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张谨 | 花季岁月-第二章 荒诞的少女时代-第一节

 默默7qrvsleytp 2022-04-18



作者:张谨(美)

女孩子最美好的光阴,应该是十几岁的年龄吧。可我在那最美好的岁月里,留下的记忆似乎只有灰色的天空、丑陋的同胞和单调的生活场景,以及由此而生的沮丧和落寞感。


第二章  荒诞的少女时代

                                  
 
现在,我坐在中学的教室里了。远远望着那个我度过总角年华的地方,心里仍然升起一种恋恋不舍。就像进幼儿园时我不舍离开那个宋庆龄托儿所一样,读小学时我也不舍我的幼儿园。我曾几次回幼儿园想看望我的老师,但老师调走了,我没有看到,而且再也见不到了。我不知道这种与生俱来的怀旧感,是怎么形成又是如何进入我还幼稚的脑袋瓜里的——于是一生中,我似乎总在怀念逝去的岁月。
 
我坐在最后一排。读小学一年级时,我坐在第二排。后来每一个新学期重新按高矮站队时,我就被往后挪几个位置,到了六年级时我已经是全班女生里个头最高的了。现在,我在班级里又是最高的,还是坐在最后一排。
 
中学时男女生不同桌了。我的同桌叫李文玉,她的眼黑很小,嘴巴却很大,所以看上去好像要用她的四只眼睛的总面积才能覆盖住她的这张大嘴。可能因为这张嘴巴有点鼓,她的大门牙很容易地被磕掉了一颗,一张嘴就露出一个黑洞,所以她尽量抿着嘴,但是忍不住总要说几句讥讽别人的话,就更显得她这张大嘴难看。
 

李文玉经常在别人说话或干啥的时候,一脸讥讽地说“哎哟喂哎哟喂......”,弄得别人很尴尬。所以我一直纳闷,究竟是因为她的嘴巴长得太丑而说话也丑呢,还是因为经常的丑话而把她的嘴巴也弄丑了。这也许属于“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哲学问题,重要的是我一看见她一脸讥讽地张开她那张丑陋的大嘴时,总想掉过脸去。不过她很会打扮,喜欢把两条粗粗的辫子并拢地梳在脑后,把留海往右边斜着梳,左边只留一点点头发,再剪剪短,就像吹过风一样地竖起来了,从前面看,本来年龄就比我大的她,更显得老成而妖艳。
 
预备铃声响了,班长过慧萍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慢慢地走到讲台上准备领读毛语录。我第一次听老师点名时叫她“过慧萍”,还以为她姓郭,等看到她的名字时才知道,居然还有这个稀奇的姓。
 
过慧萍长得眉清目秀,弯弯的柳叶眉,长长的脖子,削背溜肩,浓密的头发梳成两根很粗的短辫子,笑起来一口细碎整齐的白牙,让我这个大脸盘却只有两根细辫子的女孩很是羡慕。记得进中学第一天报到,过慧萍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短袖衬衫、深蓝色的西装短裤,步履有点慢蹭地走到老师的办公室门口......这一个场景至今清晰如昨,以至只要想起她,眼前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伸手可触。
 
过慧萍家是新工房,就是文革期间在工人新村的空地上见缝插针盖的灰突突的水泥房子。她家的房子就在我们25号楼的斜对面,是26号。那种房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没有阳台像个兵营。因为我们两家住得很近,我每天早上都要先去过慧萍家,和她结伴去上学,所以见过她家的房子有多简陋:没有抽水马桶、房间逼仄、门背后还要放一只马桶、好几家人家合用一个厨房和倒粪池。
 
夏天的时候,那种房子里面热得像个蒸笼。过慧萍经常会搬个小凳子出来,坐在房子的荫凉地里乘凉。有时候,我从自家窗口探出头去看见她,就会跑下楼去陪她一起坐着聊天。有时候,我就叫她到我们家来玩,我家有玩具和零食,我们可以一起分享,所以我和过慧萍是班级里最要好的同学。
 
过慧萍的学习成绩一般,但是她温和、稳重,在家里是父母的帮手,挑起了很多家务重担,照顾下面的三个弟弟妹妹,养成了她吃苦耐劳而且从来不发脾气的性格,在学校里也是老师们最满意的班长人选,从小学到中学一直是班干部。过慧萍告诉我:“阿拉爷爷讲的,阿拉祖先本来不姓过,反正是为了逃脱被坏人杀,才逃到无锡改姓'过’的。所以姓过的都是无锡人。”
 
无锡人叫女孩子,名字前面大都加一个“阿”字,所以我们也就叫她“阿萍”。阿萍眼睛很近视,不戴眼镜的时候就慢慢地、不断地眨着眼睛,走路也慢吞吞地。她走到讲台前,双肘撑在讲台上,翻开手里的一本塑料封皮64开本的毛语录,说:“翻到第X页第X段。”在大家刷刷地翻书声中等了一会,然后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全班同学便跟着她一起念了起来。
 
