)惹不得,清水的“图”(贾秃子)看不得,自己的苦命怨不得。可怜贺元堂的原配奉氏,父兄皆亡她没了依靠,每日里枯坐发呆,整个人成了一道虚无的影子。贺元堂厌弃了冷冰冰的奉氏,他常常骑马挎枪前往中坝,在花花世界里恣意吃喝嫖赌,看上了川剧名角月中仙,花了大笔银钱娶进家门。两人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贺斐然,稀奇得好似得了现世宝。

贺元堂手下有两个铁心豆瓣,堪称左臂右膀。柳波澄的歪点子多得像公猪身上的虼蚤,算得上摇羽扇的军师。孽娃长得矮壮如牛,平时刀不离手,一旦生气发狠直接拿刀往人身上戳,没人敢招惹他。孽娃会剃头的手艺,贺元堂结仇过多怕遭报复,自从网罗了孽娃,就只让孽娃给他剃头了。这两个家伙都是屠杀红军的刽子手,孽娃拿铡刀片劈死了十多人,连女人怀里的婴儿也不放过。

这天,松鹤坪的红军全杀光了,贺元堂摆了酒席犒劳几十号团兵。柳波澄扯开嗓门说,中街姓古的给霉老二疗伤治病,满街写标语,明摆着是个赤化分子,也该绑来砍脑壳的。

孽娃气哼哼地说,郭木匠那个娃不晓得藏哪了,要是让老子抓住,非得活剥了这碎崽子。

贺元堂举杯抿下一小口酒,微眯着眼睛说道,古先生识文断字,又是个能治百病的郎中,松鹤坪用得上这个人。至于陈家那个碎崽子,倒是要斩草除根的!

孽娃把啃过的骨头扔给身旁的大黑狗,鼓着眼珠说,我们到处搜查,找不到那小杂种,莫非他跑到外乡了?

柳波澄将一块肥腊肉嚼得满嘴流油,冷笑道,远远近近到处都在杀霉老二,古关的张麻子和清水的贾秃子见了外乡人全杀掉,连讨口要饭的都不放过,陈家娃儿就算跑到外乡也是活不成。

应该庆幸的是,有了贺元堂的网开一面,父亲免遭一难,我们家在乱世中苟且保全。母亲给我说过,贺元堂一字不识,却承头在松鹤坪开办了国民小学。他见了你爹总是先要开口招呼古先生,逢年过节请客喝酒,每回都让你爹陪他坐首席。

世人都说缺啥想啥,贺元堂当了一方舵爷开始假装斯文,做出尊师重教的举动也就不足为怪了。

2

我们三兄弟中,大哥古道中比我大十岁,二哥古道东比大哥小两岁。岁数间隔大,我和两个哥哥耍不到一起。大哥是个少言少语的小大人,帮着父母做一些家务,比如去小河挑吃水,去后山捡烧柴,闲时爱捧一本书静静地翻看。二哥也不大爱说话,他自小对学医感兴趣,父亲教他背汤头,带他上山采草药,下乡看病也让他跟着。

贺元堂住在松鹤坪上街,高宅大院很是气派,胆小的乡民走过门口都不敢往里张望。起初大哥去找贺秀环,二哥常去给病恹恹的奉氏送药,都是贺家的常客。大哥和贺秀环自小走得近,贺元堂看着不开腔,眼里不经意间闪过一道薄薄的冷光。月中仙笑着打趣两个少年,你们青梅竹马,长大了正好喜结良缘进洞房呢。

有一年,小霸王贺斐然跟大哥结了仇。这事要从孽娃说起。孽娃平常喜欢带贺斐然玩耍,教他一些刀棒拳法,俨然当上了小少爷的武术教练。孽娃养狗也有一套,清水乡窝羌沟出一种土猎狗,经他一驯,每条都成了撵鹿的好狗。跟着孽娃有样学样,贺斐然迷上了玩狗,让老爹出钱在窝羌沟买回一大堆狗崽子。赶场天街上人多,贺斐然大摇大摆带着狗上街,吓得乡民赶紧往街边躲,他倒觉得这场景看着好耍。一天,恶狗追咬一个小女孩,女孩摔倒在石坎上,额头磕出了一片血。贺斐然不但不伸援手,反而纵狗狂扑,周围的人都吓呆了。大哥恰好在场,一怒之下飞脚踢开了恶犬。贺斐然在松鹤坪耍横野惯了,乡民任他欺凌却不敢反抗,都在背后骂他是“贺匪人”。大哥当众踢了贺斐然的狗,一下子把他惹毛了,他扑上来就要干仗。幸好贺秀环赶了过来,挺身护在大哥前头。贺斐然这才收住手脚骂道,古大娃你不落教,这仇老子记下了。事后,父亲强要大哥去贺家赔罪,大哥犟着硬是不低头。父亲只得自己去找贺元堂赔不是,贺元堂虽然宠溺儿子,倒也大度地摆摆手,娃儿家争吵几句没啥,过了就算了。这以后,大哥不再去贺家了。

母亲的针线活在松鹤坪是出了名的,月中仙每回买了稀罕料子,都要召母亲去裁剪,我也就跟着母亲进了贺家。贺家三进院落豪华气派,前院阔大敞亮,栽满了花花草草,是个小花园。月中仙早年是名噪中坝梨园的名角,绚春班的头牌花旦,尽管如今徐娘半老身形富态,却也是风姿绰约余韵袅袅。她的日子过得莺莺燕燕,每日里在花园里咿咿呀呀唱得很开心。贺元堂为讨月中仙欢喜,明令保护往来松鹤坪的戏班子,不仅不收班头拜码头的孝敬银子,还要大大方方打发一些银钱。来松鹤坪的戏班子越发多了,月中仙兴之所至,每每也要登台票戏过把瘾,松鹤坪这穷乡僻壤竟还热闹了许多。我不光是喜欢月中仙唱戏好听,更喜欢她每回都要给我拿糖吃,那些包装洋气的糖果,比母亲做的打糕糖甜太多了。

当然,松鹤坪只有月中仙独享风花雪月,乡民们看得更多的场景,是贺斐然他们上演的刀光剑影。那时烟毒泛滥,深山密林间到处栽种了鸦片,每到收烟的季节,四面八方的官商匪绅都来这里强取豪夺,打死人是经常的事。我亲眼看见贺元堂当街枪杀了贩烟的绸子客,那人抽搐了好一阵子才死定,石坎子上铺开一大汪黑血。那以后,路头路尾看到贺元堂,我就会想起那汪血迹,心里既畏惧又厌恶,默默退让到路边。靠着冷酷血腥的暴力,再加上官匪勾连,贺元堂在松鹤坪乡长的宝座上坐得稳稳当当。

时光没脚却跑得快,十多年岁月看似漫长,回头一望只叹覆水无痕。我在松鹤坪老街一天天长大,大哥他们一晃眼也长成了青年。大哥与贺秀环在松鹤坪读完小学,通过联考升上了县中学。初中毕业后他们没有远走高飞,回松鹤坪当了教书先生,我读小学时还当过他们的学生。二哥上完高小就不想读书了,跟着父亲学医。一个山外来的药商和父亲有交情,他看二哥做事勤快人又实诚,提说让二哥到下河大地方跟师学艺。父母一商议,认为药商言之有理,就让药商带二哥去中坝了。再过几年,我小学毕业考上了县中学,也该去县城读书了。

松鹤坪到县城差不多近两百里路程,全是弯来绕去的崎岖山路,有钱人可以雇请滑竿,让轿夫抬着优哉游哉观山望景,没钱的只好背包扛伞一步步跋涉。这是我第一回出远门,大哥说这条路他走惯了,他来送我进城报名。母亲怕我独自在外吃苦头,临别时千叮咛万嘱咐舍不得松手,弄得我也是心里泛酸眼里流泪,深深体会到离别娘亲的痛苦。

有了大哥作伴,这一路走来不那么疲累了。一路上大哥指点山川,给我讲起这些地方的各种故事,相当于教我学了半部县志。

松鹤坪顺小河走出去是古关镇,两地中间的界山叫冷水垭。大哥说,这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关隘,是古代的汉番分界线,松鹤坪属白草番,古关就是汉区。小河在古关汇入大河,他说这条大河名叫涪江,向下流过千里沃野,转向东南在合川流进了嘉陵江,然后注入了万里长江,最后归于汪洋大海。想到家乡的小河跟无边的大海扯上了关系,我顿觉挣脱了群山的囚锁,心胸开阔了许多。

我们在古关镇住了一晚上,吃了当地名小吃荞凉粉。古关的故事多,每走一处历史遗迹,大哥就兴致盎然地讲说一段。有三国时魏军邓艾偷袭破关的战事,有唐朝大诗人李白来此一游留下的诗篇,还有红军总指挥徐向前在这里打过仗。提到红军,大哥悄声说,红军现在改称解放军了,正在东北西北华北和国民党军打大仗。平生第一次听大哥畅谈古今,我甚感新鲜有趣。

大哥还说起了县中学。学校的前身是清朝创办的龙门书院,历史很悠久,校舍却比较破旧,师生的生活也艰苦。他说山里人生来都能吃苦,我在那三年里一点也没感觉到苦,反而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幸运的是,我在这里遇到了最好的老师,我们的校长张秀熟。你晓得吗?别说我们这个小县,就是在全省,秀熟先生都是鼎鼎大名的。大哥越说越兴奋,详细讲起了张秀熟的生平。张秀熟生在平武县城,辛亥革命后到省城读书,接受了新思想。北京爆发五四运动,他在成都参加了学潮,是学生运动的领袖。早在一九二六年三月,他参加了中国共产党,是平武县第一个共产党员,当过代理中共四川省委书记。我吃惊地说,当共产党是杀头的罪,国民党不会放过他啊。大哥说,国民党抓捕了张秀熟,假模假样搞了个审判,结果却是他把国民党的审判官王陵基骂了个狗血淋头,记者写了篇稿子《张秀熟舌战王灵官》,全四川都晓得共产党人理直气壮斗赢了,弄得国民党丢光了脸面。张秀熟坐了八年牢,然后就回家乡来当了县中学的校长。他没干共产党了啊?我问。大哥摆摆手说,这个我就不晓得了,他教我们的时候,当上了省参议员,本县的头面人物都敬重他呢。

一路风尘走了三天,我们到了县城。

城墙破破烂烂,石缝里生出野草。城楼偏偏倒倒,那样儿就像暮气横秋的老翁在打瞌睡。我第一回进城,倒没在意古城的衰朽,反而觉得处处街景新奇有趣。街道随山势起伏铺着清亮亮的石板,两旁挤挤挨挨排着木楼瓦屋。饮食店飘出诱人的油香,茶楼里人声嘈杂,阶沿上摆了好多小摊,各色店铺开门笑迎顾客。

三五结伙的国军在街上闲逛,一个个歪戴帽子斜穿衣,显得流里流气。大哥说那些是胡宗南的兵,在本县驻扎了一个团,团长姓方。我说外头打仗那么激烈,他们倒在这大山里躲清闲呢。大哥意味深长地说,这一片控制着川甘陕三省边界,国民党肯定是要派兵把守的。

县中学在西街。我们进了校门,大哥说先去拜见秀熟先生。路上听大哥讲了秀熟先生的传奇,这会儿要见本尊,我不由得有点忐忑,额上沁出了汗珠。大哥熟门熟路径直到了校长室,在门外轻唤一声老师,道中看你来了。

屋内响起欢悦的笑声,道中请进。张秀熟起身迎我们进屋,客客气气为我们安座倒茶。我怀着倾慕之情看着校长,他中等个子,五十多岁年纪,身穿黑布长袍,脚登剪刀口布鞋,面容清癯,戴圆形黑框眼镜,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显得精明干练却又朴实无华。

大哥先介绍道,这是我弟古道平,还请恩师严加管教。

张秀熟问我,路途太遥远,你的脚板打水泡了吧?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校长笑道,年轻人莫怕吃苦,多走几回练成铁脚板,再远的路都能走到的。

听他说话语气柔和,又没有压人的架势,我的紧张感消散好些。时近中午,张秀熟邀请我们去家中吃饭。张家待人和善,大家有说有笑,我不再拘谨了。饭后茶叙,大哥说了松鹤坪的一些状况,张秀熟又谈了一些时局上的话题,我在一旁静听,他们说的都是家国大事。

下午报了名,在宿舍铺好床被,大哥要带我四处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我们先去了城中的报恩寺。寺院占地颇大,古柏挺拔苍翠,殿阁精致古雅,雕塑法相庄严,壁画精美绝伦。大哥给我当向导,解说的语气里满是自豪。他说据传报恩寺是明代土司修建的,至今约五六百年了。这是全省保存最为完好的明代建筑群,都是用楠木修建的,大雄宝殿供奉着“当今皇帝万万岁”的牌位,保佑了这座“深山宫殿”安然传世。可厌的是,方团长将国民兵团设在寺里,松松垮垮的士兵晃来晃去,扰攘了佛门清静。

