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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故事:戏里传情

 昵称63703230 2022-03-31

在浙江衢州府西安县(今浙江衢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人们都称它为杨村坞。村上的人家,无论男女老少,都以唱戏为职业,靠唱戏来赚钱养家。每个戏班里,除了演女主角的女旦这一角色外,其余的角色都不限于本村村民,可以从外地招收。而这女旦,则必须是本村的女子。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由于村里各家世代唱戏,婴儿在母胎里时,就深受戏曲的熏陶。生下来后,平时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戏曲,久而久之,自然也对戏曲有所偏好。在这样的戏曲环境中长大,作为女旦,自然在体态、声音等方面,都比外地的来得更地道。所以,在杨村坞,代代都会出现几个著名的女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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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了明朝嘉靖末年,村里却出了个不肖的女旦,这女子姓刘,名绛仙,生得如花似玉,绝好的喉音,窈窕的身段,天生聪慧迷人。一般的女旦,只是演一个角色,可唯独她,忽而演旦,忽而做生。要她装男,她就装男,让她扮女,她就扮女。

她演完正戏,又去涂上花脸,演那性情粗暴的净角或滑稽的丑角,说些插科打诨的笑话,全是凭空新造,却句句钻心,字字入骨,使看戏的人顿时销魂、没有一个男子不想与她相好。她也极其圆通随意,不在乎邀约她的人长相好坏美丑,识不识字,只要能出大价钱,她便与他相好。如此一来,还不到三十岁,她便挣得了万贯家产,使别人都称她丈夫为员外。绛仙有了钱,可她仍然不离本行,把田地托给别人照看,自己还是随丈夫在外唱戏,指望传个后代出来,把担子交给她,自己也就可以回乡养老了。

谁知刘锋仙生了个女儿,更加离经叛道,比她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在假戏文里做出真戏来,使千年万载的人都有好戏看。这女儿小名叫作藐姑,承袭了母亲的花容月貌,生得来花枝招展,娇媚无比。正如那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里所形容:“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红。增之一分则太长,损之一分则太短。”

不仅如此,藐姑的嗓音响亮而美妙,让人听后难以忘怀。在戏台上,她真能扭转乾坤,让在场的人销魂落魄,有时目瞪口呆,竟如死人一般,有时又手舞足蹈,情绪激昂。在一个戏班里,有如此了不得的一个女旦,已经出名了。谁知,戏班里又来了个正生,与藐姑配合演戏,真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

那是藐姑十二三岁时,还没演成本的剧目,只是跟着母亲演几出零星的折子戏。有个年少的读书人,姓谭,名楚玉,是湖北襄阳府的人。谭楚玉出生于旧世族家庭,只因幼年丧母,后来便随着父亲在外游历学习。不幸的是,父亲也一命归西、无依无靠的他只得四处流荡,如今来到江浙带,年龄才十七岁。谭楚玉最初见到藐姑,便被她的美貌迷住了。他以看戏为名,每天进出于戏馆之中,指望眉目传情。可绛仙夫妇把藐姑看得非常严紧,除学唱戏外,不许她与外人接触、连说句话也不行。所以,楚玉只有远观,根本没有机会接近。

有一天,谭楚玉听说藐姑所在的戏班里什么角色都有了,只少了一个唱花脸的大净。现在,戏班要找个聪明伶俐,清秀英俊的少年、培养成大净,与藐姑一起学戏。谭楚玉一见机会来了,便去见绛仙夫妇,说自己愿意进戏班学戏。绛仙夫妇见楚玉生得俊俏伶俐,十分喜爱,当即就留下他,领他去拜见了师傅,让他与藐姑一块儿学戏。

谭楚玉是个聪明的人,学起戏来,触类旁通,表演起来得心应手。这时的藐姑,虽然年纪还小、却也少年老成,懂得世事。谭楚玉还没有入戏班时,藐姑就看上了他的容貌,又见他天天来看戏,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楚玉与她跟随同一个师傅学戏,两人以兄妹相称,藐姑想借同窗学习之便,向楚玉吐露衷肠。

