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沉吟先生 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顾清则易竭,奇则多真,如履十家县,足未及东郭,目已及西郭,有何意味,故进之以委曲。”(杨振纲《诗品解》)画如交友须求淡,文似看山不喜平。袁枚《随园诗话》中的这种观点,其实与中国千百年来的传统审美理念一脉相承。中国文化是象的文化,从汉字开始,这种文化特征就丝缕不绝,甚至已成为镌刻在中国人灵魂深处的思维习惯。因此在中国传统美学中,最忌讳直白。直白就俗了,就浅了。中国人与人交谈,往往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我们的传统文化一向认为,说话太直白,对方就没有了转圜余地,这样会使人尴尬,有被压迫感。所以这种说话方式,在中国的社会环境中,人们一般管他叫愣,叫缺心眼子。中国传统文化讲究表述者和接受者都舒服,这样显得情商高,所以国人特别讲究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表现在文学方面,作者一般会在语言中留白,给读者以想象、再创造、再生发的空间。错综才能见意,曲折方可生姿,我们去学习、品读中国古典文学,就会发现,好的作品几乎字字句句都是如此。我们在谈“含蓄”一品的时候讲过,在文字之外蕴藏着不尽之意,言已尽而意犹未尽,这是中国古代意境的主要美学特征。中国文化的一切特征都是以这种曲折、委婉、蕴藉的形式蔓延衍生而来。到了今天,甚至已衍生为民族的标本性格。所以,“文如山水,未有直遂而能佳者。人见其磅薄流行,而不知其缠绵郁积之至,故百折千回,纤余往复,窈深缭曲,随物赋形,熟读楚词,方探奥妙耳。”(《杨振纲诗品解引皋兰课业本原解》)登彼太行,翠绕羊肠。杳霭流玉,悠悠花香。宋岳珂《太行道》诗云:“太行羊肠坂九折,云黑风乾尺深雪。”羊肠为太行山阪通名,形容山路细微曲折如羊肠。诗境之委曲与之相似,因此以羊肠小道之狭窄曲折取喻。杳霭,即云雾飘缈的样子,讲气之杳冥。流玉,就是流水。以玉喻水,自古有之。颜延年《赠王太常僧达诗》云:“玉水记方流,璇源载圆折。”《淮南子·坠形训》云:“水圆折者有珠,方折者有玉。清水有黄金,龙渊有玉英。土地各以其类生。”登彼太行,翠绕羊肠讲山路之曲折,杳霭流玉,悠悠花香讲水流之曲折。于山路则云翠绕,于水流则称流玉,再以杳霭状之。又以流水落花常相关连,再由水而及花。悠悠花香,讲花气袭人,悠悠然无远不触,无微不入,则委曲之至。力之于时,声之于羌。似往已回,如幽匪藏。“时力”为古代强弩之名,“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谿子、少府时力、距来,皆射六百步之外。”(《战国策·韩策一》)“谿子、少府时力,距来者,皆射六百步之外。”(《史记·苏秦列传》)裴駰在《史记集解》中讲:“时力者,谓作之得时,力倍於常,故名时力也。”羌为羌笛,曲调多幽咽曲折。王之涣《凉州词》云:“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李白《春夜洛城闻笛》云:“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两句以强弩、羌笛取喻,谓之如时之力、羌之声。“似往已回”,当是指拉弓射箭之势。良弓之力“似往已回”、羌笛之声“如幽匪藏”,悠扬遥远,时断时续,委曲不尽。水理漩洑,鹏风翱翔。道不自器,与之圆方。漩洑,指回旋起伏的样子,水之理漩洑无定。鹏风翱翔,庄子《逍遥游》云:“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羊角,谓其风曲折上行若羊角。此二句以旋风漩涡形容委曲,说明出于自然之旨。道不自器,与之圆方,讲事物都是随顺自然,各适其性,不以某种形器为限,受其拘束,而因宜适变,或圆或方。此二句强调“委曲”为天工所成,而非人为雕琢所至。该四句总体讲“委曲”变化自有其内在之理,如水面波纹源于其内之漩伏暗流,大鹏翱翔缘于其翅之鼓动煽风。司空诗品之“委曲”,精髓在于文意之曲折委婉。与“含蓄”相近,而又有所不同,此品重在含蓄而又曲尽,低回往复,曲折环绕,使人读后味之不尽,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感。正如孙联奎所言:文不委曲,意不能幽,理不能透,局不能紧,机不能圆。无论篇幅短长,俱要委曲。如《书》言:“臣哉邻哉,邻哉臣哉!”后人袭其语曰:“唐哉皇哉,皇哉唐哉!”语重而意不复,遂成绝世妙文。短简文尚宜委曲,长篇大幅,岂有一泻千里,略无波澜者乎?读古人诗,无论古风、律、绝,皆当求其顿折委婉处。这种“委曲”之风,源于道家之美。而在金庸笔下,道家鼻祖张三丰手创的一路剑法“绕指柔剑”,则将“委曲”之意,体现得形神兼备,淋漓尽致。(莫声谷)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旁观众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这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驭巧,身形游走,也展开轻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肩。这路“绕指柔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常,敌人难以挡架。殷天正从未见过这等剑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弹过来,直刺入他的左手上臂。(《倚天屠龙记》第二十章 与子共穴相扶将)文以“委曲”而为委婉蕴藉之美,武以“委曲”而克刚直强硬之敌。“委曲”与“含蓄”,同为中国古典意境的主要美学特征,因此具备此类特质的诗人及作品,比比皆是,但作品风格最为曲折委婉的,个人认为首推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这与阮籍身处的时代背景及其自身性格有关。阮籍身当魏晋易代之际,既不满曹魏,又憎恶司马。颜延年说他“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蔽,百代之下,难以情测”(《文选·咏怀诗》李善注引),因此形成了深文隐曲、飘忽迷离、难求归趣的独特美学风貌。而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莫过于《咏怀诗八十二首》。湛湛长江水,上有枫树林。皋兰被径路,青骊逝骎骎。远望令人悲,春气感我心。三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哀,泪下谁能禁。(《咏怀诗八十二首》其十一)《咏怀诗八十二首》内容多忧时伤乱,寄意深远。此诗通篇运用象征手法,诗意曲折隐晦。首六句以《招魂》句意起兴,点出楚地景物特征。以下六句皆咏楚国史事,典中有典。可以看出作者隐晦其辞的苦心。表面上慨叹楚王荒淫游乐而失国,骨子里却为魏王无道、司马氏篡逼而忧心忡忡,最后二句更隐伏着深刻的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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