小城三面环水,我们游了临江的古城楼,看了南门和西门渡口。北面是山,就像一把椅子的靠背,给小城带来了一份安慰感。我们登上北山俯瞰县城,涪江澄碧如练,好像母亲温软的臂弯,将婴孩般安静的小城环在怀中。

第二天大哥去向张秀熟道别,要回松鹤坪了。临行,大哥说城中有个小照相馆,我们兄弟去留个影。这是我和大哥唯一的一张合影,我一直珍藏到现在。前不久翠华将照片翻拍放大,说是可以用来做我的回忆录的封面。

我依依不舍送大哥到了城外的接官亭。大哥拉着我手说男儿当自强,道平好好念书哦。

风送浮云雁阵高,苍山淡远驿路长,大哥的身影渐渐远去。我转身独自返校,一路上默念着大哥说的“男儿当自强”。

3

县中学的管理井然有序,出操吃饭上课就寝均是按部就班。每周一升旗仪式,师生在操场上集合,唱罢“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再齐诵《总理遗嘱》,最后学校领导要发表训词。

校长张秀熟讲得最多的,是勉励大家求真知做真人,学好本领报效国家服务桑梓。他喜欢表扬好人好事,比如有同学帮助校工背着玉米到河坝推磨,有同学闲时去北山捡柴送到食堂,甚至连捡起洒落饭桌的饭菜吃下去这样的小事细行也要大加赞赏。听了校长的话,同学们见贤思齐,都很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越规矩。

训育主任是国民党县党部的委员,他一发话总要颂扬总裁英明,国军戡乱如何大获全胜,训诫师生要揭发乱党,决不允许宣扬异端邪说。我们很反感他的这套做派,平常见了其他师长都要恭敬行礼,唯独对训育主任视而不见,这让他很没面子。

学校的文体活动很吸引人,每天下午课后搞活动,球场上人声鼎沸,音乐室管弦悠扬,书画社舞文弄墨,把个校园闹腾得像个演艺场。

我当然最喜欢由张秀熟主讲的艺文社。艺文社活动的内容颇丰富,有文学名作赏析,新旧诗文写作,出刊壁报,以及演说训练。我第一次去听课,张秀熟讲的是《爱莲说》。他像说书艺人那样,打开画着莲花的折扇,微微摇着头,用古韵吟诵文章,实在是妙不可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好美的君子之品,经他一番渲染,真是引人向往啊。他指导我们写作仿古文和格律诗,旁征博引,发幽阐微,足见学术功底之深厚,我们佩服之至。我交上的作业,他批改得很细致,圈圈画画足以表现出师尊的敬业和爱生之情。好多回他把我叫去,当面改我的习作。他说,你和你哥都有才情,文章写的有味道,只是你大哥学了鲁迅的文笔犀利,喜欢写时政,见解也独到深刻,而你偏抒情,内里有诗人的气质。

我好奇地问,我大哥原本沉默寡言,没想到他现在这么能说会道,这是怎么学来的?

张秀熟笑眯眯地说,认得刘先生吧?他是演说家,你哥当年是他的得意门生。那时全民抗战,他们组建了抗敌剧团,城里乡下到处宣传,场场演说都是满堂彩呢。还有你哥的同乡贺秀环,跟你哥搭手演了好多抗战戏,都是有志气的好青年。

我报名去听刘先生的演说课了。刘先生能说会唱,讲课像演戏那样富有激情,很有感染力。他大胆针砭时弊,明嘲暗讽国民党权贵,直言中国的未来要由中国的老百姓说了算。同学们私下里议论,刘先生的话听着顺心解气,就像共产党在搞宣传。有人猜测,说不定他真是共产党呢。有人摇头,没凭没据不敢乱说。这些话或多或少传进训育主任的耳朵,他有时跑来看,大家见了他,故意彼此打闹发怪叫,他自感无趣,皱着眉头晃着秃顶的脑袋走开了。

演说课每个学生要登台练习讲几句,我刚从乡下来怕人家笑话,一登台就紧张得张不了口。刘先生单独叫我去训话,提示我壮起胆来。你这样胆小提不起气,哪个会听你的?他说我晓得你是古道中的弟弟,你哥当年敢跑到北山坟地练胆气,敞开喉咙大喊大叫,你敢不敢也去那里练?我以为他是说着耍的,没想到他还真在夜里邀约了几个人,拉着我上了北山。

夜里林间湿气重,时不时传来猫头鹰的啼唤,惊得我冒虚汗。当然不会去阴森森的坟场,我们的聚会点选在北山城墙最高处箭楼,有一座歪斜的亭子可蔽风雨,而且晚上无人登山不受打扰,更不会担心训育主任的耳目。

刘先生压低声音给我们讲国共内战,根本不是训育主任吹嘘的国军大胜,恰恰相反,共产党的队伍顶住了国军的全面进攻和重点进攻,战场形势开始转向共产党的胜利。大家听了兴奋得手舞足蹈。我也早忘了此前对夜色的恐惧,越听越有兴味,心里好似燃着火苗。

这天晚上,刘先生教我们唱新歌,歌名叫《山那边好地方》。山那边哟天晴朗,分田分地好繁忙,男女老少喜洋洋,穷人过上了好时光,嘿啦啦嘿哟。歌词简单好记,调子也明快,我们跟着唱两遍就学会了。我忍不住问山那边是哪边?几个同学笑着说,就是山那边啊。刘先生也笑,要不了多久,我们这里也会变成山那边的样儿。

学校每逢节庆往往会举办晚会,双十节到了,照例要搞公演。城里官绅和百姓说说笑笑来看戏,方团的士兵也来凑热闹,操场坝挤满了人,后面的观众只有站在高板凳上才看得到舞台。

舞台设在教导处和办公室之间的走廊上,走廊后用幕布挡住,两侧的办公室正好作为化妆和乐队使用。台口挂着两盏汽灯,虽然吱吱有声但亮光颇大。刘先生指导我们编排了小话剧《野玫瑰》,让我男扮女装演小女孩。由于练过胆我不怯场了,台词说得大声,举手投足都进入了角色。

就在这时,突然从学生宿舍传来吵闹和扭打声,快来抓贼啊,贼娃子偷东西了。大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愣愣怔怔停了表演。几个大个子男生扭住一个国军过来,当众大声说,他在我们宿舍里偷东西。这一下,当晚的演出就给搅黄了。

事情到此并未结束。方团长带着一伙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校园,扬言学校里潜藏有共党分子,是共党故意挑起事端制造混乱,他们要来抓共党。训育主任跳前跳后,引着国军闯进刘先生的卧室,一阵乱翻,找出几本书,押着刘先生关进了报恩寺里的国民兵团。

这一举动在学生中炸了锅。箭楼聚会的同学商议,我们要发动同学们救出刘先生。大家涌进礼堂,每人手持童军棍。带头的人大喊:走,我们去救刘老师!同学们一窝蜂涌向报恩寺,齐声喊,放人!还有同学不断往围墙内投掷石块,好些人冲上去打伤了持枪的卫兵。我也捡起石头砸国军,随着人流拼尽全力往院内冲。两方的人挤在一起推推搡搡,混战中有人受伤响起哭喊声,我的头也遭打破了,一摸手上热乎乎的全是血。

正在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张秀熟和老师们赶来了。张校长在师生中的威望素来最高,他大声说不要打了,一句话就让学生停手了,场面一下子平静下来。张校长选了两名教师代表和两名学生代表,没想到学生代表他选了我这个新生。见我头上有血,他掏出手帕让我擦拭,对方团长说,你叫医务兵给所有人治伤,我们一会儿谈判。

方团长仗着有枪有炮,谈判中气焰嚣张,摆出从刘先生宿舍查抄的书,我看了有曹禺的剧本《日出》和《山那边好地方》的曲谱,还有讽刺国民党反动腐朽的图书《升官图》。

方团长扯着嗓子说姓刘的这是在传播共产党思想,必须要法办。

张校长见方团长蛮不讲理,冷冷地说,刘先生从事文艺活动,何罪之有?一转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早,学校通知全校师生在操场集合。县长拄着文明棍登上升旗台,叉着腰训话,一开口便指责学生闹事,说学生无法无天,他要找出策划闹事的幕后指挥者,并狂妄地宣布要学校停课关门。

县长说完,张秀熟不慌不忙发话了,事情因军人不守军纪而起,这板子第一个该打的肯定不是学生。退一步讲,就算昨晚那位军人没偷东西,同学们的行为有些冲动,这件事也该是双方各自检讨,学校是绝对不能停课关门的。

县长被张秀熟驳得哑口无言,却又不好发作,悻悻然走了。

上午,刘先生安然回校,引来同学们一片欢呼声。

放寒假了,张秀熟托我带封信给大哥。大哥看了信笑着说,老师夸你进步大呢。母亲在一旁听了也笑,道平这半年长高了好多,个头快要赶上你两个哥了。大哥说学了知识长了个头,道平这书念的好。

夜里,我在卧室里斜靠着床头看书,母亲端着针线笸箩进来,她用针拨油灯捻子,灯火稍亮了一些。母亲拿过我的棉袄拆开,要把衣服的袖子和下摆都加长一截。母子好久没在一起,母亲这是想和我摆闲话。她先从手头的布料说起,看你的衣服变得短小该补了,我去找奉布客买布,他客气的很,硬是要送我一段下河细布料。

哪个奉布客?我从来没听说这个人,以为是外乡来的跑滩匠。

是奉氏娘家的亲戚,贺秀环该喊他表叔呢。民国二十四年,有人说他跟着“霉老二”走了。这一晃十几年,他突然冒了出来。贺元堂怀疑他是共产党,要抓起来往县上送。他倒说自己当了国军,在北方打了败仗,几千里逃回老家来。没凭没证,贺元堂关也不是放也不是,还是秀妹子给她老爸说上话了,这才放了奉布客。

说起贺秀环,母亲叹口气道,你大哥和秀妹子的姻缘也愁人哦。

我还是懵懂少年,哪好意思搭腔婚姻话题,于是默不作声。

这不是看着他们两个情投意合好得很嘛,我和你爸问了秀妹子,她点头应承了和你大哥的事。我们觉着男家要主动,就找快嘴媒婆去贺家提亲。秀妹子的妈奉氏高兴得眼泪花花的,连连说好。月中仙打着哈哈说两个年轻人早该洞房花烛了。祸砣子眯着眼睛不开腔,但也没摇头反对,算是默许了。千千万万没想到的是,贺匪人跳出来唱反调,唆狗咬了快嘴媒婆,站在街上敞声骂古大娃不是好东西,休想踏进贺家的门。你说,他姐的婚事哪轮得到他来做主?我问来问去,月中仙说了她儿子跳脚反对的原因,一是记恨你哥早年踢了他的狗,二是柳波澄胡言乱语说会看相,看出你大哥背上长了好大一块反骨,像是跟共产党一伙的。妈天呢,这两个砍脑壳的都是不相干的人,倒要来棒打鸳鸯,观音菩萨定要惩治他们。母亲说得激动,咳了一会儿缓口气,接着说,好在你大哥和秀妹子都在学校教书,他们早晚在一起,任是哪个也拆不散的。

我不解的是,贺元堂送贺斐然到下河大城市读书,估摸着高中还没毕业,咋个又回松鹤坪了?

