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景医著中,“坐”主要有三种词性:作动词,表坐姿;作连词,表原因;作副词,表自然发生。“但坐”之“坐”应为动词。 ·“坐药”是一专有名词,又称导药、坐导药,系将药物塞入阴道的用药方式。 “坐”,是仲景医著中较多用的字,有多个不同含义,本文予以梳理分析。 “坐”的三种词性 作动词,表坐姿 “坐”的基本义是动词,记述患者坐下、坐着,是其最常见用法,仲景医著中用例亦较多。《伤寒论·平脉法第二》载:“假令病人云,腹内卒痛,病人自坐。师到,脉之,浮而大者,知其差也。” 古人的坐姿是席地而坐,两膝着地,脚底朝上,臀部压在脚跟上。《正字通·足部》:“跪,屈膝也……朱子谓古人只是跪坐,著《跪坐拜说》云:两膝着地,以尻着膝(踵)而稍安者为坐,伸腰及股而势危者为跪,因跪而益致其恭以头着地为拜。”东汉末年,汉灵帝引进“胡床”(类似现代的折叠凳),然后渐次改进,才有了凳、椅等各种坐具,才有了垂足而坐的坐姿。《金匮玉函经·证治总例》:“凡点灸法,皆取平正身体,不得倾侧宽纵缩狭也。若坐点则坐灸之,卧点则卧灸之,立点则立灸之。反此者,不得其穴。”本例“坐”应是跪坐之姿。 《伤寒论·平脉法第二》载:“师持脉,病人欠者,无病也。脉之呻者,病也。言迟者,风也。摇头言者,里痛也。行迟者,表强也。坐而伏者,短气也。坐而下一脚者,腰痛也。里实护腹,如怀卵物者,心痛也。”其中“坐而伏”“坐而下一脚”,都是跪坐的变形。“坐而伏”,即非正坐,而是身体前倾,倚物(通常是“几”)而坐。条文中患者因为“短气”,呼吸无力,难以正坐,故倚物而坐。《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第二十二》载:“妇人病,饮食如故,烦热不得卧,而反倚息者,何也?”“倚息”就是倚坐呼吸,与此“坐而伏”情况相似。“坐而下一脚”,即在跪坐基础上,一脚前伸,表明患者腰部不适,需要伸一脚来缓解,故医者可以望而知之。 《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续命汤”方后语:“……右九味,咀,以水一斗,煮取四升,去滓,温服一升,当小汗,薄覆脊,凭几坐,汗出则愈。不汗更服,无所禁,勿当风。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面目洪肿。”“凭几”,谓凭靠倚几。几,倚几,扶几,有时亦称“凭几”,古人跪坐时倚靠的器物。“凭几坐”与前例“坐而伏”相似,也是坐姿的变形,不同处只在于未与“短气”相关;但后文云:“并治但伏不得卧,咳逆上气……”“但伏不得卧”亦是倚坐呼吸,基本点与“坐而伏”相似,加上强调“不得卧”“咳逆上气”,因而证情更重。 《金匮要略方》第二篇:“……服后当如虫行皮中,从腰以上如冰,后坐被上,又以一被绕腰以温下,令微汗,差。腰以上疑作腰以下。”(此引吴迁抄本,下同。“腰以上”邓珍本作“腰以下”,与旧注合,是。)《金匮要略方》第十一篇:“肾着之病,其人身体重,腰中冷,如坐水中,形如水状,反不渴,小便自利,食饮如故,病属下焦……”此二例之“坐”则相对宽泛,不一定指严格的跪坐,也可以是其他坐法,如伸两腿而坐之类。要之,上半身正直、下肢弯曲,就是坐。 作连词,表原因 《伤寒论·平脉法第二》:“问曰:曾为人所难,紧脉从何而来?师曰:假令亡汗,若吐,以肺里寒,故令脉紧也;假令咳者,坐饮冷水,故令脉紧也;假令下利,以胃虚冷,故令脉紧也。” 此处的“坐”表原因,翻译成“因为”,这是“坐”的常义之一。例中指“咳者”因为“饮冷水”而致“紧脉”。 作副词,表自然发生 《伤寒论·平脉法第二》:“趺阳脉滑而紧,滑者胃气实,紧者脾气强,持实击强,痛还自伤,以手把刃,坐作疮也。” “以手把刃,坐作疮也”,比喻胃、脾邪实之气两强相争,自会造成自身伤害(“疮”是“创”俗字,创伤)。本例的“坐”往往也被理解为“因”“因此”。实际上这里的逻辑关系并非因果关系,而是表示一种自然而然、理所当然(发生)的逻辑关联。因此,“坐”相当于“自”,自然(会)。 但坐之“坐”为动词 《伤寒论》第六篇载:“二阳并病……阳气怫郁不得越,当汗不汗,其人躁烦,不知痛处,乍在腹中,乍在四肢,按之不可得,其人短气但坐以汗出不彻故也,更发汗则愈。”本条又见于《伤寒论》第十七篇及《金匮玉函经》第三篇、第十九篇、第二十二篇,各处大同小异。这里要讨论的是其中的“其人短气但坐以汗出不彻故也”一句。就该句来说,《金匮玉函经》第十九篇无“但坐以汗出”的“以”字,其他四处皆有“以”,有“以”字当为原本之貌。 本句的存在问题是关于“但坐”二字意义与随之而来的断句。目前可见主要有两种断法:一是“其人短气但坐”为句;二是“但坐”属下为句。前者是将“坐”理解为动词,后者是将“坐”理解为连词,解作“因”。如清代尤怡《伤寒贯珠集》卷三注:“坐,犹缘也。