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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拘一格的龚自珍

 苏迷 2022-04-20
《姑苏晚报》2022年04月18日 B06版

  娄谷

  古人常常以“昆山玉”来比喻杰出的人才。作为思想家、散文家、诗人的龚自珍,曾在《己亥杂诗》中写下诗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迫切地期待“昆山玉”的降生,其实这位性格多元的人物,本身就是不拘一格的。

  飘摇亦是天际想

  清末,在万马齐喑、异常烦闷的暴风雨来临前夕,龚自珍自京城南下,居住在昆山羽琌山馆。羽琌山馆,是十四年前龚自珍守母丧服满,做客昆山时,从原礼部侍郎徐秉义后裔手里买下的。

  羽琌山馆,又称海西别墅。“海西别墅吾息壤,羽琌三重拾级上”,《己亥杂诗》中多处提到这所珍爱的别墅。道光七年至十年,龚自珍的住所在今北京西城区的上斜街,藏庋奇物,不可胜纪,称作“羽琌山馆”。昆山的羽琌山馆,位于东塘街富春桥附近(富春桥下即是娄江故道),面积并不大,进深约八米。《昆新两县续修合志》载:“筑峻楼三层,最上层藏赵飞燕玉印,姚总宪元之颜其额曰'宝燕阁’。”不过龚自珍珍藏的古玩,在世事倥偬中已所剩无几。有一枚汉代美人赵飞燕的玉印,被视为三大宝贝之一。但他最感高兴的是“予营别墅于昆山,距太仓一舍,天如予我萧闲,著述于其中”(《龚自珍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龚自珍是浙江仁和(今杭州)人,其母是文字学家段玉裁的女儿。21岁时,龚自珍随母亲来到苏州,不久与段玉裁的孙女段美贞结婚,这段亲上加亲的姻缘,随着第二年七月段美贞被庸医误诊在徽州过早离世而结束。道光三年(1823)七月,母亲在苏州去世。龚自珍守母丧服满,才偶尔做客昆山。龚自珍的舅父段骧(段玉裁长子)死后葬于苏州支硎山。龚自珍在苏州时,特意前去祭扫舅父的陵墓。此外,小时候一个姓金的保姆也住在苏州。按理说,龚自珍与苏州有不解之缘,然而他却把昆山作为“吾息壤”——晚年归宿之地。

  其实,龚自珍在位于海西(东海之西、上海之西)的昆山买别墅,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昆山地方不大,却有吴淞江、娄江沟通苏沪,交通便捷,物产丰盛,更能享受别处没有的清静。

  1839年,龚自珍在羽琌山馆,委请邻居徐屏山(徐坍)从苏州邓尉山购买了三百盆病梅予以疗救,使其恢复天性,同时写下了《病梅馆记》,表达自己的心志。梅树常被人弄成歪斜虬曲状,以此为美。但他觉得,崇尚自然、顺从天性、解放个性才是真正的美。这种理念,跟他的诗句“不拘一格降人才”是一脉相承的。

  病梅馆究竟在哪里?志书没有记载,很可能是在羽琌山馆附近开拓了一块隙地。一百八十年前,寻找一块隙地并不难,何况一个栽种三百盆梅花的病梅馆,不需要太大面积。《己亥杂诗》第215首也有“有鬻田六亩者,予愿得之”的附注。一些学者引用第212首“海西别墅吾息壤,羽琌三重拾阶上。明年俯看千树梅,飘摇亦是天际想”描摹病梅馆的情景。其实,诗人所看的千树梅,不在病梅馆,而在玉峰山下,从东塘街西行至玉峰山,近在咫尺。依山而筑的遂园、附巢山园、贲园、养馀园、乐彼之园等私家园林,是早春赏梅的好去处。位于东麓的武陵园,为明代大学士顾鼎臣的旧业,园中水流曲折可通舟行,两岸栽种了数百株梅树、桃树。虽然园子在乾隆年间已毁,但老树尚存,绿荫纷披,站在“峻楼三层”的羽琌山馆,足可看到苍翠的马鞍形山岭,令诗情勃发。

  怪异的羽琌山民

  龚自珍是一个怪人。好友魏源的孙子魏季子写有《羽琌山民逸事》,记载了他许多奇闻逸事。魏源在扬州仓巷有一座絜园,龚自珍每次前往昆山,经过扬州时便寓居于絜园秋实轩。他为絜园题写过一副对联:“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一代典,成一家言。”从中可以读出很多含义。有一次,龚自珍与客人在秋实轩高谈阔论,手舞足蹈间,竟将靴子踢飞了,送客时到处寻找靴子,怎么也找不到,几天后才发现靴子在帐子顶上。

