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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杯2022全国第三届清明节笔会】大展:王成凤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2-04-05

参赛点击标题:中华杯2022全国第三届清明节笔会海内外征稿

梦里依稀姑母泪
王 成 凤
 
    那天,是2012年国庆节。得知我五姑患上恶性乳腺癌已至晚期的消息,我除了震惊,就是悲痛。听说已不能吃饭下噎,则我又怀疑是不是食道癌呢?是不是医院诊断有误,还是癌有双至?我刚想邮点老人家喜欢吃的小食品去,吊吊她胃口,减缓点病痛,此时,又传来了让我瞎欢喜一阵的消息,说在乡镇医院打了点滴就转安痛消了。是真的吗?后来才知道,那是五姑怕我也焦虑出点什么来,才嘱人这么传的。她是永远在心里只装别人不装自己的人,对我这侄女儿一如亲生儿女。如果单为了她,哪怕我身子有一点闪失——如伤风咳嗽她也不允许发生。然而,竟就是这样,我天天蒙在云箩雾鼓里,度过五姑奇迹般“脱癌致健”的梦梦相续的欢欣幻境,而最后等到的是——大半年后传来了五姑“保守治疗”无果而归天的消息。
  这砸破天也不见光的黑暗击倒了我,我眼前的天顿时风狂尘起,模模糊糊的怪爪狞牙让我无法招架,头脑一片混沌,泪水默默地流满脸颊,流进口里,是咸、是涩、是苦......五姑的英魂仿佛就在我身边徘徊,常说“人死魂飞,一个旋风30里。”五姑之灵仿佛从南通如东的洋口来了,她来的这么快,又这么“无情”地及而不即。我已被击得不能自已。
  在得知五姑得病的当儿,我去了电话,让她到南通或是盐城来诊治。她说去趟南通,雇车单“油钱”要800元;如来盐城,至少要花1200元。我说这钱由我来出。磨合了好几次,她终于答应了。可车刚雇好,她又断然回绝了。可现在,再不要花那“油钱”了,多少个“旋风”就能来了。是真的吗?我拼命用心挣扎着呼喊:五姑——我的亲娘——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
  回忆五姑的身世,实在是一本不忍卒读的用艰难苦恨书写起来的文字。
  早年,我娘家祖上生活劳作在如东掘港郊外的大海之滨,那是由汪洋大海长年浪推泥沙淤积的海滩。造物主借助日月恩光及风刀霜剑之功,将沧海运化成原始的土地。于是,就有了一代又一代人前赴后继,伴着大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繁衍子孙,愚公造田。到了我祖父这一带,终于成了这里一匡盐碱滩的主人,他们秋过即用独轮车堆淤压碱,春来就撒种祈收。因为这里“太阳一晒冒盐霜”,所以只能“中间不种种四方”。四方筑起人工圩,圩上载起铁骨杨柳,因这树特别能抗风、特别能抗碱,从柔弱随风摆到弯腰不断枝,铆着大地不走神,日日夜夜扎其根。几十年后,终于长成参天大树,树冠像硕大无比的斗篷,冲天傲立,故而人称蓬蓬树。如今,在我二位表弟,即姑姑家儿子赖以生产发展的如东洋口,那里还雄姿英发真如铁地立着两棵蓬蓬树,据说树龄已400多年了。它们在传统的范公堤东,也许有几十公里。要是爬上树干居高处,能眺见已化为南北交通动脉的当年范公堤,成为守卫这块天设人造的热土上的哨兵。
  还是在那兵荒马乱、海盗肆虐的年代,因日不聊生饥寒交迫所逼,我祖父带着“赶海行耕”的最后一次叹息,举家推车上路,在茫茫的盐碱滩上西行,一路乞讨,一路打短工,终于来到后来叫东台新街的这个地方落脚谋生。祖父祖母曾在如东的洋口碱窝里共生过13个孩子,其中8个男孩在非饿即病中夭亡7个,仅剩我父亲这根独苗;女孩4个,生下不久即都送人,那些没有孩子或有儿想不花钱找个童养媳的人家,常常以一袋盐嵩籽就换取一个乳中的女孩,就这样,我的四个姑姑都在四岁前送了人,后来成了人家童养媳。这就是属于我们家的由上苍特定的家史。