母亲听我这么一问,撇嘴说贺匪人成天耍枪弄棒,哪是念书的材料?可惜他老子把大把大把的银钱抛进水里了,他那书念的没半点名堂。我听月中仙说,前几个月,贺斐然在学校和同学争风吃醋,惹毛了拔出手枪要杀人。那同学是官宦之家的花花公子,势力比贺元堂要大几十倍,逼着学校开除了贺匪人。月中仙抱怨贺元堂养子不教,其实她也管不住。又是烂军师柳波澄出歪点子,从中牵线做媒,把孽娃的女子说合给贺斐然,吹吹打打办了喜酒。那女子也管不住贺匪人,他照样成天遛狗闲耍。贺元堂看不得儿子无所事事,就把他头上自卫队的官帽给了儿子。这不,贺匪人天天带着自卫队操练,像疯狗一样乱窜,喊着要杀共匪,干的都是欺压平民百姓的坏事。

我说,离开松鹤坪半年,没想到有这么多变化。

母亲缝好了棉袄,让我试着穿一下,满意地说看着还合身。她让我睡下,给我摁了摁被子,轻声说我看目下这光景,就像是民国二十四年,不晓得要闹出好多乱子,道平你说话做事都要处处留个小心呢。

母爱暖心,这一夜我睡得格外沉酣,浑然不闻屋外的寒风啸叫和野狗哀嚎。

4

第二天中午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让大哥去请奉布客,她要答谢人家送布的人情。我说大哥我陪你去,随大哥出了门。母亲追出来扬着手喊,顺道把秀妹子两娘母也请来啊。大哥回话,秀环的妈天天吃斋念佛,从不出门做客,你搞忘了?母亲笑哈哈地说,妈是想看秀妹子呢。

离家半年,松鹤坪的小街毫无新意,甚至更显陈旧了。昨夜下了场大雪,上午出了昏昏太阳,四围山头雪影斑驳,街上人家的瓦檐还在滴雪水,石坎子潮湿溜滑。天气本来就冷,加之冷场天人们躲在屋里烤火,小街愈发显得冷冷清清。

奉布客租住在一户人家的偏厦里。大哥推门亲热地喊了一声奉表叔,屋里的男子转过身笑眯眯地招呼,道中来了,快来烤火。进屋一小会儿,我的眼睛适应了满屋的暗影,看清了奉布客的样貌。他的年纪在四十开外,中等身材,偏瘦,衣着和本地农民一样,头上包裹黑布帕,腰间扎着黑布带,斜插一支长长的竹管烟袋,小腿上打了绑带,脚上穿的是“棕包脚”竹麻草鞋。火盆旁摆开好些货品,看来他是在整理货担。这一带走乡串户的小贩都置有木制的货担,像个小柜子,把拨浪鼓一摇,再加上长声吆吆叫卖,高坡深谷里的老少妇孺听了,都会欢天喜地跑出来挑选各色货品。做小买卖的人讲究笑脸迎客,我看奉布客一直笑眯眯的,眼角眉梢就像有花开着。

大哥把我介绍给奉布客,他连说晓得晓得,你妈来我摊子上买布,一直在夸道平的好。我忙说了来意,奉布客爽快答应下来,放下手上的活路就跟我们走。

大哥不进贺家大院,他让我去请贺秀环。门口好几条狗,吓得我也不敢上前。我亮开嗓门喊秀环姐,却喊出了贺斐然。这家伙长得牛高马大了,梳了一个油光水滑的大分头,身上挎着两个盒子炮,腰间插着亮晃晃的短刀,那样子比狗还要凶恶。他乜了我一眼,问有啥事?我说我妈请秀环姐吃饭,麻烦你帮我说一声。他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打个唿哨唤开看门狗,放我进了院子。

我记得奉氏住在后院柴房边的小房间里,我在中院就听得她的咳声,穿过廊道转进了后院。贺秀环听到我的喊声迎出来,她的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药罐子。

外地人评说松鹤坪有两句话,头一句天高地远出土匪,下一句是山清水秀出美女,画风竟是如此迥异相悖。小时候只是觉着秀环姐好看,找不到好词形容。在县中学背过古诗,我感觉秀环姐完全配得上“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诗,是一个保持了山野纯朴本色的美女。想到她将要成为自己的亲嫂子,我对她的敬爱又多了好几分。

奉氏长年累月不离药,满屋满院都是药味。我向奉氏问过好,说是我妈请秀环姐吃饭。奉氏欢喜地说好好,催促女儿放下药罐快走。贺秀环慢慢将药倒进碗里,递到奉氏手上,看妈喝了一口药,这才随我走出来。

贺秀环亲切地问起我在县中学的学习和生活,问起秀熟先生和刘先生。我讲了学生大闹国民兵团和张秀熟救出刘先生的事。她说张老师有个省参议员的身份,地方上这些官绅还是有所忌惮的。

这顿饭吃的热热闹闹,宾主都很开心。父亲听说奉布客在前线打过仗,便问他国共胜算几何。奉布客答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胜败都是民心说了算,你说对吧?母亲忙岔开话题,我们小老百姓休谈国事,吃饭穿衣才是大事。她不停地给贺秀环碗里搛肉,弄得贺秀环迎也不是拒也不是。

饭后,贺秀环拴上围腰陪母亲收拾锅碗。父亲留奉布客喝茶,他还想听国共打仗的事情。

大哥问我,过两天我们要去走一家远亲,你愿一起去吗?我放假在家本就无事做,走亲戚有吃有喝多好啊,当即答应了下来。

大哥说的“我们”是指他和贺秀环,还有奉布客,现在加上一个我。我搞不清楚会是怎样的远亲,因为我看他们三个备办礼物,买盐买粮买了好多日常用品,这跟平常走亲很不一样。

我们如期动身,四个人背了满满四背篓东西。奉布客走在前头带路,我和贺秀环走中间,大哥走在后面。

走了大半天,我们登上老龙山。大哥夸我,道平练成铁脚板了,这半天都没掉队。

贺秀环说,念中学的路那么远,任谁走上几个来回,都能当个神行太保。

大哥说,我们都比不上奉表叔啊,他的一双脚走过千里万里,是钢脚板。

我很好奇,问奉布客你真走过那么远的路?

奉布客微微一笑,老实给你说,我当年爬雪山过草地走到延安,光是草地就走了三趟,更别说打日本跑过几个省,靠的就是走路腿脚快。

我睁大眼睛惊诧至极,你是红军?

奉布客招呼大家歇一会。他点燃一袋烟,缓缓抽了几口,说道,道平我不瞒你,我是红军。不过现在斗争形势复杂,我这身份也就你们三个晓得,我相信道平守得住这个秘密。

我当即站起来说,奉表叔你放心,就算贺斐然拿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会说出去。

看我一脸认真,他们都笑了。

大哥说,我晓得你在县中学积极争取进步,是信得过的。今后你还要争取更大的进步,多为穷苦人做事。

大哥虽然说的半明半暗,我想起刘先生在箭楼给我们讲的话,一下子明白了大哥他们应该是和刘先生同样的人,是训育主任天天要“戡乱”的人。特别是奉布客,他在我面前亮明身份,这是对我多大的信任啊!

大半年后大哥才明确告诉我,奉布客是党中央选派的干部,专程回松鹤坪开展地下斗争。他说,随着三大战役的进行,党中央加快了解放全国的部署。四川是国民党统治下的大后方,敌人的势力还很强大,必须提前布局组织开展武装斗争,为建立新生的人民政权做准备。组织上挑选了一批四川籍贯的老红军,就是要他们先和当地党组织建立联系,一起完成解放大业。秀熟先生是我们县的老党员,在抗日战争初期经过党组织营救,他提前走出国民党的监狱,参加了对四川军阀的统一战线工作,促成了川军出川抗战。国民党四川省主席刘湘的抗日文告,就是出自秀熟先生之手,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后来成都发生了“抢米风潮”,四川的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组织上让秀熟先生回乡避祸,于是他带着刘先生回到老家办教育。我们这一片党组织归江油中心县委领导,秀熟先生是中心县委副书记,领导我们县的各个支部。我和贺秀环在县中学读书时,有幸得到秀熟先生的指引,秘密加入了共产党。早先他给我们的指示是“社会化、职业化、群众化”和“勤学、勤业、勤交友、勤调查研究”,所以我们都回到松鹤坪做了不起眼的小学教员。奉表叔从延安回来和秀熟先生取得联系,秀熟先生指示我们三个党员建立了小河党支部。革命形势越来越好,但随着解放临近,要做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我们必须尽快发展党的队伍。秀熟先生和刘先生考察了你,看你进步很快,于是发展你参加了党的外围活动。这次我和贺秀环做你的入党介绍人,你一定要经受住斗争的考验,争取早日正式加入共产党。

那天在老龙山的雪坡上歇脚吃干粮,我得知奉布客是松鹤坪唯一一个走完长征路的老红军,真是说不尽的崇拜。奉布客却低头叹息道,当年我们二十多个年轻人参加红军走出松鹤坪,却只活下来我一个,想起来心痛啊。我们打了好多大仗,千佛山战斗,百丈关战斗,渡过黄河西征,战友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我九死一生活到今天,已经是福大命大了。

一席话说得我们心绪万端,大家起身背上沉甸甸的背篓,步子迈得更快了。

老龙沟是本县和南边县的界河,跨过这条曲曲弯弯的小河沟,我们就进入了清水乡贾秃子称王称霸的地盘。荒野无路,连猎人药夫踩过的毛路都寻不见,林下尽是野蛮生长的荆棘和灌丛。奉布客挥起砍刀砍开荆榛,做了我们的开路先锋。冬天白昼短,翻过两座大山,天色渐渐暗下来。我们捡了枯枝扎成火把,走进一道陡深的山谷。奉布客说,这地方叫癞子坟,大刮刮他们都住在半山的岩窠里。

夜色深黑,我们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奉布客说,他来过一次,也记不清路道了。大家一筹莫展,奉布客估谙着一点点找路,行进的速度就像蜗牛爬坡。恰在此时,密林里传来狗叫声,前头似乎有火光若隐若现。看来,有人来接应我们了。果然,过了一会儿,狗吠和火光越来越近,几个形如野人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一个黑影认出了奉布客,叫了一声奉表叔。我们知道,这个人就该是奉布客提到的大刮刮了。几条狗围着我们嗅了一会儿,不吭声了。夜黑不便说话,那几个野人接过我们的背篓,在前头带引我们。跌跌撞撞走了好一阵子,我们终于到了野人们栖身的岩窠。我累得全身没有一颗力气了,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就不想起身。

奉布客拉过个子最高的野人,问大哥和贺秀环,你们认得出他是哪个?尽管大哥和贺秀环早就猜出了这个身形高大须发蓬生的人,正是他们儿时最好的玩伴,但是他们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法把这个黑暗中看不清面庞的巨人和小时候那个机灵顽皮的大个子男孩联系起来。大刮刮应该也猜出了大哥和贺秀环,但是毕竟十多年没见,陌生感隔断了他们久别重逢的喜悦,他也是木然地望着长大成人的伙伴,说不出话来。这种场景本在大家的预料之中,彼此怔怔地对望了一阵子,围着火堆坐下来了。大刮刮抱来木柴,把火烧得更旺,火燎子扯起老高,照得山洞忽明忽暗。

实在是太累了,我们嚼了一小块干粮,然后向着火堆俯首抱臂屈膝睡着了。半夜里我醒来好几次,每次都看见大刮刮往火堆里添柴。这个朴实的汉子一夜没眯眼,他用添柴烧火的方式表达着心里的友爱和喜悦。

山里雾气沉沉,久久不见天亮。我们都醒了。我感觉全身酸疼,不停地揉眼捶背敲打双腿。洞里有微弱的光亮,我们看清了大刮刮他们,每个人都是蓬头垢面,穿着破衣烂衫,打着赤脚,真是活生生的野人。其中好几个都长着大脖子,记得父亲把这种山里常见的病叫做瘿瘤。

奉布客叫大刮刮去把其他人都召集来,好把我们带来的东西分发给大家。趁着等人的空闲,奉布客吸着烟,缓缓讲起了大刮刮他们的遭遇。

很早以前,附近的乡民把害癞的死者埋进这条最偏僻的山沟,用三合土夯筑坟头,怕的是瘟神钻出来害人,癞子坟的地名就这样叫出来了。后来村子里凡是有人得了癞病,也就是医书上说的麻风,都会被赶出村子,自己进沟来等死。人们望而生畏,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完全与世隔绝的死亡之地。逃进山沟的人无衣无食,一个个饿得黄皮寡瘦,外形上就成野人了。山里缺盐,他们只得刮岩壁上的硝盐吃,好些人缺碘患上了大脖子病。听清水乡的人说,贾秃子下了死命令,凡是抓住从癞子坟外出的人,统统烧死,连这里出去的狗也得用火烧死,以免瘟气乱传。正因如此,贾秃子没敢进沟剿杀,大刮刮他们才活下来了。

接着,大哥回忆了大刮刮逃生的过程。他说十多年前,我和秀环看见民团抓了大刮刮的爹妈,忙忙拉着他跑到老龙山藏进山洞。后来看到民团搜山,我们又把他送过老龙沟,叫他只管往山外跑。哪里想得到,他竟然藏在这片山里。

贺秀环气愤愤地说,我投胎时瞎了眼,撞上了活阎王的家门。

奉布客磕掉烟灰,开导贺秀环,你和贺元堂虽是父女,但走的路是截然相反的,归根结底你是我们信赖的好同志好战友。

大刮刮带来一群人,大概有四五十个,全都披头散发衣不蔽体,有几个是拄着棍子的残疾人。我从来没见过如此穷苦的人,不免共情怀悲。

奉布客站在洞口大声说,老乡们,我们送来一点年货,人人有份,大家都过来拿。四背篓东西很快就分完了,我恍然大悟,原来大哥说的远亲指的就是这些苦人。

短暂接触后,大哥、贺秀环和大刮刮不再那么生分,坐在一块谈起他们的过往。

人群里有一个老者,奇怪的是有只小猴子紧贴着他,犹似调皮的儿子黏着父亲。他一开口竟是外省口音,我一时没听明白他说的啥。奉布客捧着老者的手,向我们说,这老哥是红军,是从鄂豫皖打过来的老红军,是我的老部队红三十军的战士。我们都惊呆了,任谁也想不到能在这死地见着老红军。

