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时我们都还不认识振飞先生,只是他台下的忠实看客。不过我们非常喜欢他,尤其欣赏他的“书卷气”。在好友宗江说来,恐怕还有另外的原因。振飞先生本来是大学生、大学教员,但后来下海变成了演员。宗江也是走出学校登台“卖艺”的。当然会感到亲近。这里面当然有那么一点对旧社会表示反抗的意思。至于我,既未下海,也未登台,从头到尾只是一个看客,自然也就隔着一层了。 提起“书卷气”,也是很有趣味的事物。说起来虚无缥缈,难以捉摸,但它确实是一种客观存在,谁也否认不了。译成今天的词汇,也许可以说是“知识分子气息”吧,但又不大像。这种“气”值得称赞还是应该诅咒,我至今也还是胡里胡涂。 黄裳 记得30年前我曾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个剧团里工作过一个短时期,如果说是“下海”好像也是可以的。拉我“下海”的也还是黄宗江。剧团在排戏了,是一个传统的才子佳人戏。戏里的男主角是一个书生。演员演来演去都不像,导演发急了,就指着我说:“看,这就是书卷气。”这一“示范”是否真的起了什么作用,我不知道。当时只觉得非常惶恐。我至多是手里有时捧着一本书而已,捧一本书就算有了“书卷气”么?我很怀疑也对导演很不满。 “书卷气”看来着实有些神秘。 我与振飞先生结识,还是解放初他从香港回来之后,很快就熟起来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日子不相往来,几乎断了知闻。前两天为了请教一个戏曲上的问题才第一次到他的新居里去拜访。 他住在一座新建的公寓楼里。在门口就听见了里面急管繁弦和女声的高歌。这是俞夫人李蔷华在练唱。她是程派青衣,前不久在剧场里欣赏过她的表演,现在有机会听她调嗓子练唱,是令人高兴的。 俞振飞、李蔷华之《奇双会》 坐在客厅里时,看见墙上挂着赵朴初写给振飞先生的一首词,是祝贺他舞台生活60周年的。词后还有小跋,大意是说,若干年前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里看俞的《迎像哭像》。大轴开始之前有朋友要离去,坐在一起的梅兰芳先生劝住了他。梅先生说:“这戏是不可不看的。”赵先生说,果然,这是一次使人不能忘记的精妙的演出。我没有抄下赵先生的词和小跋,那大意就是这样。 很自然地这就成了我与振飞先生的话题。 我告诉他,1962年吧,在上海的“丽都”电影院也看到过一次他的《迎像哭像》,那次演出留给我的印象真是难以磨灭的。他的扮相、喉咙,幽咽疾徐,痛快淋漓,尽情倾泄了李三郎满腹悼逝伤怀之情。我觉得,这比他的《荆钗记·见娘》一折还要来得精彩。我也曾看过一些昆曲,北昆看得多一些,但我从来未见到更好的昆生。挂着糁灰髯口、年已八旬的李三郎,在我的想象中,未必就是这么一位使人同情的皇帝,不过振飞先生所描绘的确实是一种极出色的艺术上的典型。俞先生说,《哭像》是《长生殿》里写得最好的一折。 我后来又找出了《长生殿》,重读了这一折。重读时,仿佛在记忆里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表演。 洪升在这一折里,确是用了极大气力,深深地进入了李三郎的内心,把他的重复了多少遍的悔恨、怨怅、回忆、想望……种种思想活动都尽力写出来了。当然,这李三郎是洪升所理解、认识的李三郎。 杨贵妃旃檀香雕成的生像,在舞台上是由戏校学生、年轻的女演员扮演的。她盛装着坐在一把椅子上,由宫娥们抬了在台上行走,后来放在“神龛”的位置上。在整折戏中,她眉眼都不能动一动。 俞振飞之《长生殿·迎像哭像》 李三郎就是面对着这“雕像”倾诉他的内心衷曲。他悔恨在马嵬驿前竟自没有提出过一点抗议,没有能保护他心爱的妃子,“羞杀咱掩面悲伤,救不得月貌花庞。是寡人全无主张,不合呵将他轻放。”[脱布衫]“我当时若肯将身去抵搪,未必他直犯君王,纵然犯了又何妨,泉台上,倒博得永成双。”[小梁州] 这是细致、真实的内心剖析,是深刻的。 李三郎上马,送娘娘入庙,升座,拈香,奠酒。 “今日呵,我在这厢,你在那厢,把着这断头香在手添凄怆。”“把杯来擎掌,怎能够檀口还从我手内尝。……”李三郎捶胸顿足,后来竟自发现,“神像之上,果然满面泪痕。”这一折只由李三郎独自演唱的曲文,如果说是由一连串意识流的细节所组成,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振飞先生还记得1962年的那次演出,他说那是他自己认为很满意的一次表演。至于赵朴初提到的那一次,倒并不怎样成功。 那一次,上海的一些出国戏曲节目到北京去预演。这中间,周总理说昆曲也可以出国,不过考虑到使外国观众易于欣赏、接受,要选一些动作较多,唱段较少的节目。曾在文化部的礼堂演出过一些昆曲折子戏。《迎像哭像》是其中之一。大家非常满意,就又在人民大会堂的小礼堂重新组织了一次,来观摩的几乎包括了首都全部的知名人士。这就是赵朴初提到的那一次。 梅兰芳、俞振飞之《游园惊梦》 俞先生说,非常奇怪,那一次演得很不得劲,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何在。第二天遇到梅先生,也说演得不够理想。后来还是梅先生指出了问题的所在。在人民大会堂里即使是小礼堂,也要比只有七八百个座位的丽都影院大得多。演员在这样的台上运用原来在小礼堂惯用的身段、节奏和舞台调度,就无法不力求适应宽阔的台面。梅先生说,唐明皇当时已经是80岁的老头儿,却要在台上作快速的大动作,连太上皇的气度也不能不削弱,受到损害了。俞先生说,梅先生的这几句话,真是行家的见解,也完全解决了他总觉得在台上不舒服、“赶落得慌”的疑团。 那次选拔昆曲节目的结果是程砚秋先生拿出了他自己的剧本《女儿心》,重新改写加工,创作了《百花赠剑》,这个戏后来果然在国外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我向振飞先生建议,现在是他把自己60年的舞台经验,包括许多“艺坛轶话”写出来的时候了。这许多,即使是一鳞片爪,也是非常珍贵的,人们有权利要求记录,并流传下来。 (《梨园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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