藐姑不在乎他是个演大净的角色,只认他是个多情郎,所以要把自己的真情给他。不料教戏的师博比父母还严厉,平时对脚本时,不准他俩交头接耳,排练动作时、更不准两人靠体贴身。这样,虽然楚玉和藐姑同窗学戏,可并没有单独相处的时候,也就没有机会互吐衷情。

渐渐地,楚玉有些后悔了,心里想道:“存心来学戏,可学来学去,只是个大净。如果能演正生,就算前世无缘,不能与藐姑同床共枕,也可以在戏台上,借题说话,相互许许衷肠。我叫他一声妻,她喊我一声夫。虽然是演戏,不是真正的夫妻,但也多少可以了却一点心事,不枉我进戏班学戏一场。而这大净,装扮出来,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仆走卒。自己睁着饿眼,却看着她与别人做夫妻,让我如何能够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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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师傅出门去了,众角色都坐在凳子上念戏文,楚玉和藐姑离得不是很远,想说说话,但又怕其他人听见。好在,戏班中没有几个人能通文言,语句中稍微带些之乎者也,就不太听得懂了。

谭楚玉便趁念戏文之际,眼睛盯着藐姑,口里如同念戏一般,说道:“小姐小姐,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岂不知我的来意?”

藐姑听后,也如同念戏文一样,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但苦有情难诉。”

楚玉又说道:“老夫人看管甚紧,村学究提防得严,不知等到何时,才能够了愿?”

藐姑劝道:“只要两心相许,不怕没有时候。这里众目睽睽,万万没有机会,不要妄想。”

谭楚玉又低声说道:“我不甘心只当个大净,你能不能在父母面前求求情,让我学演正生。这样,在台上便有机会暂结良缘,也可以倾诉夫妻之情。”

藐姑说:“由我说,反而引起父母猜疑,你该自己用计。”

楚玉问道:“有什么良计呢?”

藐姑低声对他说:“戏班上下都很看重你,你只要以不屑于大净为由,离开戏班,父母为挽留你,必然会答应你的要求。”

谭楚玉想了想,点头同意。

过了几天,谭楚玉便去见绛仙夫妇,说自己要回家乡读书,不能继续在戏班中做大净了。

绛仙夫妇听说后,十分遗憾,说道:“你刚学会唱戏,我们戏班正准备出外演出,为什么你忽然就要走了呢?”

楚玉没有回答。绛仙夫妇感到疑惑,便请师傅去仔细探问他的想法。

楚玉对师傅说:“人穷志不能穷。我原本是个读书人,后来因父母双亡,家境萧条,不得不放下书本,来学唱戏。本想以登台演戏来泄心中之愤。原本以为做大净的,不是演关云长,便是演楚霸王,虽然脸上涂画了几笔,但是也有慷慨激昂的表演,能展示我的英雄本色。谁知十本戏文中,还没有一本是做君子大丈夫的,倒有九本要演小人。这样丧名败节的事,哪里是大丈夫所为,所以我不甘心当大净。”

绛仙夫妇知道他的想法后,便对他说道:“你既不愿当大净,直说好了,可以任意挑选个角色,却没必要说走的话。”

谭楚玉把各种角色都点评了一番,说道:“老旦贴旦,让男子饰演妇人,有失丈夫气魄;外脚未脚,以少年扮演老人,灭减少年锐气。小生虽然好一点,但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门户,终究不是英雄本色,所以,我也不愿意做。”

师傅在一旁听到,便对绛仙夫妇说:“照他这样说,分明是想演正生了。平时练功,我看他念戏文的声音,倒是个做正生的材料。只是戏文里,正生的唱段和台词最多,如今各种戏文都已排练好了,过不了多久,戏班就要出门演出。如果现在改让他做正生,那些戏文他一时怎么能念熟?”

谭楚玉见师傅这么说,便笑了笑,说道:“除非我连正生也不愿意做,如果我愿意做,那几十本旧戏文,怎么经得起我念?一天念一本,十天不就十本了。若推迟一个月出门,难道三十本戏文,还不够演不成?”