我很好奇老者的经历,见奉布客和他交谈,我也凑了过去。

那人做了自我介绍,他是河南人,姓侯,又会驯猴,年轻时伙伴们都叫他猴哥。他抚摸着猴子说,这是他在山上捡到的野猴子,现在驯到跟他寸步不离了。老辈人说四川的猴子要河南人来牵,就我眼前所见,此言不差。当然,从年龄来看,我还是叫他猴叔要恰当一些。

猴叔说,早年间在家乡穷到活不下去了,共产党领导农民闹暴动,他参加革命当了红军,跟着徐向前从鄂豫皖打到通(江)南(江)巴(中),后来到了清水乡。他在战斗中负了重伤,部队转移时把他留在老乡家里。贾秃子的还乡团卷土重来,村里藏不住了,那家人偷偷将他送进癞子坟,保住了他的性命。他掏出一枚铜钱,指着钱上的人像说,我这些年就靠这个给自己鼓劲,总是盼着还能走出山沟再干革命。

奉布客摩挲着铜钱对我说,这是我们苏维埃的钱币,刻着列宁的像,和我们的毛主席一样,列宁也是共产党的领袖,只不过是俄国人。

我搞不明白,猴叔咋个晓得奉布客是共产党,一见面就掏心掏肺报出自己的底细?听了我的疑问,奉布客说,我在清水乡听老乡说起癞子坟,就想探个究竟,十多天前我独自来过一次,见到了这些人。他们也不清楚我是干啥的,但至少不是贾秃子那种坏人,所以敢接近我。我听老侯是河南口音,猜到他的身世不简单。哪晓得一交谈就清楚了,我们原来是没见过面的战友。

回去的路上,贺秀环义愤填膺地说,看看国民党把国家搞成啥样了,癞子坟就是国统区的真相,蒋介石不垮台简直是天理不容!

奉布客说,是啊,天下总是苦人多,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打了二十多年,快要看到最后的胜利了。

大哥说,眼下我们要多多下乡,多多联络这些苦人,发动他们起来革命,先把自己的力量壮大起来。

回到松鹤坪,大哥给我安排了工作,要我跟着奉表叔跑跑乡下,多多熟悉情况。

就这样,在这个寒假和第二年的暑假里,奉布客带我跑遍了古关、松鹤坪和清水的旮旮旯旯,还随他去中坝采购货物,我跑路的功力大增,头脑里装下了这片地区的活地图。这段日子里,我也学会了做小买卖,比如扯布,卖针头线脑,收售香菇和蜂糖这类山货。我还有一个不可声张的秘密,奉布客告诉了我地下党组织的联络点,我已经开始担负交通员的工作了。

5

一九四九年春季开学,我揣着大哥写给张秀熟的回函返校读书。张秀熟展信一阅,又问了我一些松鹤坪和古关的详细情况,说有了群众支持则诸事必成,你们的群众工作做的好。他勉励我,道平你走上了正道,要一往无前走到底啊。

国民党在军事上遭遇大溃败,所谓的后方也陷入深深的混乱。县政府拨不出款,县中学的运转愈发艰困。我们的伙食越来越差,学生都抱怨吃不饱,在饭堂把碗筷敲得山响表达抗议。老师们的薪饷也拖欠三个月了,他们抱怨说饭吃不饱倒给气饱了。然而,训育主任却照样在升旗仪式上叫嚷“戡乱”, 要大家严防校内共党破坏,拿“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这样的屁话来回应师生的怨言。刘先生在课堂上笑骂训育主任“大不合时宜”,既然他那么“忠君”,何不上前线去给蒋家王朝挡子弹?我们听了不由大笑。

一天,教师食堂的厨师拿着汤钵,去街上回民饭店赊牛肉。老板说哪有旧账未销又欠新账的道理,一气之下扣了学校的汤钵。厨师垂着头回校,赌气不做饭了。老师们吃不到饭,积压已久的怨气终于爆发了。刘先生喊一声,找县长说理去。大家群起响应,当即宣告罢课。学生们一呼百应声援老师,全都涌出校门上街游行。

小城百姓从没见过罢课,都喊着学生闹事了,蜂拥而出看热闹,更加壮大了罢课游行的声势。要吃饭,要和平,反饥饿,反迫害。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原本沉寂的深山老城突然腾起反抗的怒火,吓得地方官绅和军警手足无措。县长生怕学生揍他老命难保,屁滚尿流逃往报恩寺,躲在国民兵团不敢出面。

张秀熟昂首走在游行队伍前头,刘先生和师生们手挽手勇毅前行,浩浩荡荡的人潮挤满了狭窄的街道。

方团长派出士兵荷枪实弹守住报恩寺大门,舞着手枪喊,再不解散老子要开枪了。

张秀熟轻蔑地瞥了方团长一眼,叫出刘先生和几个师生代表,径直朝大门走去。士兵挺枪来拦,张秀熟轻轻一下拨开长枪,毫无惧色大步跨进大门。

门内,县长被迫与师生代表谈判。门外,我们一遍遍齐声唱歌,先唱 “三民主义吾党所宗”,唱着唱着就变成“山那边好地方”,最后就是“义勇军进行曲”,声音高亢势不可挡。训育主任徒然叫唤“反了反了”,却没人理睬他,不知何时溜走了。

谈判进行到午后有了结果。秀熟先生走出报恩寺大门,扬手说道,县长答应了我们的全部要求,即日补发老师薪水,拨付办学经费,我们可以回校复课了。学生欢声雷动,高喊着“胜利了”,簇拥着秀熟先生返回学校。

当天晚上在北山箭楼,刘先生兴奋地说,毛主席说过,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大家看看今天的罢课,团结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我们靠着人心齐打败了县长!大家沉浸在兴奋之中,都说秀熟先生太让人佩服了,斗争起来有勇有谋,县长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我说,别看方团长张牙舞爪,他其实也怕秀熟先生,眼睁睁看着校长闯过他排的虚脚阵。

四月底,刘先生向我们传达了全国形势,解放军打过长江了,西北的胡宗南也是兵败如山倒,我们这里的解放指日可待。同学们忍不住鼓掌说太好了。

刘先生严肃地说,你们都是追求进步的先进青年,即将投入残酷的实际斗争,要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切莫盲目乐观。现在反动派也在做垂死挣扎,他们的凶残是骇人听闻的。我们一定要细致了解敌情,要打有准备的仗。

从这天起,刘先生不再教我们唱歌演说,每到夜深人静,他在北山讲起了军事常识,训练我们匍匐前进和跳跃冲锋。我问刘先生你当过兵?他点头说我在川军干过,在淞沪会战中和鬼子拼过刺刀。那你怎么又教书了?他呵呵一笑,我是在川大读书时应征入伍的,在武汉会战受了伤,就回成都当了中学老师,恰好和秀熟先生共事。当年他回乡时邀约我同往,我就来这里教书了。

国民党败局已定,后方人心浮动,县城里各种讯息像秋天的落叶纷纷扬扬,县中学已经无法办下去了。秋季学期开学一个月后,张秀熟辞去了校长职务,担任了县山防大队政治指导员,刘先生也被聘为山防大队军事教官了。那时我已是小河支部的预备党员,箭楼聚会的同学也大多入了党。

刘先生给我们说了山防大队的由来。一九四九年九月十四日,蒋介石批准国民党四川省主席王陵基(就是一九二八年在重庆审判代理中共四川省委书记张秀熟的那个“王灵官”)的计划,要在全省成立十个保安指挥部和二十个保安团,用来防堵解放军入川。中共地下党利用这个机会,派张秀熟和中坝地方实力人物蹇幼樵一道去成都见王陵基。王陵基此时正高喊“反共总动员”,听了张秀熟和蹇幼樵的请求,当场同意正式成立江(油)彰(明)平(武)北(川)松(潘)山防总队,并在第二天的《新新新闻》发布文告,任命蹇幼樵为保安司令部顾问。王陵基还拨给张秀熟六十支枪,用来充实平武的自卫队。有同学问,这么说山防队是我们自己的队伍?刘先生说,眼下还披着国民党的皮,你们参加进去后多做工作,必须把这支队伍掌握在党的手里。

学生一个个离校,县中学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一副萧索败落的惨样。

张秀熟把我叫去家里,拿出一封信给我,你赶紧回松鹤坪去,你们那里距离中坝近一点,今后若遇紧急情况,小河支部可以直接去江油中心县委报告。

我知道这封信的分量,一刻也不敢耽搁,连更晓夜往松鹤坪赶,原本三天的路程两天就走到了。

大哥读罢信,面色凝重。他让我马上通知奉布客和贺秀环,去观音庙后山密林里开紧急会议。大哥握紧拳头说,同志们,决胜的时刻到了!上级指示我们,当前第一件任务是抓武装,我们要尽快把人民自卫队建立起来。道平和我立即联络基本群众。奉表叔你是搞军事的,你就负责搞枪和训练。秀环严密注意你爹他们的动向,特别要注意贺斐然的反共自卫军。目前形势非常紧张,我们暂时把据点放在癞子坟,奉表叔你多多筹备一些粮食,然后我们组织群众悄悄送去那里。

我和大哥跑了两天,联络了二三十人,都是苦大仇深的穷苦百姓。大哥让其中几个猎人准备好火药枪和干粮,到时奉布客来带他们去癞子坟。

第三天我们赶到癞子坟,把身体还算强壮的七八个人聚拢来。大哥说,从今天开始,我们要编成战斗小组,进行军事训练。大刮刮恨恨地说,老子终于等到报仇的这一天了。

猴叔问大哥,我现在归队了,可以恢复我的党籍吗?大哥笑了,这个问题要等组织来决定,我能决定的是马上给你们剃掉长毛。说完,大哥取出剃刀和剪子,开始给这些野人剪发。我忙着烧热水,拿出肥皂给他们洗头。嘻嘻哈哈一阵忙碌,一个个野人变身成了好汉。

虽是深秋,天气却好,汉子们干脆脱光衣服,跳进溪流深塘里畅快搓洗。我蹲在石头上晒太阳,看猴叔养的小猴子在沟边找野板栗吃。大哥说,走路出了臭汗,我们也洗洗。我看大哥脱光衣服扑进水波,也不再羞涩了,跟着跳进天然大澡堂。阳光炫目,白云漫游,满山彩林斑斓如画,林间雀鸟歌喉婉转,多美的景致啊!此刻我心目中的美景,还有这些挣脱了精神枷锁的汉子们。

下午,奉布客背了满满一背篓洋芋来了。我忙忙端热水给他洗脸。他边抹汗水边说,那几个打猎的怕害癞不敢进来,在沟口砍树搭窝棚。大刮刮说,癞子没有说的那么凶,我们这几个咋没害癞?大哥摆摆手说,这样也好,就在那里安个哨。奉布客说,我也这样想,不过粮食还是要放在沟里,你们等会儿出去再背些进来。

奉布客洗了脸点燃一袋烟,悠悠抽一口说,还有一个情况,我们一起商量一下。

猴叔性急,问啥情况?

奉布客说,清水乡有我们的人,传来消息说,贾秃子在外头买了枪,估计这两三天要从我们这边过路。

大哥说,这个消息要是靠得住,我们正好干一家伙!

