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名周,字子休 “寂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 说别人言之凿凿,有理有据,说到自己,则模棱两可,玄之又玄。于社会,“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于天地万物,“寂漠无形,变化无常。”说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之人。 当人们将目光从历史尺度转移到时空尺度时,人的渺小必然被无限放大。人存在于永恒的时空中,人世间的是非得失,功名利禄都微不足道;可怜的生命在不灭的宇宙面前一文不值。这种悲剧一直存在,不管你愿不愿意思考,愿不愿意接受。 人的社会价值固然有其现实意义,但关于宇宙真理的思考也并非空想。当你跳出社会层面进入时空纬度回看人生,人所关心的,人所追求的都是浮云,可有可无。这是一种超然物外,更是一种绝望。 生无可恋,死亦可惧,空寂中的挣扎最为致命。正如鲁迅笔下那位在无物之阵中老衰,寿终的战士,这种悲无法描述。 这样的战士 试想一下,蔚蓝的天空下,苍茫的大地上,四周一望无际,有一位手持长枪蓄势待发的战士立于天地之间。 他的敌人是谁?是自己,还是这片寂然无声却又笑傲众生的天地,亦或者说他本就没有敌人? 对于天地来说,人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人存在于天地之间,和万事万物存在于此一样。“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这是不需要任何争辩的事实。 和人相比,认为自己高人一等,与万物相比自己乃是万物之灵,这种想法是无知的,可笑的。 《庄子》中太多对抱有这种想法之人的嘲讽。 当然,嘲讽也是相对的,蜩与学鸠嘲笑大鹏,本身就是可笑的,然而大鹏就不可笑吗,与这天地相比? 贻笑大方者何止河伯!世人皆是! 这种来自比较的区别都是相对的,盖源于“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齐物论》)”何解?也就是说,别人看你哪哪都不行,你看自己哪哪都挺好。与其劳心费力分彼此,存异同,不如和而论之。 行不辩之辩,不争之争。然而,不辩之辩,不争之争,其要旨依旧是辩,是争。改变的只是方式。 他辩什么,争什么?生命的存在依赖食物供给能量,能量的交换不会因人的意志而停止,很多事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能改变的事同样很多,作为不完美的人如何使自己变得趋于完美,离道日远的我们如何重回正道? 孔子和颜回 庄子假托孔子和颜回之口提出自己的心得感悟。这对经典组合一人说一个,孔子提出“心斋”,颜回提出“坐忘”。原文如下: 回曰:“敢问心斋。” 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 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 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大宗师》) 我们先说心斋,故事是这样的,颜回听说卫国的国君年轻气盛,不太懂事,于是想去辅佐他。孔子反对,明知国君不咋地,你还去,不是自寻死路吗?但还是询问了颜回准备怎么做,颜回说了好几种策略,都被孔子否定。 颜回没辙请老师出主意。孔子让他回去斋戒沐浴,然后聆听教诲。颜回问:“不喝酒不吃肉如此几个月算斋戒吗?”答曰:“那是祭祀之斋,非心斋。” 由祭祀之斋正式引出“心斋”。 以听声音为例:用耳听,听到的是具体的声音,或者说是客观存在;用心听,听到的是自己思考过后的声音,比如话外之音。不走心,你听到的就仅仅是声音本生;走心,你可以听出更多的含义,但仅此而已,还远远不够。 能“听之以气”才算达到了“心斋”的境界。 “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你感觉不到“气”的存在,但它真真切切存在于万物之间,将万物联系起来共同构成我们所熟知的世界。 同理至理大道如同“气”于万物一样无处不在,时时刻刻影响着我们。 当我们听到一种声音,立刻体会到它发生、传播、转变、消失的整个过程,这就达到心斋的境界。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境界?应该就是那种空明达道的境界吧。 不得不说,庄子想得太多了,多到想忘记思考。那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养生主》)”的感叹可谓是肺腑之言,最痛的领悟。 听到一个声音他就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一生! 难,太难了。 然而他突然明悟了,不管自己清不清楚声音的一生,它的一生终究还是实实在在地存在于这时空中,与道为一。推而广之,万事万物皆如此!因而他留下“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这声长叹。 他之所以“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并不是因为他不分是非,而是不想经历分是非的那痛苦艰难的过程。 曾经沧海难为水,这种心态过来人才会懂。 他从来不反对求知,而且毕生以此为业,但从不以“知”自居,因为明白自己有多“无知”。正因如此他才敢说:“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养生主》)” 言归正传再说“坐忘”。