师傅与楚玉平时相处,也知道他记忆力最好,就劝绛仙夫妇,把楚玉改做正生算了,把如今做正生的,换去当大净。绛仙夫妇同意了。于是,楚玉便成为正生,当即开始念戏文。凭借他的聪明才智,加上过目不忘的记忆力,不到一个月,便学会了三十多本戏文。然后随戏班出门演出。

当初学戏,由于父母和师傅严加管教,又有许多戏班朋友一起学习,楚玉、藐姑二人不能说几句贴心的话。如今出门演出,只以为身处异地他乡,大家相互照应,便可以内外不分,嫌疑不避了。殊不知,戏房里的规矩,竟比闺门中还严格。凡是做女旦的,什么人都可以调戏她,唯独同戏班的人不能调戏她。这个规矩并不是绛仙夫妻定下的,而是所有戏班的通则,是唱戏的鼻祖立的法度。同班相谑,就如同姊妹相奸一般,属于乱伦。在戏台上,可以随意诙谐,尽情谈笑。可一下了台,就得有礼有节,不得说一句笑话,否则就违背了鼻祖的规定,不但生意不能兴旺,连全戏班的人都要生病。

所以戏班出门后,不仅绛仙夫妻和师傅对戏班中的人严加管制,就是演员之间也互相监督起来。藐姑与楚玉很少单独相处,偶尔坐在一起,其他人便不约而同地去监视他们,以免他们做出什么勾当,连累了自己。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两人的嘴上就像贴了封条一样,连那之乎者也的话,也说不上一两句了。于是,只好在戏台上,借古说今,猜几个哑谜而已。

说起来,别的演员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而且不能念错戏文,下台则可以偷懒。而楚玉和藐姑却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在台上,两人可以做夫妻,说些痴情倾心的话,下了台则要避嫌,连话都不能说。在戏台上,楚玉和藐姑这一生一旦,就像是一对玉人儿。本来就寄情于戏台,以唱戏为乐,所以,整出戏被他们演得淋漓尽致。同是一出旧戏,经他俩一唱,顿时就有了新鲜感。演到风流一段的戏,那些偷香窃玉之状,偎红倚翠之情,被他们演绎得真真切切,仿佛出自骨髓,使人看了,无不动情。唱到苦楚的一段,那些怨天恨地之词,伤心刻骨之语,竟像是从他们心窝里发泄出来的。让人听了,无不流泪。

别的唱戏人只是演戏文中的情节,并没有自己的切身感受,而这楚玉、藐姑,本来就是相思不相守的恋人,对戏文中的情节理解得更深,所以演出来更容易打动人,唱出来更容易吸引人。与其他戏班相比,绛仙夫妻经营的这个戏班,收入要高得多。

凡是富贵人家要找戏班上门唱戏,会不远数百里来接他们,并以请到藐姑、楚玉为荣。刘绛仙看见自己的新戏班生意红火,便把以前的旧戏班丢给丈夫掌管,自己整天跟在女儿身边,还想教女儿一些应酬风流,诓人钱财的方法,像她自己当年一样,趁走红时大赚一把。

谁知藐姑一门心思都在楚玉身上,不愿意去与别人周旋。看戏的人对她疼爱有加,看作是心头之肉,她却不在乎那些人,反而视他们为眼中钉。有时看客们请她去陪酒,藐姑却说自己生来不会喝酒。任凭王公富商们如何劝酒,她连酒杯也不肯碰。如果有人对她说不足为外人道的悄悄话,她便会勃然大怒,借故起身。

常来听戏的富家子弟,常常花大量银子去见她,她莫说其他不许,就是连一颦一笑,也不肯随意示人。有些人买了首饰送她,她戴不上两次,便拿去卖了,换作银子花。做了衣衫送她,她都放在戏箱中,自己不肯穿,却拿去做那些老旦贴旦的行头。她的心中只容得下楚玉一人,定要为他守节。

有一天,戏班子到一个地方演戏。这个地方有座古庙,被称为晏公庙。晏公是掌管江海波涛的,曾被封为平浪侯,功绩显赫。这座晏公庙便修建在水边,每年十月初三是他的诞辰之日,到了这天,附近的人都要请戏班来演戏,替他做寿。以前,他们常请刘绛仙来演。如今听说刘绛仙的新戏班演得更好,便预先封好了银子,派人去接绛仙的戏班。由于偶然的原因,楚玉、藐姑两人先到了一步。