奉布客嗯一声说,我四下打问了一些情况,早年贾秃子卖烟土走的是北路,也就是经松鹤坪走古关下中坝,遭祸砣子和张麻子轮番整了几回黑吃黑,就不敢走北路了。南路从竹园坝下绵阳,关卡多但大路好走,所以一直走南路。最近胡宗南的部队从陕西退下来,兵荒马乱更不太平,南路也走不得了。今年秋烟收成好,贾秃子大发横财,在绵阳卖了烟土买了枪,改走西南县回清水。也就是从中坝绕道雁门坝,转过黑石场经我们这片过分水垭,路远也难走,但是荒远人少,估计他觉得是最安全的路径。

猴叔又飙出河南话,打他狗日的一个伏击。看来,猴叔尽管困居深沟十几年,红军惯用的战法却还记得牢牢的。

这确实是个战机。奉布客说,要紧的是搞清楚详细情况,我们也要准备几个方案,把人手安排妥当。这样,道平先去黑石场候着,摸清他们有几个人,何时过来。道中去古关,防着他们万一走北边老路。我来排兵布哨守住要害,定要把这伙人一网打尽。

第一次参加真刀真枪的行动,我的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奉布客叮嘱我放机灵点,莫让对方起疑心。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大哥踩着露水出发了。

三县交界实际上是三不管,这一带人烟极为稀少,连条成形的土路都没有。从癞子坟到黑石场粗估有五十来里路程,我马不停蹄跑得快,晌午赶到了黑石场。

黑石是西南县东北角最偏远的乡场,仅有短短一条独街,差不多二三十家住户。跨过场口的风雨桥,我看街上晃着好几个要饭娃儿。我想自己虽然个头略高,但岁数却和几个大点的娃儿相当,混进他们里面定不会引人注意。于是我下到河边把衣裤弄得皱巴巴的,胡乱往头上脸上抹几把泥沙,弄得自己也成了脏兮兮的小讨口。我缩着脖子凑近那些娃儿,问他们是哪里来的。一个缺牙巴说,到处都说要打仗,在外头要不到饭吃了,我们稀里糊涂乱跑,活到哪天算哪天。

晚上,我和这群娃儿躲在破庙里烤火。几个小娃饿哭了,我从布口袋里拿出几个烧洋芋,分给了他们。

次日上午,我和讨口娃儿在阶沿上挤作一堆。我紧紧盯着每个进场的人,看看是不是要关注的目标。浓雾散开,将近晌午了,我看见两个男子进了场口。他们似乎也很警惕,双眼放光扫视每个人,就像狗耸着鼻子嗅异味。来来往往逛了两转,没有发现异常情况,他们这才招同伙上街。随即又来了三个壮汉,还有两个牵马的农民,马背上驮着沉沉的大麻袋。松鹤坪和清水这一片口音独特,与周边地区差别大。我听他们说话,果然是清水方言,可以确认是我要跟踪的目标。

这些家伙钻进一家饭店,要在黑石场吃午饭。此地最负盛名的美食是豆腐,这伙人点了好大一桌菜,当然少不了豆腐,有麻婆豆腐白油滚水虎皮豆腐等等。看他们喝酒划拳吃得热闹,我和小娃说,今天遇到有钱人了,我们都去要几个。娃儿们一窝蜂冲进店子,死乞白赖伸手要钱,胆大的直接抓起桌上的肉往嘴里塞,一下子闹得店里乱哄哄的。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勃然大怒,拔出枪威胁娃儿,老子素来抢饭吃,小杂种倒敢抢老子的饭吃,看老子一枪打死你。我趁乱顺势在麻袋上摸了一下,硬邦邦的确实是枪。我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回去报信。

奉布客算了算马行的速度,说他们过来天早黑了,就是硬干我们也有胜算。他招拢众人,让大家再想想办法。猎人说,我们一人瞄准一个,枪一响我们都往上冲,一顿乱棍打死他们。我说,分水垭靠清水太近,万一贾秃子派人接应,我们或许打不过。奉布客说,那就把伏击地点选在黑松林,那里林密好隐蔽。

战斗并没有预想的那么激烈。那伙人打着火把进到黑松林,火把明晃晃的却成了靶子,猎人一齐射击,不待他们反应过来,我们呐喊着冲上去了。一阵拳打脚踢,对方架不住我们人多势众,被我们夺过枪给绑起来了。

首战旗开得胜,这场战斗缴获有十只长枪,五支短枪,一千多发子弹,还有一箱手榴弹。为防走漏消息招来贾秃子报复,我们把这几人押到癞子坟,关在一个小山洞里。同时我们放了两个农民,还了马,给了一点钱,让他们原路回家去。

大哥和贺秀环见到这么多缴获,也是兴高采烈,赞不绝口。大哥说,奉表叔快来教我们打枪。我们一遍遍抚摸崭新的枪,一刻也舍不得放下,训练的劲头特别高。

大哥去山洞审贾秃子的手下,让我和贺秀环也去。本来是想探问一些贾秃子的内情,没想到扯出了贺元堂早年的秘闻。在松鹤坪贺大爷的地盘上挨了打,这伙人误以为是贺元堂黑吃黑,把我们当作了贺大爷的小喽啰。老土匪口口声声说他与贺元堂有交情,求情下话要我们饶命。大哥逼问两句,老土匪抖起包包交代了。原来是二十年前,贺元堂起黑心要独霸奉家产业,柳波澄为他出了个借刀杀人之计,暗中找到清水几个心狠手黑的匪徒,花五百大洋买了奉家父子的性命。

贺秀环听了这事一时惊骇发懵,跑出山洞呆立着。

亲爹竟是害死亲妈全家的真凶,大哥和我都能理解贺秀环内心里猝发的绝望感。

大哥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劝慰贺秀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

6

进入一九四九年十二月,整个川西北处处摆战场。总的形势是,国军胡宗南部节节败退仓皇南逃,贺龙率领解放军十八兵团穷追猛打凯歌高奏,剑阁和绵阳两个专区的各个县城接连解放。

胡宗南电令驻守涪江上源的方团退守成都。本县的国军人心惶惶,好些士兵换上老百姓的衣服偷偷开溜。方团在古关驻扎了一个工兵营,胆大的士兵携枪翻过冷水垭,想从松鹤坪走野径逃命。也有南边打散的国军往北蹿进松鹤坪,像游魂野鬼茫然乱撞。

这些倒霉的家伙没有想到,他们原想拿枪自保,或者卖几个钱自肥腰包,却一个个成了贺斐然口里的肥肉。贺斐然带着十几个铁心豆瓣,唆领着一大群窝羌狗,见了三五结伙的溃兵就猛扑上去,一顿毒打乱咬,缴了他们的枪弹。那些家伙只得自认倒霉,要是敢犟嘴反抗,贺斐然眼都不眨一下立马开枪打死。贺秀环和我们说,仅仅几天时间,贺斐然就抢到二三十支长枪,民团一个个扛着枪耀武扬威,踩得松鹤坪街上的青石板都快抖起来了。

松鹤坪还有些啥情况?大哥皱眉问道。

贺秀环掠一下飘在眉梢的长发,想了想说,前几天古关的张麻子来登门拜访,估计是要拉祸砣子联手对抗解放军。自从得知贺元堂杀了外公和四个舅舅,贺秀环提到亲爹也改叫祸砣子了。

狗改不了吃屎,反动派也改不了反人民的本性。奉布客说,别看他们平时争权夺利狗咬狗,一旦面对共产党,他们必然会勾结在一起兴风作浪。

这一年来,我和奉布客走乡串户朝夕相处,听他讲了中国共产党艰苦斗争的历史,也讲了一些他在部队学到的理论知识,发自内心佩服他的党性和斗争经验,也听惯了“反动派”“反人民”这类普通群众还觉得陌生的政治术语。

奉布客接着说,从贺斐然抢枪这件事来看,我们要注意国民党溃兵这个情况,能俘虏的就缴枪放行,敢顽抗的就抓起来,至少不能让那些游兵散勇祸害老百姓。

吃饱了舍不得放碗,贺斐然尝到抢枪的甜头,不再满足于守株待兔傻等溃兵上门,放出人马四下里找寻落魄的溃兵。

月底的一天,探子兴冲冲来报,从黑石场方向过来了三十多个溃军,翻过老龙山朝盐井垭开过来了。这么大一笔好买卖,贺斐然兴奋得双眼发绿,赶忙吆喝孽娃去“点团”。“点团”是土匪黑话,就是紧急发令集合全乡所有的民团武装。

孽娃拔腿要走,柳波澄却捻着颏下山羊须叫住,且慢,要得稳妥,先报给贺大爷再说。柳波澄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南边来的多是国军的正规军,人数还不少,万一碰到铜豌豆,到时不仅吃不到嘴里,反而要损几颗牙齿。贺元堂听了,轻声说小心驶得万年船,老柳的话不无道理。贺斐然不以为然,我们上百人枪打他三十多个,明摆着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要是怕这怕那放跑了,你们去哪给我买后悔药?少主气盛,柳波澄不好再说。贺元堂想了想也让步了,他说这样吧,留下老龙山的队伍按兵不动,其他的任你点调。贺斐然说一句要得,气哼哼甩手出门了。

其实我们也发现了这股溃军。奉布客和大刮刮去侦察回来,说这伙国军战术动作到位,不像是游兵散勇,而是正规军。

大哥问,我们要向上级报告吗?

奉布客略加思索说,他们走走停停,很像是先头部队搞侦察,说不定后面还有大队伍。我们带上枪暗中跟着,搞清楚情况再做决定。

于是我们二十多人分作两队,奉布客带着大刮刮和贺秀环为左路,大哥带我和猴叔为右路。猴叔的小猴子抱紧他的腿不让走,就像调皮小儿缠着父亲。猴叔笑着抱起猴儿,拍拍猴儿脑瓜说,乖乖待着,等我回来给你烧栗子吃。他把猴儿交托给小孤儿哑女,满脸笑着和我们一道出发了。

不得不说,经历了十多年战火洗礼,奉布客对敌情的判断实在是超过常人。那三十多个国军确实是先头侦察兵,他们在盐井垭遭遇到贺斐然的伏击,不仅没有慌乱溃逃,反而就地展开反击,用步话机召唤后续队伍。我们在密林里看见,国军像密集的蜂群涌向盐井垭,粗略估计也有五六百人,其后还有上百匹骡马。看得出来,这些国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个个身手矫健,很快对贺斐然实施了反包围。

枪炮轰鸣,硝烟弥漫,鬼哭神嚎,盐井垭顿时陷入一片火海。民团哪见过这种阵仗,开始还能对射抵抗,很快就吓得丧魂落魄,一个个拔腿快跑,钻进树林逃命。孽娃毕竟老了,跑慢一步,遭国军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贺斐然倒是跑得快,逃出国军包围圈,跑往老龙山去了。这一仗,国军在战斗中打死松鹤坪民团二十多人,又把活捉的十二个团丁押到梁上,架起机枪全给射杀了。都说狗随人性,贺斐然人歹狗也恶,恶狗在平常咬伤多少老老少少。这场激战中,三四十条窝羌狗群起冲扑,咬死了好几个国军,却也遭国军打死了一大片。

我远远地伏在林莽间观战,看见如此激烈的战况,不由得心惊胆战。大哥伏在我身旁,也是默不作声。猴叔嘲讽道,狗咬狗一嘴毛,民团成了国军的下饭菜。

奉布客和贺秀环悄悄赶来我们这边。大哥说,这股国军战斗力强,杀人不忍手,要是任由他们乱蹿,前头的松鹤坪和古关都得遭殃。我的看法是,赶紧向江油中心县委报告,请求上级派部队来彻底消灭敌人。奉布客说,我也是这样想,必须马上行动。我说,我去送信吧。大哥说,情况太危急,你要直接报告部队首长,大部队来得越快越好。贺秀环拿手枪换我的长枪,她说这一路不太平,带上短枪好防身。我把枪插进棉袄内,起身就开跑。

路上真是不太平。梓潼、武都、中坝和彰明这一大片刚刚解放,但是都还没有建立地方人民政权,社会治安处于混乱状态。我尽可能抄近路节省时间,也顾不上找饭吃,实在饿的不行,就在沟边捧口冰水喝。

赶到中坝走进中心县委,我疲累饥饿至极,眼前一黑晕倒了。在场的干部又掐人中又揉太阳穴弄醒我,给我兑了一碗糖水,端来热乎乎的饭菜。我也不管水烫,边吹边喝一口气喝完糖水。哪有时间吃饭,我焦急地连声说要见首长,有重要军情报告。

驻扎中坝的解放军是十八兵团六十一军,首长听了我的报告,双眉紧拧,吩咐参谋赶紧查查,可能是国军哪个部队。参谋一通忙碌,报告道,根据各方情况汇总,这支部队应该是国民党国防部突击总队,总队长是陶庆祥。该部在剑门关战斗中被我军击溃,从他们的电报中侦知,余部尚有一千多人,两百多匹骡马,意图转往黑水与蒋匪溃军傅秉璋部会合。从这位小同志报告的情况来看,进入松鹤坪的是该部前队,后队应会尽快接续跟上前队。首长展开地图标画几下,语气沉稳地说,必须就地消灭他们!他下令,五四五团立即出发前往古关,务必堵截敌军,展开进攻。

五四五团闻令而动。我在前面带路,上千人的大部队逆涪江而上直奔古关。一路上人不歇脚马不卸鞍。登上险绝如削的倒马坎,我回头望去,但见红旗飘扬,大军如黄龙在大峡谷里游动,我蓦然想起两句古诗:“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

部队过了古关渡口,成战斗队形向冷水垭前进,很快就在垭前打响了。敌人抢占了冷水垭垭口,居高临下弹泻如雨,我军处在不利位置,很快就抬下来十多个伤员。团长命令发射小钢炮,可是坡度太陡效果不佳。

团长着急了,满脸都是汗水,瞪大的双眼充满血丝。他端着望远镜看了一阵子,垭下都是陡绝的峭壁,如果强攻伤亡肯定很大。他叫我,小同志,有没有路绕到垭口上的山头?