言躁烦短气等证,但缘汗出不彻所致。”明指“坐”“犹缘”。金成无己《注解伤寒论》卷三注:“但责以汗出不彻,更发汗则愈。”将“坐”引申为“责”。清代吴谦《医宗金鉴·卷九·辨合病并病脉证并治》注:“……是皆邪气壅甚于经,漫无出路,但坐以汗出不彻之故耳。”清代黄元御《伤寒悬解》卷六:“凡此诸证,皆坐以汗出不彻故也,更发其汗则愈。”此类著述虽未注字词,但讲解用语表明了他们将“坐”理解为连词。现代亦有较多的《伤寒论》版本将本句断作:“其人短气,但坐以汗出不彻故也。”但这种断法很牵强,经不住推敲。原句后有“以”字表原因,再加“坐”字就形成语义重复,如此则“但坐”二字可删去。正确的读法当是前者,即“但坐”二字属上,“坐”为动词。“但坐”者,净坐着,只是坐着。严重咳喘以及肺气肿患者,往往需要坐姿呼吸,不能平卧。《金匮要略方》第七篇:“欬逆,气上冲,唾浊,但坐不得卧,皂荚丸主之。”(此引吴迁抄本。邓珍本、赵开美本《金匮》作“但坐不得眠”,“眠”偏指入睡,非是。)“但坐不能卧”,正记述了患者的此种体征。由此佐证,“但坐”二字当属上。宋朱肱《活人书》卷一引本句作:“其人短气但坐,盖以汗出不彻故也。” “以”前多一“盖”字,则“但坐”“以”三字断不能连属。清代汪琥《伤寒论辨证广注》卷四:“短气者,邪热壅而气促急也。但坐者,不得卧也。”更是把“但坐”与“不得卧”画上了等号。日本江户医家中,山田业广持尤怡说,森立之则倾向于动词之解。森立之《伤寒论考注》对前引“坐而伏者,短气也”一句考辨时,结合“但坐不能卧”(疑是《金匮》“但坐不得卧”或《伤寒》“喘冒不能卧”之误记)句对比说:“但坐不能卧者,咳逆倚息之证也。此人必仰依,有痰喘也。若无痰喘之短气,则因中气不足也,其人必伏,验之病人皆然。”认为咳逆痰喘之“但坐不得卧”则“必仰依”,中气不足必“坐而伏”。然则,“但坐”之“坐”,必是动词之“坐”,而非连词之“因”。 此外还有将“但坐”单独成句的,当然也不算错,但还是属上为宜。偶然还有“但坐”二字的上下文完全不读断(即如上列例句一样),那是不敢确认如何读断的藏拙做法,仍是不完善的。 若是用“但坐”+“故也”来搜索,则还可见到另一相关文句。 《脉经》卷八第十五:“寸口脉不出而反发汗,阳脉早索,阴脉不涩,三焦踟蹰,入而不出,阴脉不涩,身体反冷,其内反烦,多唾唇燥,小便反难,此为肺痿。伤于津液,便如烂瓜,亦如豚脑,但坐发汗故也。”本条亦见引于《千金要方》卷十七《肺痿第六》,《外台秘要》卷十《肺痿方》(标示引自《千金方》)等。 “但坐发汗故也”,无“以”字,“但坐”可译作“只因”,关系相对合理,或可成立,但仍存在后人误改的可能。《千金要方》在“但坐发汗故也”句下就接续有:“其病欲咳不得咳,咳出干沫,久久小便不利,其脉平弱。”前后文联系起来看,“但坐……欲咳不得咳”关联密切,因而不排除“发汗故也”是旁批衍入正文。按:《脉经》续后也有该句,但开头处多“肺痿”二字,另起为独立一段,或许就是衍入了“发汗故也”四字而造成的误改(此外《脉经》末句作“甚则脉浮弱”,《外台》引文本句同此,义长)。 “坐药”为专有名词 《金匮要略方》第二十三篇:“温阴中,坐药,蛇床子散方……右一味,末之,以白粉少许,和令相得,如枣大,绵裹内之,自然温矣。”本条述证部分,《脉经·卷九·第七》作:“妇人阴寒,温中坐药,蛇床子散主之。”《脉经》该条下另有一条:“妇人着坐药,强下其经,目眶为痛,足跟难以践地,心中状如悬。”亦提及“坐药”。但《脉经》有论无方。 “坐药”是一专有名词,除《金匮要略》蛇床子散外,出于《千金要方》中的一条“坐药”用例可能是《金匮要略》之后的最早用例。《千金要方·卷二·第一》:“论曰,凡人无子,当为夫妻俱有五劳七伤,虚羸百病所致,故有绝嗣之殃,夫治之法,男服七子散,女服紫石门冬丸,及坐药、荡胞汤,无不有子也。”其下分别叙述七子散、朴硝荡胞汤。朴硝荡胞汤方的语末句云:“一日后仍着导药。”接续载录其方:“治全不产及断绪,服前朴消汤后,着坐导药方:……右十味末之,以绢袋盛,大如指,长三寸,盛药令满,内妇人阴中,坐卧任意,勿行走急,小便时去之,更安新者。一日一度,必下青黄冷汁,汁尽止即可幸御,自有子,若未见病出,亦可至十日安之。一本别有葶苈、砒霜各半两。此药为服朴消汤恐去冷恶物出不尽,以导药下之。值天阴冷不疼,不须着导药。亦有着盐为导药者,然不如此药。其服朴消汤后,即安导药,经一日外,服紫石门冬丸。” 据此,坐药,又称导药、坐导药,系将药物(药丸或散药绵裹、袋装)塞入阴道的用药方式。“导”为通导,用药以导出“冷恶物”,仲景医著另有“蜜煎导方”,将蜜熬制成小梃即栓剂,施于后阴,用以通导大便,与此“导”法命名同义;“坐”则当取驻留之义,谓药留置于阴中。(沈澍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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