两人等了多年,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机会,但神庙是圣洁之地,不能有私情勾当,两人只好坐在一起叙叙衷肠而已。说到动情处,两人便跪在晏公像前,双双发誓说:“谭楚玉决不他婚,刘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反对这门婚事,我们便一死了之,决不做负义忘情、半途而废的事。有违背誓言的人,必遭神灵惩罚。”

二人刚刚发完了誓,就见戏班一行人来了,幸亏他们回避得早,没有露出什么破錠。在这个地方,有个大富翁,如今已接近五十岁了,家中养着十一房妻妾。刘绛仙年轻时,与他有过交情,受到过他的捧场扶持。如今,那富翁见藐姑如花似玉,比她母亲年轻时更为出色,他便要出重金娶她,好与家中的妻妾,凑成十二金钗。所以,等到演完戏后,他便邀请绛仙母女到他家中,盛情款待。在与绛仙重温旧情时,说出自己有意娶藐姑的事。

绛仙听后,在心里反复权衡,一时难以决定,便对那富翁说:“你既然有这番美意,我怎么不愿意。只是女儿年纪尚小,还不到婚嫁的年龄。何况,她刚刚跟师傅学会唱戏,出门演出不久,我还指望她赚些钱,那时再嫁也不迟。所以,现在暂时还不能说定。”

那富翁听了,便说道:“既然如此,就等明年十月初三,你们戏班再来唱戏时,再给我答复吧。”绛仙同意了。

过了几天,唱完了戏,戏班便离开了。刘绛仙之所以难以决定,是因为,一方面,女儿是棵摇钱树,她舍不得放弃;但另一方面,女儿却性情执拗,不肯按她的调教赚大钱,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她打发给那富翁,可以得到现成的千金财礼。所以,她回复富翁模棱两可的话,是想在这一年之内,看看女儿的光景如何。如果女儿肯回心转意,一心一意赚大钱,就留下她,继续唱戏。如果她仍然教诲不过来,便把她许配给那个富翁。因此,从那以后,刘绛仙对女儿更加严厉,女儿做得不对,起初还只是说说,后来就由说变骂,由骂变打了。

谁知藐姑性格坚如金石,见母亲如此凶狠,她连戏也无心唱了,竟要寻死觅活起来。到了第二年的九月底,那富翁便派人来接绛仙的戏班去唱戏了。见到绛仙,便问她考虑好没有。绛仙见女儿不是成家之器,便一口答应了。那富翁当即拿出一千两银子作为聘礼,交给绛仙,约定在十月初三,唱完戏后,当晚就成亲。

绛仙一直瞒着女儿,没有对她说,直到初二那天晚上,才把女儿叫到身边,对她说:“我生了你,也费了许多心思教导你,指望你能尽心竭力地替我挣些钱。可你一味任性,不肯陪客,不知让我损失了多少银两。既然你不愿意做这行生意,那你最好早些嫁人。这里有位大人,是家资巨富的官人,你嫁给他,也算是个小夫人。他那里的荣华富贵,你今生今世也享用不尽。我已收了他的聘礼,把你许配给他做偏房了。明天就要过门,你不要再耍性子,收拾收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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藐姑听了母亲这番话,惊吓得魂不附体,过了好一会儿,才睁着眼睛把母亲看了看,说道:“母亲错了,我是有丈夫的人了,烈女不嫁二夫,我哪有再嫁的道理?”

绛仙一听,大吃一惊,问道:“你的丈夫在哪里?难道我这做娘的还不知道,你就自己做主,嫁了人不成?”

藐姑说:“哪有自许人家的道理?我这个丈夫,可是父亲和你自幼说给我的,难道你不记得了,倒装聋作哑起来?”

绛仙被她说得闷住了,便问道:“那你说出你丈夫是谁?”