  唯有五姑的一生有点传奇之色。她是我爷爷奶奶迁来新街不久所生,也是一生中最后一个孩子。那是腊月初八,也是风吹草低寒霜砭骨的日子。正在刨地干活中的奶奶忽觉小腹一阵紧缩,随而一个踉跄倒地,同时血潮中涌出一个孩子,就坠滑在单薄的破裤裆里,待到我奶奶强挣扎着站起来时,像脱皮肉兔样的红中泛紫的孩子,随着哇哇声由强转弱而变得奄奄一息,按奶奶当时的想法是:这“讨债鬼”不该来,就扔在野地刨土埋了吧。此时,陪奶奶刨地拾草根的我父亲看到这一情景,10岁的他已懂事了。他赶忙脱下上身所有衣服,用带着体温的破夹袄抱起了被遗弃的小妹妹,噙着两眶泪水端端正正地跪到母亲面前:“妈,我要这妹妹,您不能扔了她。”他双颊紧紧地贴在这包包上,又躬着腰紧紧地护着,伸出满是泥巴的手去拽妈妈还滴血的裤脚。“妈,我们回家吧,快回家啊。”说完,我父亲就一手把锄子扛上肩,一手把妹妹揽在怀里(多年后,我曾听我父说过,当时他还知道如何让包包不捂着妹妹的小鼻子哩),他用赤着的胸脯一推一拱地把妈妈催促回了家。从此,我爷爷奶奶就有了一儿一女,儿子属龙,女儿属牛。这勤劳艰辛一生负重的牛性姑娘,就是我不思量、自难忘的永远的五姑。
  五姑在家庭新运道的养护下,十几岁就出落成一个漂亮端庄的姑娘,乌黒的浓发、齐眉的刘海,白净圆润的脸庞,嵌着一对楚楚动人的明眸;牙齿在笑容里显得那么齐整莹美;不胖不瘦的身材,常穿碎花的红夹袄;在温暖的季节里,蓝格子的右侧钉布纽扣的凡士林布褂,穿在身上更显得矫健轻盈。当陈毅、粟裕的部队决战黄桥大胜东进后,东台、新街、三仓一带就成了新四军的根据地,革命的朝气吹热了这块沉睡的土地,翻身农民中男青年报名参军,女青年上夜校、筹军粮、做军鞋成为时尚,成了竞相追逐出手亮相的好机会。在党组织的培养下,五姑从一个走村串户做抗日救援工作的“铁姑娘”成为一名当地最早入党的年轻女共产党员。据说,她在最初的革命生涯中与一位新四军连长暗暗相爱了;又有人说,村里有一位年轻的乡干部也在追她。是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生灿烂如花的季节,父母该为女儿操持了。然而,思想偏于守旧的奶奶,拗不过身在如东的同胞姐姐。这姐姐如今从童养媳已熬到儿女成人了。她家有俊逸体壮的小伙子,也来过新街帮姨娘下地干过活,奶奶与她姐姐都愿意结个老亲,让女儿到如东去,了却自己曾经夜夜眷念的故土之愿。于是,在父母之命难违的情势下,五姑在一个秋风瑟瑟的早晨就开始登程东去,为了防止沿途有鬼子伪军抢“花姑娘”,临行前,奶奶特意用锅底灰拌几滴菜油,把脸眼都抹一灰黑,头顶黑布土头巾,挎个柳编船型篮子,还将裤腿用灰布条绑紧,俨然是老妪出门的样子。直到深更半夜才进了过去是姨家现在是婆家的门,匆匆与姨哥成了亲。婚嫁成家,于女孩而说是第二次投胎。这一投胎,却是五姑打心底里不愿意的,她反对,而被父母关在房里促其反思;她试图出逃,差点让包袱行囊遭了劫——父母想投放到茅坑里。经过多少日夜苦劝苦逼,才勉强走上了遥遥婚嫁路。两年后,五姑回新街省亲,还打听她曾经倾心的连长,听说这位恋人在淮阴刘老庄战斗中与强悍势众的日军短兵相接,全连壮烈牺牲了。多少年后五姑还对我说过,这些英雄是新四军三师十九团的,为国捐躯之日是一九四三年三月十八日,足见五姑对当年抗日之心的坚贞,对新四军的意笃情深。
