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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手指作品 | 疼痛的光芒

 我是朱成玉 2022-03-30


疼痛的光芒
 
 皖心
 
 
宝兴禅寺的晨钟敲响之前,我站在佛日峰的顶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雾,使原本清晰的视野变成了乳白色幻影,浆液般浓雾向我来,感觉在驾雾,又感觉雾在驾我。曾经,这个张口就能念出诗意的地方,让我不止一次站在这里,瞭望风貌和奔腾的江水,如今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白

雾遮住了万物形象和所有细节即便我像雕像一样杵在山的最高处,也人发

手机铃声骤响,我猜清晨的礼佛仪式已经结束,远远就能听见有人在嚷嚷着寻我,特别是那个38床家属。

近日来,恐惧日益放大像无边的银河系。昨天夜里医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让我一宿都在做深呼吸。秋天来临之后,这种情况越来越多,特别是医院2号楼的几个安宁病区,患癌的人像秋天的果子一样,还未来得及知晓明天的情况,就掉进了土里。

雾散去的时候,38床家属除了电话、信息以外,还在群里@了我好几次。我们结伴而来,约好结束后一起去村买红薯。我知道接下来,如果我再不出现,38床家属又会当众讨伐我的小气。在这方面,她非常看不惯我,好几次她就在众人面前数落我的不敬。

其实,医院到佛寺,只一箭之地,每次走来,像隔着从天堂到地狱的距离。我在门外来来回回走了十余次,可都没有进去过,我知道,我的虔诚还无法打动神灵。


回到病房,先生还在熟睡。如今,没有吗啡,他很难摆脱疼痛这项绝版的权利。我刚想在椅子上靠一回,38床家属像风一样飘进来,我尴尬地冲她笑笑,算是对自己不接电话的解释,她反倒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非常满足地塞给我两个红薯,想来,她今天抽的签一定不错。

我和38床家属之间,用她引用的一句很时髦的话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她们住进这个病房之前,我们在一个群里。先生生病这一年多,除了和癌症相关的群,其它什么群都很少关注。算下来,至少十个群是关于这方面的,且都置了顶,每天必看。比如肝内胆管癌1群、肝内胆管癌2群、肝癌1群、肝癌2群、肿瘤疼痛1群、肿瘤疼痛2群、PD1免疫群、化疗群,分1群和2群的都是全国性的,这些群很难进。如果不是因为先生得了这种病,很难想象,世上还有这么大的一个群体在遭受同一种病魔的侵袭,更有无数个像我一样的人。

38床虽没去过上海,但她们在广东医治过,有交集的病友就把她拉了进来。群里病友一般都是按群主设定的规矩,离去的,家属要主动离群,若群主也没了,排在第二的人自动接任群主,五百人的群从来都是满满的,但凡有退群的,马上就有人被拉进来。当初进群目的只是为了了解一些药物情况,在群里呆了一段时间,我发现,群对病人及家属而言,真是个好东西,可以倾述,可以和同一种病情的家属沟通,包括哪家医院,哪位医生,哪种药物,有没有排异,该如何照顾病人的饮食及病人的情绪,乃至病人家属自己心中的苦闷。群中也有生病者本人,他们有的是家属不会用微信,有的是生病孩子的父母,有的是老年人的子女,还有的是生病后被抛弃的,更有一部分,就是想有个地方说说心里话,诉诉苦,或寻求一些有效的经验和买药的方式。


那时疼痛1群里有个年轻的女人病得很重,生完二胎一年后得了乳腺癌,被丈夫抛弃,自己的兄嫂不愿多管,母亲年岁太大,又不会用微信,自己就加进群里,疼痛导致的精神崩溃,或是绝望,她在群里除了向大家问好,就是骂人,骂上天,骂自己,骂老公,骂老公的父母,骂自己眼瞎,大家也能理解,群主也可怜她,会带头劝慰,其中劝的最历害的就是38床家属,她每天在群里不但劝,还跟着一起骂,骂男人心狗肺不是个好东西,活该天打雷劈死后入地狱骂久了,我们以为她也是生病后被抛弃的,直到这次我们在医院的遇上,事实上,她根本不存在这些情况,她和她老公关系很好,医生说,很少有农村妇女在医院这么乐观。

又到打针时间,护士拍打着先生枯萎的手臂,一次又一次埋怨针眼太难找,她哪里知道,那些针眼,都藏在我心里,她拍一次,我的心,就痛一次。

这两天先生左腿肿得离奇,护士让我揉腿,说是防止血栓,我没有听她的话,我还是决定先揉肚子,先生的肚子鼓得太大了,像用气筒打起来的,除了担心他痛,我还担心他的肚皮会像气球一样,稍不留神就会戳破,好几次想让医生做引流,医生总说风险太大,可如此下去,便是更大的风险。

38床家属的婆婆和小姑子又来了,看得出来,她婆婆应该是与庄稼更亲的那种,眼神专注表情简单,每次来是沮丧,青灰的脸上像吊重物,向下坠着,除了握着她儿子的手,仿佛这世上再找不着她想说的话语。

不过,这回却破例,脚还没跨进门,就举着红纸包对38床病人说:“毛牯子,有救了,有救了!我和你妹帮你求了副好药,听村头你李叔说,那一年他的病就是喝了这个喝好的,大仙还看了你的八字,吉相呢,估计再用个七八副药,就没事了,这下可算安稳了。

38床对她母亲的话好像并不在意,他端药的时候,脸沉着,眉也锁着,嘴凑到了碗边,只是做做样子,压根没有喝下去的意思,他母亲还真是个急性子,嫌他只呡不喝,一把抢过碗,右手按着他的头,左手把碗塞进他嘴里,也只灌了两口,房间里就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


看到碗里剩下的草木灰和树根渣子,我的心里也泛着苦,想起几个月前先生家人也做过同样的事,那时我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非逼着他喝下去,喝不完还要他用来洗澡,我猜他当时一定比38床更痛苦。

38床家属的婆婆和小姑子刚出门,我就看到38床滑进被里,像在抽泣先生好像特别同情38床似的,强忍着疼痛,伸过头去,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他一定在想之前的那个38床,一个和他一样年纪的人,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还被家人灌了一大碗这样的药,只是喝完再没能醒来。

38床家属送走婆婆和小姑子回来后,一脸的喜悦,阳光从窗台上照进来,照在她枯黄的发梢上,也照在她那起了球的大红毛衣上,这件衣服应该是她最满意的,不然也不会天天穿着,我就是从她的微信头像上一眼认出她来的。

我不得不承认,38床家属来之后,整个楼道没那么闷了,医生说她是一个非常乐观的病人家属,每每有新的病人进来,她总会上前安慰别人,仿佛自己,跟没事人一样。不像我,所有的生活,都烙上了癌症的印迹。

很想把前38床的情况告诉她,可我知道,今天对于38床家属来说,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好日子,没等她整理完东西,我就迅速逃离,很怕下一秒,她会拽着我,聊今天晨的经历。

原来,绝望与希望,就隔着一柱香的距离。
 
注:皖心,江西赣州人,金手指成员。此文发表于《散文诗世界》2022年第4期。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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