藐姑回答说:“就是那做正生的谭楚玉。他在没加入戏班之前,终日跟来跟去,都是为的我。他入班学戏,也完全是为了接近我。后来他不肯当大净,一定要改做正生,为的是与我配合演戏,这也是他不好明说,打个哑谜给人猜。母亲与父亲,你们都是做过生旦,演过情戏的,难道这些意思,都不明白吗?如果你们当初不肯把我许配给他,就该把他支走,不该留他下来学戏;就算要留他下来,也不该让他改做正生。既然这两件都被你们答应了,分明是准我嫁给他。自从演戏以来,哪一天不是他做丈夫,我当妻子?看戏的人千耳万目,谁都能做证。人人都说我们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对夫妻。到现在,我和他已做了几年的夫妻,忽然让我另嫁,怎么能行?”

绛仙听了,不禁大笑起来,说道:“你难道在做白日梦,戏台上做夫妻哪能当真?这所谓戏,就是戏谑之意。你倒看看,有几个女旦嫁给了正生?”

藐姑毫不退让,说道:“天下任何事都可以戏谑,唯有婚姻一事,不能戏谑。当初我不明道理,也当是做戏,开口闭口叫楚玉为丈夫,如今叫熟了,一时改不过来,就将错就错,认定他做丈夫了。别的女旦不守节操,可以不嫁正生。女儿是个知理守节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谭楚玉。”

绛仙见女儿如此执拗,也懒得答理她了,说了几句硬话,便回房睡觉去了。第二天,戏班快开演时,那富翁穿得整整齐齐,在台前走来走去。谭楚玉也听说了老夫人逼藐姑嫁给那富翁的事,见那富翁如此,他打心眼里气愤。本以为藐姑会耍性子,不参加演出。

不料今天藐姑反倒变得乖巧了,坐在戏房里,欢欢喜喜地对戏班里的人说:“我今天就要与诸位告别了。相处了几年,只有今天这本戏文才是真戏。还请诸位帮衬帮衬,大家齐心演好。”

又特别提醒楚玉:“你以前做的都是假正生,今天才做个真生,不可不尽心协力。”

楚玉问:“怎么做才叫尽心协力呢?”

藐姑说:“你跟着我,我怎么做,你也怎么做,只要做得投合,便是尽心了。”

正在这时,那富翁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戏房,要点戏。楚玉直盯着藐姑,看她如何应对。

藐姑却一改平时的性情,笑容可掬地站起身,对那富翁说:“听母亲说,我今天演完戏便要到你府上了?”

富翁喜不自胜地说:“是的。”

藐姑又说:“既然如此,我所学的戏,除了今天这一本,就不能再演其他的了。看戏的人,今天看我演了这一出,也不能再看到了。所以我要尽力演唱一番,一来显显我的本事,二来也满足看戏的人。不知你肯不肯?”

富翁说:“应该这样。”

藐姑接着说:“既然你同意了,今天就不让你点戏,我得自家做主,选个熟本,才能尽我所长。”

富翁同意了,便问道:“不知你选定了哪一本?”

藐姑拿出戏单来,挑来选去,最后指着一本说:“就演《荆钗记》吧。”

《荆钗记》演的是王十朋与钱玉莲生死离合的故事,那富翁虽然觉得戏文内容不太合适,但还是同意了,心想只要藐姑肯嫁给他,就顺着她的意思吧。

戏班里的人见戏已定,便纷纷装扮起来。上台演出时,也的确个个尽心协力。只有楚玉,因为心中悲哀,演得不太好,幸亏有藐姑帮衬,也还不致出错。前面几场戏,还不觉得十分动情。等演到女主人公被遣嫁以后,触到藐姑的苦楚,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泪。演到伤心处,自己早已泪如泉涌,台下看戏的人也痛哭流涕。戏演到抱石投江一场,就更显得凄惨了。

看戏的人哭得泣不成声,连天老爷也为之动容,忽然阴云密布,天地一片昏暗。以前演这出戏,不过是剧中钱玉莲自诉其苦,并没有埋怨他人的台词。现在藐姑演这出戏时,指名道姓,咒骂那剧中的坏人孙汝权。一边骂,一边把目光直对在台下的富翁,指着他大骂了一通。之后,剧情进入抱石投江的高潮。

平时演出投江,不过是往戏房里一跳,名为跳水,实际上却是着陆。如今,藐姑不往戏房里跳,却走到台口,竟然往那戏台边、神庙前的河水中猛地一跳,便下去了。这真是假戏真做!所有看戏的人都慌了神,一阵混乱,纷纷叫着救人。谁知,一个还没来得及救,又一个跳下去了。

原来,藐姑要跳河时,转过头,对着戏房里喊:“我的王十朋啊,你的妻子被人凌逼,要投水自尽了,你难道愿意独自活在世上吗?”