  五姑结婚时,没有“待晓堂前拜舅姑”(虽然其公婆是真的舅姑)的礼数要做,但心里错位的男女往往也能先结婚,后恋爱,继生孩。走过阴影后,五姑又逐步恢复了过去的风采,与我奶奶的妹妹家儿子即我的五姑父——一个朴实如闰土的男人生了两个男孩。1946年的三伏,她带着儿子回东台新街省亲,推着独轮车、吱吱呀呀的辗过70多里,车内安置一个小窝,里面坐着她的儿子。正巧,就在她刚到老家踏进门坎的那一刻,妈妈生下了我。妈妈对我说:“你是五姑踩的生,这是天赐的缘分。”后来,由于五姑一生未生女孩,就萌生了将我抱养过去的心愿。我妈妈说:“就两头共养吧,命中多一条生路,孩子能好养。”于是,出于好奇,出于对阿母的天生的爱,我也对五姑说话、走路、做事的样子十分热眼,加之五姑用她那委婉柔美的声调低低地唱着“二月里来呀好春光,家家户户种田忙......”我一听就入了迷,也很快就学会。五姑每次来,我都能吃到她带来的花生,芝麻饼,都是她亲手在用茅草烧火的锅灶上加工出来的,又甜又香,我总先留一些藏在枕头下边,第二天一早醒来,先掰些送进嘴去嚼起来,觉得怪有意思,新的一天也特别愉快。
  有一次,因我调皮被妈妈打了屁屁,我就奔到在我家小住的五姑怀里撒娇求护,第一次萌生了要跟五姑回家的念头。
 “姑姑,什么时候带我去你们家呀?”
 “哪得放假的呀!”
 “不放假也行啊!”
 “成绩落下咋办呢?”
 “不碍紧,老师说我的成绩够跳级的呢!”
    但这次还是未得到姑姑同意。
   记得第一次去姑姑家,是在我读四年级的一个暑假。
  那是上世纪50年代如东的洋口,一片茫茫。冬天不是盐碱茫茫就是白雪茫茫,秋天的地里,瘦劲的棉枝上顶着朵朵比小拳头还小的棉花,远远望去,也是一片茫茫。唯有盛夏的暑假,却是一片生气,是寥廓海天原野自然迸发的生气。我五姑家就融在这派生气里。一座独支兀立的院落,结实的茅草房子,周围几乎全是大柳树。据说,我五姑特别喜欢这既柔韧又坚强的树,她每栽一棵树都能成活、长大。屋旁的柳树(这里人称蓬蓬树)枝上,两只黄鹂叽叽叽喳喳地叫,从一根柳枝荡一会又跳到另一根柳枝上再荡一会;“嗖”地飞走不久,又飞回来呢呢喃喃地唱出欢快的乐音。五姑家不远处是那两棵历经沧桑的蓬蓬树,那边有浅浅的吃水池塘,宽阔的水面上浮游着五姑家养的一趟雏鸭,虽羽毛未丰,但各个结实活跃,塘边柳树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一阵风来,柳枝娑娑成了舞起的鞭子,吓得鸭子扑楞楞地在水面窜逃,当它们知道柳枝并无恶意时,又慢慢地聚拢来,呷着那伸进水里的细叶,仿佛能咂吧出什么味道来似的。微风一吹,有时就送来一阵霏霏细雨,此时,五姑家门前大路边的柳树纹丝不动,全盘接受,并用那数不清的“叶伞”将雨星积成雨滴。尽管雨已停了,等到再一阵稍强的风吹过,蓬蓬巨荫的大柳树会冷不丁地抖擞枝叶沙啦啦下起一阵雨来。夏天在树下纳凉,孩子们如经受这一“洗礼”,会爽快得要翻筋头。何况,这海边的路,永远是湿湿的,硬硬的,纤尘无起,是我儿时天然的体能锻炼佳处。
  “小凤子哎,你妈叫你回去呢,”邻居大妈总是在这时候提醒我,以防我在雨后风中着凉。而我竟一两次就听习惯了,这“妈”就是我的五姑。
  暑假结束了,我要回新街了。五姑推着她的独轮车,把我送到汽车站,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坐上的汽车。看五姑推车而回的背影,我想起五姑所说的故事:当淮海战役打起的时候,五姑与五姑父两人共推着一辆独轮车往前线送米面、棉花、花生、鸡蛋,一物一包装,紧紧缚在车轮两边的平板上,可车到了盐城射阳地界,前面传来了“淮海大胜”的消息,他俩也欣喜若狂,就把支前物品全数留在当地民主政权的村公所,接受一顿招待后又日夜兼程地赶回了。独轮车,就是五姑生平历史的写照。五姑,也像独轮车一样,永远行进在她的人生路上,吱吱呀呀的声音,有时是内心的欢唱,有时又是痛苦的呻吟。