这样地读了几段,阿萍回头看看教室门外,然后收起了语录本——我们知道,任课老师到了。
 
“是硬头颈!”李文玉说。
 
“硬头颈”是我们的英语女老师。她总是笔挺着脖子和腰板,看人时只是眼睛转向你,连脖子都不动,李文玉就给她起了这个“硬头颈”的绰号,很快就在同学中传开了。据说文革开始后,她就读的上海外国语学校关门,那时她只有19岁,就到我们中学来当英语老师了,所以她要努力做出一副很成熟的样子。“硬头颈”白皙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配上娇小的身材,假如不是她故意穿着老气横秋的蓝卡其布两用衫、把头发拢成“阿姨妈妈”头,看着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
 

“硬头颈”把课本往讲台上一拍,转身在黑板上写下: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picture(中华人民共和国、图片)等几个单词,下面再抄上新单词的国际音标,说:“刚教过你们的,自己先拼拼看怎么读!”见大家没有声音,“硬头颈”指着新单词Republic说:“律帕伯力克。”
 
“卵泡伯利克!”一个绰号叫“哈巴狗”的男生立即大声跟读。大家哄笑起来。
 
“哈巴狗”倒不是长得像狗,而是因为他属狗,又老是喜欢跟在年龄大的男生后面跑东跑西,男生们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那时入学年龄不像现在这样规定得很死,所以一个班级里年龄相差3岁也不稀奇。我在班级女生中就是年龄最小的,只是人长得最高大而已。不过“哈巴狗”在班级里却最会捣蛋,他总是跟老师们过不去,有一次还把老师气哭了。
 
“律帕伯力克。”“硬头颈”大声纠正。
 
“卵泡伯利克!”男生们一起大声地读。
 
“硬头颈”皱起了眉头,转身看黑板,指着第二个单词picture说:“匹克却。”
 
“屁股翘!”“哈巴狗”拉长了声音叫的很响。大家又哄笑起来。
 
“硬头颈”愤怒了:“啥人带头的啊?”
 
“老师下流!”一个绰号叫“糊涂涂”的男生晃着头说。全班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糊涂涂”是老留级生,年龄比我要大好几岁,长得也像一个“小阿爸”。他家和李文玉家住得很近,小学和李文玉是一个班,李文玉就讲给我们听他这个绰号的来历:三年饥荒时,“糊涂涂”吵着要他妈妈煮面糊糊给他吃:“阿姆,我要吃糊涂涂!”
 
“糊涂涂”一开口讲话就要先紧闭一下眼睛,然后下巴往左边一歪,头随着下巴也晃一下。因为他年纪最大,在男生里面有点“威信”,所以只要军训和“学农”的时候,班主任就会叫他当“连长”——厉害的学生往往能管好温良的学生。
 
有一次老师训话完了,就请他这个“连长”也上来讲几句。只见“糊涂涂”装模做样地晃着脑袋走到队伍前面,用力闭一下眼睛,下巴往左边一歪,说:“擦(昨)天,有一位冷(人),”顿了一下,好像要想一想怎么说,然后眼睛又用力闭一下头一歪:“把人家乡喔宁(乡下人)的烂粘(泥)地,弄得一塌里糊涂!”
 
队伍里立即响起了硬憋住的“嗤嗤”笑声,班主任也已经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们,估计他也忍不住笑了。
 
现在,课堂里哄笑着,课上不下去了。“硬头颈”又羞又气,涨红着脸把教鞭用力往讲台上一丢,在一片哄笑声中跑出了教室。这时,坐在最后排的男生副班长说话了:“你们勿、勿、勿要这、这、这样好伐!”
 
副班长也是一个结巴,不过他的结巴非常厉害,是那种会半天发不出一丝声音的结巴。虽然他在班级里学习成绩最好,但因为结巴得太厉害,在男生中根本就没有什么威信。有时候他讲起话来,假如你不看他的脸,会觉得他说到一半怎么突然就没有了声音,回头一看,才知道他还在那里颤抖着嘴唇“突、突、突”了半天发不出声音来呢!
 
他走路的姿势也怪,两只胳膊不是在身旁做前后摆动,而是一直伸在前边,而且还驮着背,就像握着自行车的龙头一样,加上他讲话发出“突突突”的声音,李文玉暗地里就叫他“摩托车”。这时他需要做出班长的样子来,就又开起了摩托车:“大......家不、不、不..........!”后面又没有声音了,班级里顿时笑成了一片,有几个男生干脆在走廊里打闹起来。
 
这时,教室门口出现了女“工宣队”陈师傅。教室里立即安静下来了,走廊里的男生也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陈师傅走进教室,用“上海普通话”问:“今朝是啥人带头瞎读的啊?”
 
