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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卡:略谈70后诗人的长诗写作(2)

 置身于宁静 2022-03-31

    我在更多时候情愿将长诗视作古典主义文学的必然,它们绝不是抒情诗,而是小说和戏剧——战争故事、流浪与冒险、神话与宗教、复仇与死亡——的综合虚构。从这个意义上讲,《荷马史诗》《神曲》《浮士德》《哈姆雷特》《堂吉诃德》《白鲸》《追忆水水年华》《战争与和平》,甚至《变形记》等等都是长诗,它们都关乎生死的严峻问题,着重其厚重的内容质量,属于诗人晚期的巨大呼唤。现代长诗存在一种定义的困难,诗人已经无法像古典诗人那样获得一种崇高风格,自波德莱尔始,诗歌步入了一种和传统对立的诗学范畴,诗的上下文关系是否定式的,用词朝向了丑陋不堪,句式则变得扭曲和怪诞,对现实的背离即对文本的背离,这种夸张的强度是被古典主义定义过的长诗不能容忍的,从这个角度上讲,似乎《荒原》也不能算是本源意义上的长诗文本。那么什么才是现代长诗呢?我觉得从波德莱尔开始就已经预言了,它应该是反小说性的,强化抒情的因素,它的去传统性按梦亦非的说法就是“建造反向的更高世界”,和歌德的“一切大胆之举都屈从于一种合规律的节制”的定义相反,它是刀疤脸。那么我说,作为一种晚期风格的长诗写作应该是70后诗人的一种文体意识的觉醒。至少,我在沈浩波、蒋浩、徐淳刚、朵渔和阿翔的诗篇里看到了某种有意为之的晦暗和不解、精确与荒诞。但是,这些最具长诗文体意识的诗人,他们的长诗仍然不是我们惯常所理解的那种抒写文本,和其他年代的诗人一样,他们的长诗显然经过了高超的技术处理,是技术流的,带着神秘的叙事和戏剧言说方式的痕迹,是经过加法的词句的同义累积,是组诗叠加的样子,自足的分段,一泻千里的抒情,是语言的狂欢而不能注入迷人的费解,风格的转换无疑是激烈昂扬的,效果也具备凶悍的攻击性,但唯独缺少了人和人的内心。这就是我们所耿耿于怀的人物的缺席,阿喀琉斯、奥德修斯、唐璜、浮士德、哈姆雷特、埃哈伯等等,你是不会从70后诗人的文本书写里看到的。

  臧棣说,“用写长诗的能力来写短诗,是一种绝对的抱负。用写长诗的体力来写短诗,是一种神秘而有趣的偏爱。”但长诗建构诗歌史的秩序和等级,所以,长诗写作的虚妄动力来自进入诗歌史的壮阔雄心。不论50年代、60年代还是70后诗人,西川、于坚、臧棣、余怒、伊沙、陈先发、梦亦非、沈浩波、徐淳刚为什么都异常重视他们的长诗文本,因为他们会在没有长诗的情况下感到不安,就像写短篇小说的小说家没有长篇小说一样焦虑,他们需要证明他们的综合实力而不是像阿翔扬言的那样“实际上是不需要证明的”。在他们看来,可能只有长诗才会满足三种阅读:他们自身的和来自读者的,特别是诗歌史的。长诗显然是一个具有挑衅性的棘手问题,而且是难以归类的类型化问题,这个类型化就是针对标杆的反向写作的现实,梦亦非将之视为一种“新文体”。这个新文体”的界定目前来说是模糊不清的,有待梳理的。

  在我阅读过的有限的70后诗人的长诗中,大致归类出如下四个主要特征:

  其一、断裂的句群。古典主义长诗文本讲究叙事的完整性,和小说一样,要有讲究的开头,层次错落但逻辑合理的叙述,要有激动人心的高潮部分,更不缺乏一个完满的结尾。这中间你会看到想象的丛林、流失的时间,天量的形容词、副词和各种新奇的比喻,看到道德说教和一个诗人基本的书写逻辑——完整的句群构成了一部完整的长诗;可现代长诗就不太讲究这些了,句子和句子之间并不依靠逻辑连接,却像是依着自己的性子无逻辑的联结,甚至完全不顾上下文关系,断裂的句群有时候看上去像一场语言灾难,致使整个诗篇让人难以理解,像余怒那样的具有实验的性质,不过波德莱尔说了,“不被理解,这是具有某种荣誉的。”作为波德莱尔的虔诚信徒,今天的诗人却在为伟大的长诗而写作,不被理解既化作了一种必要,往现实深处讲,具有某种荣誉更是一种可能的召唤。