我想了想,记起奉布客说过,往上两里走兰花岩也可以翻山到松鹤坪,但是那里比冷水垭还陡,又是荆棘丛生的密林,基本上没人走那条小路。我把这情况说给团长,他点了点头,又和政委商量了几句,然后对我说,你带部队走兰花岩,尽快绕到敌人后面去。于是,团长调整了战斗部署,安排两个营正面佯攻,让我带一个营快去攀越兰花岩。营长名叫杨贵全,说话噤呤咁啷,一听就是外省人。他看我跑得快,夸我说小鬼也是飞行军呢。

这是一场大规模战斗,比在盐井垭的战斗惨烈多了。炮弹炸裂,子弹啸叫,马嘶人吼,涪江河谷如同点燃的火药库,空气似乎也在炽烈燃烧。军情如火,重任在肩,我感觉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头脑里空茫茫的,只管展臂蹬腿朝前攀爬。前头的士兵挥刀砍断荆棘开道,后面的战士形成一道弯弯扭扭的长蛇,盘旋着前行。一路前拽后推,你拉我扶,战士们终于登上兰花岩。杨营长当即分兵,让我带一个连向下穿过野林直压垭口,其余部队冲下山去直插敌人后路。

后面的战斗尽管更为激烈,但胜利的天平已无可阻挡地倾向解放军。从上午接战一直打到天黑,解放军吹响冲锋号猛冲猛打,终于消灭了国防部突击总队。战士们打着火把清扫战场,战果是打死敌人一百多,打伤二百多。其余敌人全都作了俘虏,当夜由解放军押着下中坝了。我们在敌军尸堆里找到了总队长陶庆祥,这个家伙是在带着敢死队突围时中弹死掉的,算是蒋介石的死忠了。陶庆祥的死战也说明了这支溃军战斗力强悍的原因。

我方也付出了较大的代价,解放军牺牲了十八名战士,伤员近百人。小河支部的自卫队主动投入战斗,死了三人,伤了五人。让我不胜哀恸的是,猴叔也在战斗中牺牲了。

听大哥说,他和猴叔并肩阻击敌人突围,猴叔一枪一个撂倒好几个敌兵。突然,敌人投来的手榴弹落在大哥身边,猴叔猛地推开大哥扑在大哥身上,而他却被炸裂的弹片击中不再醒来。

团长也是参加过长征的红军战士,听说地方队伍牺牲了一个老红军,他特意过来看看。团长蹲下身子,拂去猴叔脸上的硝烟,叫过警卫员说,给老革命换一身干净的军装。团长凝视猴叔的遗体,含泪向猴叔敬了一个军礼。

我们整理猴叔的遗物,他的衣兜里只有那枚刻着列宁像的苏维埃铜钱。我珍藏了这枚铜钱,直到前年捐给了本县文管所,作为红色文物在县城博物馆展出。

烈士们的遗体安葬在松鹤坪观音庙前的檬子树林,他们的英魂与当年的红军英烈含笑相会于九泉了。

7

连续下了几场大雪,松鹤坪成为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战火中死了那么多人,好些人家服丧出殡,失去亲人的伤痛也像厚厚的冰雪覆压在人们心上。

我们安埋了烈士,安抚他们的家属,帮着乡民在残垣断壁中收拾可用之物。看着大伙儿垂头丧气的样子,大哥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我们要向上级报告情况,请示下一步工作。大哥安排我与他一道去县城见张秀熟。我们还没动身,刘先生却来了松鹤坪。

我记得那是一九五0年一月十日,那天雪后初霁,难得一见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山里,远处的老龙山顶着满头冰雪熠熠生辉,多像慈祥的白头翁。放哨的大刮刮跑来通报,说来了一队外乡人,里面还有三个解放军。

带队的正是刘先生。我惊讶的是刘先生改了装扮,往日在县中学他一身中山装,配上三七分的发型,显得儒雅倜傥。今日全身军装,佩挂盒子炮,很像解放军的军官。我惊喜地问,刘老师参加解放军了?他笑着摆摆手,我这把岁数当兵不合适了,我是来和你们一起工作的。

两队人当场互相做简单介绍彼此认识。

三个解放军都是山西人,分别叫大陈小沈和小温。刘区长说,大陈岁数不大军龄却不短,是老八路了,在部队上是排长。奉布客拍打着大陈的肩头说,打鬼子那阵,我在赵城、洪洞一带当武工队队长,和山西兄弟一起出生入死,都算半个山西人了。大陈很兴奋,我也是陈赓部队的武工队,没想到在四川还见着老战友啦。奉布客用山西土话跟小沈小温打招呼,两个小伙子红着脸应答,惹得大家都笑。大陈介绍小沈和小温,说他们都是在前年入伍的,小沈在太原战役中立了三等功,当了班长。小温的表现也不错,打扶眉战役在火线入了党。

随刘先生来的另外二十多人,是本县的小学教师和中学生,都是刚刚参加革命工作的新同志。

刘先生召集小河支部党员开会,先给我们通报了全县近况。他说,在张秀熟的策动和领导下,上个月,也就是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我县山防队宣布起义,县城和平解放。上级安排秀熟先生离开平武去成都,在新成立的川西行署工作。一月五日,我县建立了人民政权。按照上级指示,我们要马上在全县接管旧政权,建立各级基层政权,开展征粮、缴枪和保卫等一系列工作。县政府任命我为古关区区长,松鹤坪乡隶属于古关区。接着他宣读了一份任命文件,大哥担任松鹤坪乡长,贺秀环任副乡长。奉布客负责全区军事,到古关担任区干队队长。大刮刮军事素质较好,当了松鹤坪的乡干队队长。至于新来的同志,既是松鹤坪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也是征粮工作队成员。三名解放军担负松鹤坪乡的保卫工作。

贺秀环问,原来的保长咋办呢?

刘先生(哦,这时应该叫刘区长了)说,旧乡保人员原则上可以留用,根据他们的表现再做处理。

当天举行了新旧政权的交接。刘区长代表新政府命令贺元堂交出伪政府的旧印,把一枚新刻的大印章庄重地递给大哥。

平常贺元堂在家里裁断公事,乡公所一直空着无人打理,霉臭烘烘的让人难以近身。现在必须要用这两间破房,我们一起动手忙了小半天,这才让房间稍微整洁了一些。工作人员大多安排在小学,余下的就找了几家住户搭铺。我家有两间空房子,大哥安排小沈小温和我同住。

说起来建立新政权是改天换地的大事,但一时一切都还是旧样子,连乡政府的吊牌都还用着贺元堂做的老牌子。我们在乡公所挂上鲜艳的红旗,在街上张贴了安民告示,宣示了松鹤坪正式进入历史新纪元。

听说父亲的药铺也遭国军打抢了,刘区长顺道去我家看看。他握着父亲的手说,古先生培养的儿子个个优秀,有两个是我们党的党员,这很光荣啊。父亲微笑着说,我给红军写过标语呢,那也是革命啊。刘区长哈哈大笑,那是那是,你是老革命!母亲取笑父亲,你还给贺元堂写过书帖,未必也算国民党?一句话顶得父亲脸红筋涨不开腔了。

新年一天天临近。往年过了腊月二十四,二哥都要回家来,住到年后初几里再返中坝。今年直到大年三十也没等到他人回来,却收到他寄来的一封信,说是参加解放军当了军医,随部队去打西昌了。随信寄来一张他的戎装照片,还是不苟言笑的样子,眉宇间却明显多了一份沉稳的气质。母亲说这下好了,三兄弟都是共产党了。

以往过年,贺家大院张灯结彩,龙灯狮子花样百出,烟花爆竹放个不停,是全街闹得最响的地方。今年突然沉寂无声,大门上连对联也懒得贴了,实在是今非昔比。这也可以理解,贺斐然在盐井垭一战中大伤元气,贺元堂被迫交出官印,气势上已是时运去也。

母亲端了一碗豆腐去给奉氏拜年,我想去看看贺家动静。贺家的看门狗也是垂头丧气的样子,没再朝我们吠叫。贺元堂沉着脸不理我们。月中仙酸溜溜地说,古家大嫂,你们一家官高封侯,还来登我们这冷宫寒殿,是不是来看我们的笑话啊?母亲说,都是街坊邻居,水亲土亲的,哪来的笑话看?月中仙接话,也是哈,我家元堂素来敬重你们当家人,而今落难了,还望你们念及旧情关照一二哦。

冷冷清清过完年,乡上各项工作堆积如山,推进难度非常大。清理田粮税款,柳波澄却交来一堆烂账本,数字乱到他自己也认不清楚。到处张贴告示收缴枪支,仅仅收到几支破枪。登记国民党党员,明明晓得贺元堂在松鹤坪发展了二三十个,却无一人到乡公所自新。最头疼的还是征收公粮,那些旧乡保人员到处散布谣言,粮多的富户在山林岩洞四处藏粮,他们却指使爪牙逼穷人交出全部粮食,稍有不从甚至吊打穷人。刘区长来过几趟,强调先从征粮打开工作突破口,因为征粮是一项及时的财经工作,是支援前线巩固政权的根本之策。

横溪沟是松鹤坪乡的产粮区,大哥决定亲自去把公粮收上来。贺秀环不放心大哥的安全,说横溪沟太偏远了,要是发生了变乱,必然凶多吉少。大哥朗声一笑,我们带着枪,没人敢轻举妄动。自从上年在癞子坟建立了自卫队,大哥有空就练枪法,经过几次实战,他对自己的军事技能可谓信心满满。大刮刮还是不太放心,在乡干队二十多名队员里精挑细选,挑出五个枪法最好的,由陈排长带着跟随大哥进了横溪沟。

前几个月基本风平浪静。我们所有人都下沉到各保甲,征粮的进度明显快起来,再用人背马驮送往古关。刘区长非常高兴,表扬松鹤坪征粮工作从全区掉尾巴的位置赶到了前头,夸奖大哥不愧是解放前就入了党的老党员,政治觉悟高工作能力强。

然而谁都没有料到,贺秀环劝阻大哥的话一语成谶,贺斐然伏击了横溪沟的征粮工作队,大哥在战斗中牺牲了。

贺斐然袭击国防总队吃了大亏,所幸贺元堂不让老龙山的民团出战,给儿子保留了一半本钱。他收拢打散的脚脚爪爪,拉到老龙山,拼凑起一百多人枪的队伍,当起了占山为王的草寇。

春节期间,贺斐然拿出上千两烟土作厚礼,前往清水乡,三磕九拜认了贾秃子作干爹。贾秃子回赠干儿子十多条快枪,允诺贺斐然一旦和共军打起来,他必得出手相助。

早于平武几天,解放军解放了南边县,在清水也建立了人民政权。起初,贾秃子看到解放军兵强马壮他干不过,于是假意逢迎,还送了两头大肥猪慰劳大军。解放军大部队开拔后,张麻子派人来联络贾秃子,商议共举大事推翻新政权。尽管几十年黑吃黑积怨颇深,但一想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条古话,清水、古关和松鹤坪的地头蛇一时间彼此勾结起来了。

张麻子搞暴动也并非空穴来风。川北解放前夕,胡宗南从陕西汉中溃退到绵阳,建立所谓“川陕甘边区绥靖公署”,自任主任,委任四十七军少将参谋长柯蜀耘为主任参谋。柯蜀耘在中坝设立办事处,自任办事处主任。这家伙的老家在古关镇,和张麻子是表兄弟。他坐着滑竿回古关探亲,随手给表哥张麻子发了一张“反共救国军第三支队司令”的委任状。张麻子洋洋自得,四面八方勾连旧乡保人员,网罗亡命之徒,个个封官许愿,暗中打出“川西北反共救国义勇军”的旗号,伺机发动叛乱。见贺元堂父子死心塌地反共产党,张麻子把手下得力干将马永清派来老龙山,教这一众匪徒练大刀队。

老龙山上的老龙洞神秘莫测,五个大洞环环相连,每个洞均阔约十多丈,胜似孙悟空的花果山水帘洞。洞内钟乳石林立,暗河水声潺潺,曾是古时白草番躲避官军剿杀的藏身之所。

贺斐然占了老龙洞,天天让马永清操练队伍。马永清本是一贯道头子,惯用关刀,所以他的练兵法门也是别出心裁。每天一大早,他开坛焚香化纸,念念有词招引天兵天将,然后声嘶力竭地呼吼“刀枪不入”。这伙人头缠红布条,喝下符水,袒露胸口贴上符咒,真还把自己当作了刀枪不入的“神兵”。

进老龙洞之前,贺斐然让人搬了大量粮食藏进山洞,自得于兵多将广粮草充足。但是每天上百人吃饭,粮食消耗过快,到了六月就天天为吃饭发愁了。

这天,横溪沟保长来报,古道中收了上万斤豌豆胡豆,正要运回松鹤坪。柳波澄轻摇羽扇叹道,果然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正好抢来作军粮。贺斐然连说要得,老子今天旧仇新恨一齐报!