谭楚玉当时正坐在戏箱上,听见这一句,慌忙走上台,见藐姑已跳进了河中,他也就迫不及待地往水里一跳。直到这时,大家才明白藐姑为何要演《荆钗记》。原来,昨天晚上,藐姑回房后,思虑了半天,知道话已说尽,母亲绝不会更改主意,戏演完后,自己就不能保全名节。本想昨天夜里就一死了之,又转念一想,与其一室之中,做个哑鬼,不如在万人瞩目之下,死得轰轰烈烈,也博得个千古流传的话柄。于是,昨夜一夜没合眼,设计好了今天这出真戏。

再说藐姑、楚玉跳入河中,正值大雨初晴,山洪暴发之际,波涛滚滚,一泻千里,他们一入水,便被冲去老远,早就无影无踪了,根本不可能打捞。刘绛仙见女儿投水而死,在戏台上捶胸顿足,号陶大哭。

这一来,她不仅没有了摇钱树,而且,连那富翁所给的财礼也难保,落得个人财两空。哭了一会儿,绛仙站起身来,指着那富翁,骂他倚仗财势,逼死了她女儿,还说要去官府告他。听绛仙这一骂,本来对那富翁有些愤恨的看戏人,也都围了过来,准备送他去县衙。好在那富翁狡猾善变,把一千两财礼白送给绛仙,又花了些银子从中调解,才把这事给平息了。

在严州府桐庐县(今浙江桐庐),有个新城港口,住着几户人家,都以捕鱼为生。其中有户姓莫的渔夫,人称莫渔翁。莫氏夫妇在河边搭了一间茅舍。这一天,夫妻俩见洪水猛涨,料定有大鱼经过,便在河中间架了鱼网,两人轮流拉扯。这时,他们看见远远的波涛中,有一件东西顺流而下,时现时隐,莫渔翁心想,或许是条大鱼。等那东西靠近了,莫渔翁用网一兜,只见那网坠了下去。莫渔翁知道网住了,便用力往上拉,却拉不动。莫渔翁叫来老伴,两人一齐使劲,才把网拉了上来。定睛一看,哪有鱼呀,分明是两具尸体,面对面,胸贴胸。莫渔翁见是死人,顿生怜悯之心,准备替他们安葬。他与老伴解开网,才看清是一男一女,细看两人面孔,倒不像是死人。

虽然手脚冰冷,可一触摸鼻孔,还有一丝气息。莫渔翁连忙对老伴说:“看这样子,肯定还能救活,不如救他们一命,也算做了件好事。”

于是,两人分别将嘴对准一男一女的嘴呵热气。不久,两人都活过来了。渔翁夫妇把他们扶进茅屋中,让他们休息,并问他们溺水的原因。

原来,这两个人正是楚玉、藐姑,他们向渔翁夫妇哭诉了自己的遭遇。又想到两人居然都能够活下来,一定是晏公的神力相助,于是对着晏公庙叩了头,又拜谢了莫渔翁夫妇。莫渔翁劝两人在这里休养几天,然后再去别处安身。以防父母找来,两人又做不成夫妻。

休养了几天后,楚玉同藐姑商量,说道:“我原本是楚中人,何不回我家乡去。家里有些薄田,耕种起来,还可以糊口。等我发奋读几年书,考取功名,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藐姑说:“这样也好。只是路途遥远,你我身无分文,上哪去凑够盘缠呢?”

莫渔翁在一旁听到,便问道:“你们需要多少盘缠?”