  其二、异质相容。这说明现代长诗能够容忍凌乱、矛盾的材料溶于一炉以增加它的强度和锐度,就像梦亦非谈到我的《大盛魁词典》时说的那样,“在这部很长的文本里,我们仍然可以看现非常典型的后现代文本的特征:泛文类、形式的出位、传奇性、性、伪秘史、伪民间史、拼贴与互文、戏仿等等。……词语解释构成了行文的推进器,古诗、新诗、散文交杂,几乎难以发现严格意义上的诗行,在调侃与装矜之间,弥漫着民间商号的传奇史,那是一部伪装的民间史、也是一部关于蒙古的伪秘史。它什么都像,就是不像诗歌,但有趣的是,整体大于局部之和,格式塔的效果是:文本成为非常具备先锋效果的长诗。这种长诗实验,如今是没有了的。”

  其三、反英雄叙事。英雄叙事自《荷马史诗》始,终结于《尤利西斯》。毋庸讳言,现代长诗的反英雄传统来自乔伊斯,反英雄叙事的一个重要技术便是碎片化,庸俗化,关注日常事物,瞩目卑微的生活,和英雄叙事的宏大态度截然相反,甚至走向了自我玩味和猥琐。今天的诗人不会再写奥德赛,不会再写白鲸了,就像梦亦非歌咏般地写下了《苍凉归途》,沈浩波倾其之力写下了转型之作《蝴蝶》,徐淳刚信心满满地写下了《南寨》,却是乔伊斯式的反英雄叙事的传统。这不是诺瓦利斯在赞扬意义上说的那种“有意为之的偶然产品”,恰恰相反,是有意为之的必然产品。和普通人不同,诗人们将俗世的日常事物揽入诗歌的怀中,但那却是臧棣批判过的,“日常事物常常是在诗的尽头才出现的。日常事物对诗来说常常是神秘的。我们对日常事物的熟悉,并不能取代日常事物给诗带来的那种神秘的含义。”

  其四、抒情性。现代长诗的技术不再倚仗单一的叙事手段,和传统长诗的散文化修辞相比,抒情变成了主要的修辞风格。这种抒情仍然继承了波德莱尔和兰波,让文本变得不再清晰和透明,模糊和晦暗反倒呈现出了不同寻常的意义,用词基本采取了反向的态度,反讽或激烈;线性的叙事和故事功能位居其次,或穿插于大段抒情的句群间;秃头句,强烈的现场感,热衷于箴言和奇崛的句子。作为实例,可参考观察阿翔的实验诗剧《反教育》。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70后诗人确曾毫不犹豫的写下了他们的重要长诗,局部的傲慢是他们存在的明证,叙事里的事物在消失,这是突然失去青春期之后的焦虑的产物,我们也可以认为是对抗庸常生活的冷静深思的结果,挽歌式的,一种个人的晚期的风格。但我仍然无法掩饰我对现代长诗的不喜欢态度,虽然我不能吝啬我对70后诗人写作长诗的敬意。我想说的是,现代长诗以其刀疤脸缺陷企图挣得读者是缺乏诚意的,不可否认,70后诗人在短诗里清理过的语言尸体在长诗里又复活了,作为现代诗的读者是缺乏阅读长诗传统的,在作者的耐力和读者的耐心之间,文本显得肤浅了,人心变得浮躁了,包括我亦如此,弗吉尼亚·伍尔夫说的那种“毫无倦意的阅读”几乎是不存在的。长诗硕大的体量无法让任何一个参与者安静下来,反而更具危险的挑衅性。这种危险便是莎士比亚说过的,“大火可以扑灭小火”,在这里的意思是,短诗可能被长诗压制,大谎言可以吃掉小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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