相对于“心斋”,“坐忘”就更直接明了,“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忘仁义,忘礼乐,忘身体等等都是过程。 这两种感悟很有意思,“心斋”拉祭祀之斋当陪衬,“坐忘”用仁义礼乐当垫脚石,不管怎么看都是反儒家。可偏偏他假托孔子颜回之口说出来,这样的安排作何解释?让儒家自己打脸? 不谴是非的他岂会如此无聊! 对于颜回孔子向来不吝啬完美之词,说他是孔子最看重的学生没有之一,都不为过。孔子看颜回哪哪都好,唯独一条有点不满意,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论语●先进第十一》)”这句话言外之意大概是这样:小子,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要的是朋友而不是言听计从的徒弟! 子路小孔子九岁,既是孔子的弟子又是孔子的保镖,还是 唯一一个敢顶嘴的孔门弟子。深受夫子各种嘲讽和疼爱。 能和孔子称得上师友的大概只有子路,倘若颜回没有早逝,应该是第二个和我们的至圣先师互为师友的人吧。因而颜回去世,孔子痛哭:“天丧予!(《论语●先进第十一》)” 师友之约终因阴阳两隔而成一大遗憾。 多年之后我们的庄子弥补了孔子的遗憾。孔子授之“心斋”,颜回悟之以“坐忘”。一句“丘也请从而后也。”读之令人泪目。 颜回不负所望成长为可以和孔子做师友的人。 尽管这是假托之言,是庄子的臆想。但如此走心的假托已经不单单是假托了,必然寄托着庄子的心中所愿。 前文提到《天下篇》回避了孔子之名而言邹鲁之士在此处不妨作个设想。 关于孔子,子贡有句话:“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第五》)”这种高山仰止的赞美已经预示着孔学的分裂,事实也证明孔子之后孔学一分为八。 与庄子同时代的孟子感叹异代不同时,不能亲身感受孔子的风采,没机会亲耳聆听夫子的教诲。 庄子有没有这样的情结?我们只能臆想。有一点必须重视:孔子其人在《庄子》一书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我们会发现书中的孔子俨然是一个孜孜不倦追求至理大道的人。虽然这个“大道”更切合庄子之意,但是就不能蕴藏着一种溯源之心吗?我觉得可能。他心中道术之源头会不会是孔子?他没有明说,我们只能臆测。 “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所谓“往而不反”也就是舍本逐末,“末”为何?《诗》、《书》、《礼》、《乐》诸如此类的古人陈迹。往就是逐末,就是将仁义礼乐等古书上提到的东西当做至理大道而弘之于天下。 你说你的一套,我讲我的主张,岂能不乱?反就是逆流而上通过古人留下的书籍,探求他们的品行;通过他们的事迹,了解他们的生活,进而思考他们如此行事,如此立说的心理动因以求成为像他们一样的人。 其实他的这种理解和孟子“以意逆志”的观点是一样的,我们不能只讨论圣人这么做,那么做,还要思考他为什么这么做,我们如何做才能达到和他匹肩的程度。 明白这一点“忘仁义”、“忘礼乐”也就和反儒家没关系了。“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外物》)”换句话说仁义礼乐是至理大道之“言”,如“仁义,先王之蘧庐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天运》)”蘧庐相当于后世的驿站。又如“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天运》)”近乎真人之性自然当忘仁义之行。 忘仁义是得到比仁义更近乎大道的东西后的取舍。这是一种否定,但说是扬弃更恰当,因为扬弃的前提是接受,也只有记住才能忘记。 所谓“坐忘”,是对现有认知的一种超越,当人完成这种超越才有机会“同于大通”。仁义,礼乐云云是通往大道的必经之路,只有你超越了它们才能窥得大道。但如果你把仁义礼乐当成大道本身,那么可就是舍本逐末。 比仁义更近乎道的是什么?“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马蹄》)”道德、性情,也就是《天下篇》中“古之人”所拥有的品行和对宇宙万物的态度。 事实证明仁义礼乐已经无法将混乱的时代拉回正轨,那么我们就需要比它们更有力的武器来改变这个时代。 庄子恨不得化身天道,用他那无上神力让世界恢复出厂设置,让一切变故回归没有发生之时。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最终他只能选择不谴是非,徘徊于材与不材之间,孤独的游曳于他的无何之乡,心中的鲲鹏由穷发之北扶摇直上,一路前行,历尽红尘,饱经风霜,最终栖息于南冥天池,用那深邃的眼眸凝视来路,回望人间。 这一刻他将人思考的重心由社会推向宇宙,在他看来人世间的种种是非成败都只是过眼云烟,唯有与永恒的天地建立纯粹的联系方能领悟生命的意义。 人生于天地之间,谁也无法否认自己的渺小,我们当有这种自知之明。但也绝不能以己之小而听之任之与草木无异。 即使礼乐崩坏,人伦坍塌,可至理大道依然存在,我们依旧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找到她,接近她直至成为她。 这是他对于他生活的世界最后的呐喊,也是新世界——精神世界爆发出来的第一声呐喊。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他近道之法,也是他为后人留下的打开精神世界大门的钥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