“阿拉是跟牢伊(指陈老师)读的啊!”“哈巴狗”说。
 
“是的呀!伊哪能读,阿拉就哪能读!伊读'卵泡’,阿拉就读'卵泡’,又不是阿拉发明呃!”“糊涂涂”闭一下眼睛歪着头说。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陈师傅走下讲台,顺着走廊走到最后一排,在我的身边停下,弯腰轻声问我:“李晓申,侬讲讲看,陈老师读错了伐?”
 
我指着英文课本上Republic旁边的国际音标说:“这个音标是'啊’不是'奥’,是读'律帕伯力克’。”
 
陈师傅点点头走了,边走边说:“大家静下来!不要离开教室!马上有老师会来的!”
 
“哎哟喂哎哟喂,李晓申蛮来赛(能干)呃!连工宣队也要来问你嗷!”李文玉一脸的不屑,咧着大嘴嘲笑着说。
 
当时我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工宣队陈师傅没有去问两位班长,而是专门来问我呢?一定是“硬头颈”告诉陈师傅:班级里李晓申音标学得最好,可以去向她证实自己有没有读错。确实,尽管我的数学一塌糊涂,但是我有语言天赋,音标也是读得最准的,经常被陈老师叫起来领读。后来移民美国,和初识的美国人对话时,往往会被误以为英语很好,老美就会叽里咕噜地跟我聊半天,其实我根本听不懂,只能告诉他们:我的单词量其实很少的,我只是读音比较准而已,哈哈哈。
 
很快,来了一位高年级的男英语老师,也是皮肤白皙,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他翻开课本,很小心地读:“律帕伯力克。”......
 
我们的工业基础课,就是类似以前的物理课,教直流电交流电、电流电压什么的,大家简称“公鸡”(工基)课。“公鸡”课的张老师是个女的,柬埔寨归国华侨。她和其他女老师最大的不同就是她的穿着比较大胆:时髦。连那么漂亮的“硬头颈”都不穿的裙子,她有好几条。她的衣服也不是只有蓝色卡其布两用衫,而是有图案的那种。但是她那两道经常紧皱着的浓黑眉毛和严肃的表情,显得缺了女人味。
 

南洋的华侨大多是福建移民,所以张老师的普通话是那种带着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发音硬而短促。她讲“福建”就是“乎建”,F H不分。有一次男生在班级里打闹,她拉着扁扁的、鼻音很重的嗓音大声呵斥:“你们是灰昏不昏(是非分不分)啊?!”只见她的两片嘴唇在很努力地运行着,但是无奈嘴唇好像并不听她的使唤,让人看着替她干着急。
 
张老师一进教室,总是先翻着白眼严厉地扫视一圈教室,然后说:“把毛主席语录拿出来!翻到第X页——最高指示!”这个“高”字,她必定把辅音“G”和元音“ao”之间拉长了距离去读,听上去就像是“最哥奥指示”。
 
张老师一边读,一边走着秧歌步:左脚往右前方迈一步、再右脚往左前方迈一步,然后左脚撤回来在左后方退一步、右脚也跟着撤回来在右后方落地,就完整地走了一个秧歌步。这样,语录读多长时间,这个秧歌步就要走多长时间,要是正好穿着裙子,她的裙子就会随着惯性来回地摆动着,看着像金鱼在摇曳着尾巴。
 
读了几段毛语录,课堂里就安静下来了,张老师开始上课。我很讨厌“公鸡”课,因为分组做实验的时候,有的男生会恶作剧,故意把电线弄成短路电一下女生。再说,拉电线装电灯也不是女生干的事啊!所以我经常一心两用,在“公鸡”课本下面放一本薄的课外书偷看,一只耳朵听讲台上的张老师讲课。反正我坐在最后一排,不显眼。
 
突然,张老师讲:“安装电灯的步骤说完了,但还是要提醒大家:如果电路发生故障,马上通知——蒋美荣!”
 
蒋美荣是班级里的男生,智商好像有点问题,男生们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大呆”。大呆木熏熏的,平时很少说话,我几乎从来没有听见他讲过话,他的声音是怎么样的我也不知道,他在课堂上自然也是不闹的,但是别的男生闹的时候,他会跟着傻笑。可张老师怎么会说电路发生故障就要通知蒋美荣——“大呆”呢?
 
我连忙抬头顺着张老师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大呆”正慌乱地刚把手里的小人书塞进了课桌。原来张老师发现了“大呆”在做小动作就忙着警告他,却来不及给讲课刹一下车,于是在讲课和警告之间少了一个逗号,便连成了这么一句滑稽句子了!全班同学反应过来后,立刻笑成一片。
 
毕业几十年后,我第一次参加了同学聚会。西装革履举止稳重的“哈巴狗”主动叫我坐他的车送我回家。我感慨地说:“班级里变化最大的可能就是你了。”他说:“我自己有了小孩以后,才知道有责任了,不可以再瞎来来了.........”又过了几年,我和朋友去湘西采风,在凤凰古城忽然听见有人叫“李晓申”,回头一看居然是“哈巴狗”,他跟着旅行团也来凤凰古城游玩,他应该过得很不错。
 

(未完待续)




—《END》—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