楚玉说:“我们节省一点,十两银子也就足够了。”

莫渔翁说:“我平时卖鱼换了些银两,可以借给你们。以后如果你不发达,日子不好过,就不必还了,但如果你发达了,我却要你们还我十倍的钱。”

谭楚玉说:“韩信受漂母一饭之恩,还以千金回报。你老人家救了我俩的性命,还借给我们盘缠,哪有不报之理?”

于是,莫氏夫妇准备了一席酒菜,为楚玉、藐姑饯行。第二天,莫渔翁凑了十两银子,交给楚玉。楚玉、藐姑告辞了二老,直往楚中去了。

一路上风管露宿,披星戴月,将近一个月后,他们到了楚玉的家乡。回到家后,两人收拾好旧房,算是有了安身之地。藐姑原本不会女工针钱,如今,她只得从头学起。幸亏她天资聪颖,一学便会。在后来的日子里,白天同丈夫一块儿去地里耕种,晚上,丈夫看书,藐姑绩麻织布,做鞋做林,以便多挣几两银子。

后来,藐姑熟悉了女工,技艺也高了,她便叫楚玉不要再去耕田,在家安心读书,靠她替人做手工活,也能平淡地生活下去了。谭楚玉苦读了三年,参加考试,次次榜上有名,连考连中,最后考中进士,被任命为福建汀州(今福建长汀)府推官,掌管本府刑狱,地位仅次于知府、同知、通判,属“四府”之一。

因湖广与福建接壤,本应顺长江而下,回家乡荣耀一番。可楚玉知恩图报,先派人去家乡接来妻子,相会在京口(今江苏镇江),然后从浙江一路上去,从衢州、严州经过,好一起去晏公庙叩拜,到莫渔翁家酬谢两位老人。到了严州,见到莫渔翁夫妇,楚玉要把莫氏夫妇接到任上去养老,可被莫渔翁谢绝了,夫妻俩过惯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喜欢青山绿水、明月清风。

当天晚上,莫渔翁摆了酒席,四人举杯共庆。之后,楚玉夫妇告别了两位老人,去晏公庙还愿。这时,已经是十一月上旬,晏公的寿诞已过了一个月。

楚玉对藐姑说:“可惜来迟了一个月,如早些到,趁着有戏班,还可以包一场戏,为晏公上寿,也当谢恩。”

藐姑说:“我也这么想。只不过日子过了,没有戏唱,只好供奉三牲,祭拜晏公了。”

船到晏公庙时,他们却看见庙前仍然搭着戏台,台上桌椅也还摆着,就像还在演戏一样。楚玉、藐姑两人很纳闷,忙派人去打听。原来,十月初三那几天连下了几场大雨,看戏的人没有躲雨的地方,大家便决定推迟一个月,再替晏公补寿。于是,楚玉又派仆人去打听,问唱戏的是哪个戏班。很快,仆人回来说,是刘绛仙戏班。原来,藐姑、楚玉跳河后,戏班中生旦角色没人演,绛仙便亲自担任正生,让十七八岁的儿媳唱女旦,虽比不上楚玉、藐姑,但仍然比其他戏班强,所以当地人还是请他们来演。

藐姑一听母亲在这里,便急着要相见。

可楚玉对她说:“我们不要急,先听听戏再说团圆的话,这样岂不是很热闹吗?你看我怎么做。”

他吩咐管家照惯例取出十二两银子,写了一张名帖,对那些主持祭拜的人说:“我家老爷新官上任,途经此地,只因在江中遭遇飓风,许了愿,今天想借这场戏祭拜晏公。戏钱照给。”

那些人落得做个人情,还多一场戏看,有什么不同意呢?等管家办好这事,楚玉又叫仆人准备了猪羊,供在晏公神座前。然后声称老爷感冒了,不能上岸,只把官船横泊在庙前,舱门正对着神座。楚玉夫妇隔着帘子即拜了晏公像,然后坐在船上,一边饮酒,一边看戏。

这时,绛仙拿来戏单,站在舱外问:“请问老爷,想看什么戏呀?”