我明敌暗,况且敌人在地势和人数上都占绝对优势,尽管陈排长身经百战指挥有方,征粮工作队竭力拼杀,大哥他们还是没能突出土匪的重围。小河沟谷里,工作队死伤累累,运粮的骡马也倒在血泊里奄奄一息,沾血的豆粒散落满地。

大哥身负重伤,蜷缩在河边大黑石后,无力地垂着头。土匪仍在呼吼“刀枪不入”,一步步逼近。贺斐然狞笑着喊,古大娃你死到临头了,老子今天要点你的天灯!大哥用尽力气抬头,看了看密匝匝合围上来的土匪,望着澄碧如洗的天空微微一笑,然后缓缓抬手举起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那一声凄厉的枪响震动群山,回声如电流般扩散,穿越了浩渺幽邃的时空,至今犹在我的梦境里回响。

8

贺匪人伏击横溪沟,打响了平武县反革命叛乱的第一枪。

一九五0年六月二十三日,张麻子发出暴动命令,各路匪徒纷纷“点团”集结。六月二十六日,全县十多个乡镇同时叛乱,震惊川北。这一事件史称“六二六”暴动。

大哥他们的牺牲已经引起了我们的高度戒备。刘区长安排小沈负责松鹤坪的军事指挥,大刮刮带领我们在场头场尾修筑了工事。贺秀环接任乡长,她把乡政府搬到松鹤坪制高点观音庙,全体工作人员荷枪实弹守卫阵地。我和小温带着十多人守在场尾,正是老龙山匪徒的主攻方向。

那天清早,天色尚未大亮,河谷间漂浮着淡淡的水雾,影影绰绰一大片人影进入我们的视线。我大喊一声是哪个?对方却回应了我一声枪响,子弹啸叫着掠过我的耳际。我举枪射击,跑在前头的匪徒应声倒地。

战斗就这样打响了。

冲在前面的匪徒袒露胸脯,挥舞着大刀边冲边吼“刀枪不入”。我们哪管他们是“神兵”还是“阴兵”,只管瞄准了一枪一个干掉敌人。小沈端起机枪一阵猛扫,把那些愚妄的“神兵”送进了地狱。

敌人暂时退了。雾气一点点消散,阳光从云隙泼洒下来,我们看清了四周的敌情。敌人明显人数占优,少说也在二三百人。事后我们才知道,清水乡的贾秃子兑现了承诺,果然派了一百多人来为贺斐然助战。

贺匪人在对面高喊,杀死土霉匪夺回松鹤坪。敌人黑压压一片又冲上来了,场头场尾都是喊声不断,看来他们是兵分两路包围了松鹤坪。这回敌人不再搞“刀枪不入”那套把戏,而是交替掩护边打枪边冲锋。我们毕竟只有四十多人,解放军两人,乡干队十七人,工作队二十多人,在武器上也不占优势。小沈和大刮刮跑来跑去指挥战斗,贺秀环带人运送弹药和抬伤员,我们顽强抵抗,打退敌人的多次进攻。

战斗坚持到午时,我们已经丢失了场头场尾第一道防线,退到观音庙战壕里。小沈对贺秀环说,敌人的攻势越来越猛,死守显然不行了,你赶紧带工作队往古关方向转移,我和乡干队掩护你们撤退。

贺秀环说要守一起守,要撤一起撤,我不能丢下同志们去逃命。

小沈满嘴燎泡,焦急地说工作队都是些读书人,他们能扛这么久很不错了,快带他们走。

贺秀环争辩不过,听从了命令,带着工作队抬着伤员从后山绕密林转向古关去。

我们留下来的十几个人继续战斗。

敌人弄来松木大炮,朝着我们的阵地猛轰。小温不幸被射来的铁片钢砂击中头部,我眼睁睁看着他流血死去。

成群的窝羌狗狂吠着奔突而来,几十个匪徒冲近了战壕。小沈喊一声上刺刀,我们迎上去和敌人肉搏。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刺刀扎进疯狗肚子发出“噗嗤”的声响。大刮刮更是身手了得,他凭仗着身高力大,左右开弓,横劈竖挑,连着刺死了好几个敌人。匪徒的血溅了大刮刮满身,他夺过大刀杀入敌群,刀光过处人头落地,他那一声声嘶吼直令大刀队胆寒,一个个抱头滚下阵地。

身边的战友一个接一个倒下,战至黄昏,我们剩下不到十人。小沈抹一把满面血汗,下令道,我们撤吧。

敌人也是强弩之末疲惫不堪了,只是朝着我们胡乱开枪,没敢追上来。贺匪人的窝羌狗所剩无几,远远地作势吠叫,也怯战不前了。

这天是农历五月十二,月儿将圆,皓影空明,正好做了我们夜行的大灯笼。我们不敢走大路,尽在林间刺丛里穿行,直到午夜时分才登上冷水垭。

刚上垭口就听得暗处有人问,你们是松鹤坪的吗?我应了一声,反问你们是谁?两个人影从林里出来,说我们是古关的,刘区长让我们在这里放哨。我忙问刘区长在哪?其中一人说我带你们去。

我们在垭上见到了刘区长和贺秀环。刘区长说,张麻子在古关发动了暴动,我们牺牲了六七个同志,群众也有伤亡,古关被敌人占了。

我的心一下子揪得紧紧的,奉表叔咋样?他没事吧?贺秀环指着地上黑影哽咽着说,奉表叔在这,他伤得很重。我的脑袋嗡的一响,噗通一声跪下去,借着树梢漏下的月光看去,只见奉布客满脸血污,头上缠着绷带,鼻息极重,生命垂危。我的嘴唇颤抖着,想要忍住哭泣,却不禁放声哭了,泪水如飞瀑一般滚出眼眶。

刘区长长叹一声说,我们据守粮站碉堡,张麻子攻占了区公所。工作队十多人藏在区公所,眼看要被敌人抓住。老奉为了救他们,跑出碉堡,带头冲进区公所杀退几十个匪徒,硬是救出了这些年轻人。撤退渡河,他又留在明月关渡口断后阻敌,被敌人打成这样了。要不是解放军拼死救援,架着他游过大河,他或许已经牺牲了。

刘区长的话引来一片哭声,得救的青年们都在不停抹泪。

小沈问刘区长,到处都是土匪,我们现今怎么办?

刘区长说,马上开一个党员会,大家讨论一下再做决定。形势危急,时间紧迫,我们的党员会开的很短,三言两语简单讨论一番,决定一面坚守冷水垭待援,一面派人外出报信。

大家都知道在匪情不明的情况下,报信的任务是十分危险的,但每个人都争着要去。我说我当了这么久交通员,方圆百里的路道我都熟,这任务非我莫属。刘区长一锤定音,那就古道平去报信。和上次在盐井垭一样,贺秀环把她的手枪给了我,用作路上防身。

我不敢选大路,尽捡平时少人的小径走。马不停蹄跑了十多个小时,我汗水淋淋赶到了中坝。

江油中心县委领导和我说,在你之前已经来了好几拨人报信,情况非常严重,三百多叛匪攻占了豆叩,锁江、桂溪、沙窝子、里加坝、马家坝、双龙场和白石堡都落入敌人手里了。县委紧急报告了川北行署和剑阁军分区,王海东司令员下达了命令,政治部副主任宋景平率领四个主力连和北川警卫营一个连火速平叛。

六月二十八日,我跟着解放军先头部队经过倒马坎到达煽铁。宋景平决定在此分兵,大部队去豆叩片区,让五四五团一营营长杨贵全带一个主力连进剿古关和松鹤坪。

我和杨营长战地重逢,他拍着我的头说,小鬼勇敢得很,好样的!

烈日当空,热浪滚滚,部队大踏步前进,每个人汗水湿透衣背。看到解放军来了,一路上土匪不敢接战,全作了鸟兽散。我们冲进古关镇,没见到一个敌人,张麻子也跑得影无踪信了。

刘区长他们远远望见高举红旗的解放军,忙忙抬着伤员走下冷水垭。刘区长焦急地报告杨营长,我们的老红军快不行了,请你们赶紧救救他。杨营长扑到担架前,看到奉布客双目紧闭人事不省,大喊卫生员快来救人。几个卫生员就地处理了伤口,重新做了包扎,报告营长必须送后方医院救治。杨营长大手一挥,叫来一个班,命令他们用最快的速度送老红军去中坝治伤。

解放军兵锋所向,匪徒们尽皆溃逃,贺斐然拽着老爹躲进了老龙洞。

攻打老龙山的战斗开始了。

解放军和区干队乡干队将老龙洞围住,刘区长拿着喇叭喊话,说解放军优待俘虏,要匪徒缴械投降。这伙顽匪简直是丧心病狂,竟然抬出松木大炮开火,炸死了解放军一个排长。杨营长怒不可遏,一声令下喊打。我们也早就按捺不住复仇的怒火,朝着洞口猛烈开火。没想到的是,那个装神弄鬼的教匪头子马永清,竟然满身贴着符咒,一手举刀一手舞者桃木剑冲了上来。结局不言自明,他和上次在盐井垭的孽娃一样,被子弹打成了筛子,只不过他是受到了正义的惩处。我们猛打猛冲,不消一个时辰就攻进了洞里。未死的匪徒全都举手投降,战斗结束了。

奇怪的是,我们洞内洞外打扫战场,始终没有找到贺元堂父子和柳波澄。

难道他们土遁了?大刮刮气呼呼地说。刘区长拉过一个土匪喝问道,贺匪人去哪了?土匪惊惶地答道,洞里到处有岔道,有的通到洞外,估计他们早跑了。事实就是这样,趁着洞里洞外混战,贺匪人他们带着十几个铁心豆瓣钻岔道跑了,逃出老龙山去清水乡投靠了贾秃子。

武力征剿取得决定性胜利,但并没有彻底肃清叛匪。一九五0年七月十日,剑阁军分区司令员王海东和江油中心县长召集我县知名民主人士,要求他们利用社会关系,协助部队进行政治争取和招抚工作,把隐藏的叛匪争取出来。这一做法大获成效,豆叩、锁江、桂溪等地的匪首纷纷走出山林投诚自新,匪徒们缴械投降,受叛匪蒙蔽和裹挟的群众也来登记悔罪。张麻子效仿古时的负荆请罪,裸露着皮松肉垮的上身,背着一把黄荆条子跪到古关区公所门口,痛哭流涕恳求刘区长开恩不杀。

然而,贺匪人一伙却是顽如铁石拒不投降。我们派了横溪沟保长去劝降,贺匪人竟然残忍地割下保长一只耳朵,嚣张地放话要杀了全乡的土霉匪。这些家伙窜匿山林,在三县地界忽东忽西,难觅影踪。最令人发指的是,贺匪人偷袭了西南县的黑石场,杀死多名工作人员。那天夜里,贺匪人命人捆住黑石乡长,当着乡长的面强奸了乡长的老妈和妻子,然后连同三个儿女全部残忍杀害。

惊闻这一惨无人道的命案,王海东司令员拍案而起,当即部署三县联合剿匪。杨营长率部再回松鹤坪,三县的县大队、区干队和乡干队同时行动,分别从各自县境推进合围。这场战斗好似用篦子将原来三不管地带不漏寸土梳篦了一遍,我们顶风冒雨半个多月,终于在最后一次交火中打死了贾秃子和柳波澄,活捉了贺元堂父子。

一九五一年一月,松鹤坪召开公审大会,刘区长宣判贺元堂父子死刑,拉到横溪沟小河边枪毙了。我记忆深刻的是,四沟八梁的乡亲都来了,苦主们一个接一个上台控诉。有被祸砣子逼得家破人亡的,有打断手杆脚杆整瞎眼睛成了残疾的,有强奸了妻女被迫忍气吞酸的,有强占了山林房屋无处申告的,桩桩件件都是撕心裂肺的血海深仇,讲的人哭,听的人哭,会场上好些人哭哑了嗓子。母亲抖开大哥的血衣,边控诉边哭,晕倒在台前。大刮刮朝着烧焦的檬子树喊爹喊妈,喊得全场的男女老少个个泪流满面。

这天下午,贺秀环叫我去帮忙,她扶着奉氏搬出贺家大院,住进了小学狭窄潮湿的宿舍。走出院门时我回头瞥一眼,望见月中仙默默坐在廊檐下发呆,她的神情落寞极了,犹是色彩饱满的照片转眼间切换为枯焦的黑白。

9

今年开春雨水多,正应了“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境。

翠华整理好我的口述文字,问我书名取个啥。我说就是个简单的个人回忆录,又不是要正规出版发行搞的那么正式,你随便写个题目。翠华不同意,她吵吵道,这是你们上代人流血牺牲书写的大历史,比那些狗屁打油诗有价值吧?再说自费印书也是正儿八经的出版,文化主管部门要一层层审批,咋就是随便的事了?我不想跟女儿争,想了想说就叫“松鹤坪记事”吧。翠华转嗔为笑,“松鹤坪记事”,记松鹤坪的往事,这个名字贴切又显得亲和,那就定了哈。

春生开车来接我们去松鹤坪。春风百里皆画廊,我的心情大好,一路上隔着车窗看风景。咦,九绵高速的雏形都出来了,这个建设速度快得超乎想象啊。我望着沿路挺拔的高速桥墩感慨不已。春生笑了,广平高速和九绵高速接龙了,我们县一下子建两条高速,今后开车进出方便得很。翠华说,想想你当年靠着铁脚板跑来跑去,而今只需一两个小时,就把你三两天的路程给跑完了呢。我点头称是,说如果李白转世再来古关游玩,估计他得把“蜀道难”改成“飞车直奔三千里”了。翠华大笑着和我开玩笑,爸乱改李白的诗,这是对诗仙大不敬啊。

春生的农家乐建在小河边,林木葱茏空气清新,依山傍水风光绝佳。我一下车看到满院住客,说刚到清明就来这么多人,若是到了盛夏避暑旺季,怕是游客多到住不下吧?春生说,幺爸多虑了,我们乡主打山水休闲康养旅游,开农家乐的人家多,来再多的游客也住得下。我呵呵一笑,健康养生把山水空气都卖成钱了,真好!