  最让五姑纠结于心的是,她的儿子长大娶妻生子,竟无端地生了个下肢站不起的男孩。到上世纪80年代了,现代医学给出答案:隔代遗传———系祖父母亲近结婚的原因。天呢,怎么会这样?五姑东求神,西拜佛,祷告上苍:菩萨老爷呀,我一辈子并未做坏事呀,求求你让我孙子站起来吧。然而,现实的严酷勾消了上帝的怜悯,孙子长大了也只能与轮椅为伴,但可幸的是,上帝把生理基因隔代遗传下来,也同时把心理素质中坚强的因子遗传了下来。五姑的孙子长大后竟能高分考取南通大学英语系,后又顺利考取硕士。有一位从事幼教的广西姑娘在报纸上看到他苦砺成才的奇迹,抛过绣球来,如今已结为连理。在南通政府相关部门支持下,他们都有了一份如愿的工作,这让晚年五姑愧疚如焚的心方得稍安。
  五姑去了,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每年的腊八节,我会用一碗香喷喷稠笃笃的腊八粥来遥祭五姑的在天之灵,燃起的蜡烛映在粥碗上,泛起莹莹的微光,在这莹莹的烛粥之光里,我仿佛看到了五姑款款的身影,一副忧伤的神情,仿佛又一次,絮絮地对我诉说着这样一件事——当年,五姑在新街抗战妇救会上就加入了共产党,后来出嫁到如东自然地脱离了党组织。几十年来,她一直想恢复,可一直未如愿。文化大革命中,竟有人说:“脱党分子,不揪斗你就算客气了。”直到改革开放以后,她有一次来到新街老家,试探复党的事。此时,我老父亲已八十五岁了,已是双目失明的老残。他紧握着五姑的双手说:“好妹妹,别争了,你是好人,党会知道你的心的。”
  五姑带着无限的遗憾去见她心中的马克思了。她的这份强烈的愿望只有我最清楚,她曾对我说:“你是共产党员,又是我的女儿,会动动笔杆儿,你能否帮我去说说?然而,时至今日,我也退休多年了,腿脚嘴巴已不能担当求哥哥拜姐姐的门进门出之负了;再说,恢复一个脱党60多年的党籍,姑且有人作证,也无书面历史支持了。就让五姑抱憾黄泉吧。再说,那个时代的人,谁不都有一个难圆的梦么?
  昨天,我打开我读书时用过的小木箱,里边珍藏着五姑送我的一块“檀香型”肥皂。那是一九七七年我考上大学时五姑特地送我的,一直舍不得用掉,也不想损失一分。看着这朴素纸包所装的淡黄色的如玛瑙般的一块小物品,至今仍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这香就和五姑家菜园里苜蓿的紫花、西瓜田里的金黄的黄花的香味没有两样,至今令我回味,让我永远难忘。
五姑,她的形象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回到当年,回到她那母亲的怀抱,贪婪地享受着她丰腴的胸襟里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幽香,抬起头能看到她忧思的双眼,闪着一汪有点深黄,却是晶莹欲滴的泪。
 
王成凤,女,中共党员,盐城市作协会员,退休前为江苏电力报主任记者。所写的2000多篇新闻、通讯、报告文学和散文作品在《人民日报》、《新华日报》、《扬子晚报》、《中国电力报》、《国家电网报》、《中国电业》、《华东电力报》、《盐阜大众报》等多家报刊杂志发表,100多篇作品获得各类奖项,有几篇分别获得全国电力好新闻一等奖、全国电力职工文学作品大赛二等奖等,散文《文化滋润女儿心》获中组部征文二等奖。著作有报告文学集《群星璀璨》(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38万字)主编、主写散文集《梦想从这里放飞》,编辑、主撰散文集《晚霞别样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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