谭楚玉叫仆人吩咐:“昨晚,夫人做了个梦,说晏公要看《荆钗记》,就来个《荆钗记》吧。”

原来,楚玉点这本戏,是要想看看刘绛仙还有没有母女之情。当初,藐姑因演《荆钗记》而投水。如今,让母亲演《荆钗记》,便有让她见鞍思马、睹物伤情的意思。倘若绛仙演出时,有苦楚之痛,藐姑便与她相认;如果绛仙丝毫没有悲痛之意,那藐姑就不再与她相会了。绛仙演戏之初,还看不出有何悲哀。到了戏中钱玉莲投江一出,绛仙便忍不住偷偷流泪了。再到她演祭江一出时,终于情不自禁,痛哭了起来,嘴里开始还念着戏文,叫着“钱玉莲”,可后来便忘乎所以,叫成“我的儿”了。观众都知道她是哭藐姑,都很同情,也没人去捉她的错。

藐姑看见母亲哭得伤心,再也忍不住了,叫丫环把帘子掀开,便对着戏台叫道:“母亲不要哭了,你女儿并没有死,现在就在船上。”

绛仙听有人这么叫喊,睁开眼,看着船上,只见左边坐着谭楚玉,右边坐着女儿,面前摆着酒,仿佛一对冤魂。

不禁大惊大骇起来,叫道:“我女儿的阴魂出现了,大家快来看!”

戏班的人一齐上台来看,都说道:“果然是阴魂,一点不假。”

看戏的人听说有鬼,都将散去。

楚玉的管家站在船头,高声说:“你们不必惊慌,船上坐的是谭大人、谭夫人,不是什么鬼。那年投河后,被人救起来,谭大人用心苦读,金榜题名,如今赶赴福建汀州上任。今天来这里,是为了叩拜晏公。”

刚说完,人群便躁动起来,大家都拥挤过来,要看看这对淹不死的男女。这时,楚玉、藐姑商量后,决定上岸。楚玉换上官服,藐姑也换上夫人的服装,由仆人们簇拥着上了岸。楚玉夫妇先到晏公神座前,重新拜了四拜,然后走上戏台,给绛仙行礼。又与戏班的朋友相见。

绛仙问他们投河后的经历,夫妇俩便细细讲述了一遍。人们都纷纷来道喜,只有原来那个要娶藐姑的富翁,怕谭楚玉报复他,忙备了重礼,求人来替他赔礼。谭楚玉没有收他的礼,只是说:“如果不是他的刺激,不但我不能与藐姑结为夫妇,而且根本不可能做官。说来,他还是我的恩人呢,我为什么要记恨而报复他呢?”

在场的人听了,都赞叹不已,夸他宽宏大量。

藐姑劝母亲道:“如今女婿中了进士,得了官做,你难道还要演戏不成?收好行李吧,跟我们去福建,安享晚年。”

绛仙见女儿、女婿不憎恨她,又邀她同住,自然喜不自胜,把戏班丢给儿媳掌管,随女儿女婿去了福建。可没住上一个月,绛仙就生了病。藐姑请来许多医生,也没治好母亲的病。绛仙让女儿送她回家乡,不久,绛仙的病就痊愈了,没吃任何药。病好后,她仍然四处演戏,身体非常健康。原来,她生来是个演戏的命,离不得戏场。

谭楚玉到任做了半年的官,就派人带上五百两银子,去找莫渔翁,说让他暂且收下,以后还有重报。谁知莫渔翁只收下了一百两,说是按过去约定,十倍收回。其余的四百两,则原封不动地退还了楚玉。楚玉在汀州任满,乘船进京时,又从衢州、严州经过。将晏公庙整修了一番,又去新城港口拜访莫渔翁。

莫渔翁以几句朴实的话语,点化了楚玉一番,使他如梦方醒,想到做官与做戏一样,当你在台上时,烈烈轰轰,千人拭目,万户倾心;一旦戏完幕落,下台以后,那些人头也不回地散去了,就像不认识你一样。因此,楚玉不想再去任官了,也不想回家乡炫耀了,用几年来的积蓄,就在桐庐县的七里溪边,买了几亩田地,搭了几间茅屋,过上了隐居的恬淡生活,自由自在,夫妇二人都活到九十多岁才去世。

说明:本篇根据 《连城璧》第一回改写,原标题为 《谭楚玉戏里传情,刘藐姑曲终死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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