吃饭照例是农家饭菜。春生端上刚出锅的清明花馒头。我细细咀嚼,顿感口舌生香,赞叹道,这是你婆婆的真传,就是我小时候吃到的母亲的味道。翠华说,我还记得小时候回松鹤坪,婆婆要带我们去摘清明花。春生说,那会儿清明花更多的是猪草,人是很少吃的。翠华说就是嘛,而今颠倒过来了,人吃原来猪吃的猪草,猪吃原来人吃的人饭,搞得人不是人猪不是猪的。一句话让她说的像绕口令,我们都被她逗笑了。

不大一会儿,松鹤坪羌族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过来了。书记是高个子美女,她自我介绍姓符,八零后,刚从另外一个民族乡调过来。她眉眼含笑说明了来意,春生叔说古老革命回乡来了,我们乡党委政府想请你给我们上一堂党课呢。

乡长是个小伙子,他补充道,今年恰逢,我们正在开展学党史活动,都想听听老革命的教导。

我握着符书记的手,连说好啊好啊。我把翠华介绍给符书记,我年岁大了,想把讲党史这个接力棒传给女儿,让她明天来给你们讲,好吗?

春生帮腔说,我妹子正好写了幺爸的回忆录,她讲松鹤坪的党史肯定是好得很。

符书记和乡长笑着答应了。

第二天,翠华去乡上讲党史,春生要忙生意没空陪我,我独自在松鹤坪新街闲逛。

二00八年汶川特大地震后,好多乡民上街建楼房,哑女的儿孙也在场头建了小楼。当年脏兮兮的孤儿,如今也是七十多岁的老妪了。哑女喜欢每天端坐在新家门口,见了认得的熟人就嗯嗯哦哦打招呼。我走过去,她认出我了,嗯嗯哦哦叫着搬板凳让我坐。我挨她坐下来,笑着看她,静静地想着往事。

当年平定反革命叛乱后,全县紧接着进行土地改革,分配胜利果实。大刮刮搬回松鹤坪,分到房屋和田地,开始了新生活。他看着猴叔生前拿孤儿哑女当亲生女看护,于是去癞子坟接来哑女作了养女。新中国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我县主要的任务是消灭地方病大脖子病和麻风病。一九五六年,我在古关担任区委书记,地委领导来调研,我当面详细报告了三县交界地区地方病的严重情况。地委安排由我带队做普查报告,随后决定就在癞子坟建一个麻风病医院。那时麻风是人人闻之色变的恶疾,没有干部敢去麻风医院当负责人。地委问我可有推荐人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大刮刮。就这样,大刮刮带着哑女又回癞子坟,白手起家建起麻风医院,最多时收治了上百名麻风病人。出于避讳心理,癞子坟的地名必须改了,对外称为幸福康复院。大刮刮工作很出色,在七十年代评选为省劳模,他的事迹也登上了《四川日报》。大刮刮病死后,哑女接着照顾逐年减少的麻风病人,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彻底消灭了麻风,她才最后一个走出康复院。

可叹大刮刮积劳成疾,六十来岁就病到卧床不起。哑女端屎端尿照顾得无微不至,尽了养女的孝道。善得善报,我看她眼下衣净面爽,也该是得到了儿孙的照顾。哑女比比划划指着新街新楼,又拉我去看家里的电器和家具,哦哦嗯嗯展示着她家的小康生活。客厅正上方,挨排张贴着毛主席、邓小平的画像,哑女举起双手比着大拇指,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离开哑女的家,我去看了松鹤坪小学。正在上课,教室里书声琅琅,我不便进去打扰。灾后异地重建,学校凤凰涅槃,新学校实在是太漂亮了。抗震救灾期间,我回来给母校捐赠了十万元,用以表达一个老校友和老党员的心意。每年儿童节,学校会让孩子们给我写信,说说学校的喜人变化。看着羌乡一代新人在幸福成长,我的心里特别满足。

每次到松鹤坪小学,我必然想起在这里教了一辈子书的贺秀环。镇压贺元堂父子后,贺秀环向组织上递交了报告,要辞去乡长的职务。这让刘区长很生气,以为她这是在对待党性和亲情的矛盾中出了偏差,要我找她问清根由。那段时间贺秀环话特别少,一般人根本听不到她的心声。我说秀环姐,松鹤坪是你的伤心地,你是不是想换个环境?贺秀环凄然摇头,道平你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确实,我是直到贺秀环和二哥结婚有了春生后,才听二哥给我说起,贺秀环觉得亲爹亲弟在松鹤坪欠下的罪孽太深重,她的内心里深埋着无以言说的负疚感和负罪感。毕竟她是贺家的人,她想用自己这一生来替亲爹亲弟给这方乡亲赎罪,她能做到且做好的就是教书育人。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直到生命的尽头都没离开松鹤坪。

二哥和贺秀环的姻缘也是令人唏嘘。得到大哥的死讯,二哥每次写信都会问到贺秀环的情况。贺秀环的情况当然不好,心事重重,愁眉难展。二哥听了这些,于是开始给贺秀环写信。古关来的邮递员老是往小学给贺秀环送信,见了我母亲就笑着说,古二哥的信勤着呢。母亲问我,道东这是给秀妹子写情书啊?我说,他们都知根知底,谈情说爱也不奇怪。母亲说成了真是好事呢。

一九五九年,二哥从高原部队转业回地方。在一次平叛战斗中,二哥随连队夜行军,不慎摔下沟坎伤了右腿,走路一瘸一拐成了瘸子。县委组织部安排工作时征求他的意见,他只是一句话,回松鹤坪看病。我问过组织部长,像我二哥这个情况,一般会如何安排?部长说,如果从政就当区委书记,如果继续从医就到卫生科当科长,或者在县医院当副院长,总之不会大材小用安排到偏远的松鹤坪。但是我知道二哥的犟脾气,认定的事是一定要坚持到底的。最终二哥在松鹤坪当了一辈子医生,凭着精湛的医术服务乡亲。由此,我家的中医传承有序,二哥接了父亲,他和贺秀环的二女儿读了中医学校,而今二女儿是市上中医院专家级别的名中医了。

由二哥我又想到了奉布客。古关一战身负重伤,奉布客被先后送到中坝和绵阳,最后在成都大医院做了手术。他的性命保住了,但头脑留下了后遗症,清醒时和常人无异,一旦发作头疼欲裂,有时疼得忍不住用头撞墙。恼火的是他的病说发就发,根本没法控制。奉布客出院回到县里,按行政级别组织上要安排他当副县长。他知道这是组织上对他的照顾,给了他一个养老的虚职。他找到县委书记说,我干革命不图升官发财享清福。他坚决辞掉副县长职务,回了松鹤坪。每当头疼发作,他可以靠喝白酒抵挡一下,于是酒量大增,凭票供应的酒票就不够用了。我把这情况说给县委书记,书记说我们必须善待每一个革命功臣,特批每月专供奉布客三十斤土酒。这回奉布客没拒绝,这也是他一生中唯一享受到的“特权”。

二哥回了松鹤坪,尝试着用针灸来治奉布客的头疼,效果比较明显。这样,二哥就成了奉布客的专职医生。随着年岁增大,奉布客身体越来越差,独居无人照顾可不行。贺秀环和二哥说,我们把奉表叔接来家里吧,二哥点头说好。后来二哥二嫂就为奉布客养老送终了。

让我感动的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全县大搞农业学大寨,松鹤坪公社要在老龙山修龙门大堰引水,奉布客把毕生积蓄三千元钱全部捐给了工程指挥部。奉布客死后,遵照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猴叔墓旁。我有时想,如果真有灵魂不死,他们两个老红军在另一个世界定会相处得和亲兄弟一样。

我出了小街,爬坡走向烈士陵园。年少时这一小段路抬脚就走到了。毕竟岁月不饶人,今年我满八十六岁,今天走起这段路竟是觉得漫长,每走一步都是腿沉气喘。

雨后青山分外娇媚。山坡上林木葱翠,山花竞相绽放。呵呵,路旁生出好多野草莓,刚刚露出细如米点的花蕾。清明花在草坡上半隐半现,灰扑扑的嫩叶,细细的绒毛,开出黄色小花,多么朴实无华。紫云英开得耀眼,野蜂在花朵间飞来飞去。清风送来浓郁的花香,我抬眼一望,满坡的七里香绽放了。这一蓬蓬盛放的七里香,青藤如弦,细叶像眉,花白似膏,花香若兰,美如这方土地上的水色女子。我拿手机拍下这些花儿,心里突发感想:清明时节的满山花儿都可以叫作清明花呀。

烈士陵园干净整洁,静谧肃然。前些年,烈士陵园建设成为党性教育基地,山里山外来参观拜谒的人多了。檬子树下游人徜徉,一看就是来山里康养的游客,他们采了山花献在烈士墓前。大哥的墓紧挨着红军坟,墓台上也放着好些花儿。我轻轻抚摸墓碑上大哥的名字,一笔一划都好似大哥的音容笑貌。

大哥墓碑的文字是我请张秀熟题写的。

解放后,张老长期担任省级领导,主管全省教育工作,促进文化事业发展。上世纪八十年代,县上要建红军碑林,特邀张老回县指导。那时我任县委书记,天天陪着张老。张老说,道平同志,你们应该搜集本县地下党的历史,特别是小河支部,在解放那阵做了许多工作,是我县党史的光辉一页。我汇报道,我们在一九八二年就启动了党史工作,搜集编写了一些资料,还要请你多给我们提供一些情况呢。张老点点头说,这就很好,我一定支持。你大哥古道中写给我的书信,我一直收藏着,你们可以来誊抄。提到大哥,张老沉吟一会儿,柔声说道,道中同志是个理想主义者,他入党的动因就是一心期望国家富强人民安乐。他为自己的理想献出生命,也是死得其所,重如泰山啊!就在这天,我请张老为大哥题写墓碑碑文。张老平心静气,每一笔写得沉缓有力,可谓意在笔先,字字含情。末了,他还要我代他为道中烈士墓前致哀。

一九九四年三月二十五日,张秀熟在成都病逝,享年一百岁。四川省党政领导和社会各界七百多人参加了张秀熟的追悼会,我们县委县政府也派了代表团前往成都,悼念这位家乡人民引以为荣的著名革命家和教育家。我记得四川省著名作家马识途撰写的挽联,高度评价了张秀熟光辉的一生:忠诚无二心首举赤帜舌战敌庭正气动天地为千秋楷模,清廉守一世望重南山德齐北斗丹忱昭日月作百代矩规。

春日融融,花香浮动,我在墓园久久盘桓,不忍离去。我叮嘱过翠华,待我百年西归后,让她把我的骨灰撒在这片山坡,化作春泥更护花吧,也遂了我落叶归根的念想。

就在神思惝恍之际,我听到符书记叫我了。抬眼看去,符书记和乡长带着党员干部来凭吊英烈,他们举着鲜红的党旗,胸前佩戴党徽,捧着鲜艳的花束,精神抖擞走进了墓园。翠华和春生也来了,他们在每座坟前放了清明花馒头,当作祭奠先烈的祭品。

符书记笑意盈盈说,请你参加我们的活动吧,我们要重温入党誓词。

两个年轻党员在烈士墓前展开党旗。我们排着整齐的队列,面向党旗举起右手握紧拳头,一字一句诵读入党誓词。

这一刻,我心潮澎湃,万千感慨化作一句话——革命自有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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