  从青少年时代起,龚自珍就随父亲奔走南北,与硕学名士、潦倒文人、草野侠客、山林隐士、市井小民、勾栏妓女都有往来。他挥金如土,待等囊中羞涩,又向友人告贷。在扬州,吃喝都在好友魏源的挈园,连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靴也是魏源的。魏季子说,龚自珍“有异表,四顶中凹,额罄下而颏上卬,短矮精悍,两目炯炯,语言多滑稽,面常数日弗盥沐”。原来,这位大诗人是不喜欢盥洗的,魏源让仆人端了脸盆恭伺,他竟大发雷霆,说我一向不喜欢盥洗,你让仆人这样做,不是轻侮我吗?魏源只好赔着笑脸道歉。然而龚自珍酷爱读书,每天早晨,“仆人置槃香一,淡巴姑一,巨罂旁置一烟筒而计甚巨,山民日坐其间,无他事焉。”看书看得倦了,即沉沉睡去。虽穿衣戴帽,仍不管不顾。仆人如果要为他解脱,反而被他呵斥驱赶。

  龚自珍一直渴望能有经世济民、安邦定国的机会。他投身于科举,是为了借此进入国家权力的核心,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道光三年,叔父龚守正任会试同考官,龚自珍照例回避,不能参加会试,母亲段驯还专门写诗,以“会见天街汝遍看”(《珍儿不予会试,试以慰之》)来劝慰他。己丑年四月二十八日,龚自珍应廷试,第一个交卷出场,友人恭维他“君定大魁”,他却嗤鼻道“看伊家国运何如”,说自己能否夺魁,是关乎清王朝国运的事。一次,龚自珍去拜访身为礼部尚书的龚守正,叔侄尚未寒暄几句,就有人通报一门生求见,来人新近点了翰林,正春风得意,龚自珍只好暂去耳房回避,外间的交谈倒是听得很清楚。尚书问门生最近忙些什么,门生说,也没啥要紧的事,平日只是临摹字帖,在书法上下点功夫。尚书夸奖道:“朝考无论大小,首要的是字体端庄,点画工稳。若是书法一流,博得功名直如探囊取物。”门生正恭聆教诲,龚自珍忍不住在隔壁哂笑:“翰林学问,不过如此耳耳!”听到这句话,那位门生很是窘迫,慌忙告辞,龚尚书勃然大怒,将龚自珍训斥了一番,叔侄间闹翻了脸。

  龚自珍的诗文纵横恣肆,洋溢激情,在生活中也是“性不喜修饰,故衣残履,十年不更”,被称为龚呆子,更有人说他是狂士、怪物。但他怪得有理而有节,假如始终拘谨,能在近代中国“大变忽开”之际,写出“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这样的诗句吗?

  《书金伶》里的昆曲公案

  清末的某年秋,趋向衰落的昆曲摊上了一桩公案。如何评判这桩公案,由于涉及唱法优劣、观众多寡,关乎昆曲盛衰,直到今天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龚自珍曾以《书金伶》为题,做了记述。

  叶堂创立叶派唱口,一时成为昆曲研习者的准绳,钮树玉得其神韵,堪称叶堂的第一弟子(钮树玉,吴县人,对昆曲很有研究)。当时,金德辉在曲界的声名也很大,深受观众欢迎,钮树玉以叶派唱口教授金德辉,他与金德辉研讨曲艺时,一边讲述一边表演,“歌某声,当中腰支某尺寸,手容当中某寸,足容当中某寸。”曲唱和手眼身法步的关系交代得一清二楚,金德辉深感佩服,“就求其术”。然而,钮树玉潜心钻研清曲,却看不起专门在剧场演出的剧曲,在他看来,清曲为雅宴,剧曲为狎游,至严不相犯。

  龚自珍也是喜好清曲而痛恨剧曲,他曾直截了当地说:“元人百种,临川四种,悉遭伶师窜改,昆曲鄙俚极矣,酒座中有征歌者,予辄挠阻。”他与钮树玉是至交,对金德辉也了解甚多,他在《书金伶》一文中说,钮树玉在叶堂死后成为清曲界领袖,号称叶堂第一弟子。而金德辉只是一个名伶,但他很努力,奋志孤进,不到三年,名声几乎与钮树玉并驾齐驱。乾隆四十八年,为了庆贺皇帝六十大寿,金德辉应两淮盐运使之约,从苏、杭、扬三郡挑选优秀演员和乐队,创办了著名的集秀班,深得乾隆赏识。钮树玉觉得金德辉有骄逞之态,特意把他找来说,你的名声不小,可惜唱口没有臻于完美。我决定将叶派唱口的“哀秘之声”传授给你。第二天,他用“哀秘之声”唱了一支曲子,“每度一字,德辉以为神。”曲终,满座的蜡烛全部熄灭,金德辉“窃谱其声而不能肖”。后有巨商召集清唱曲集,金德辉用叶派唱口演唱,“如醉、如呓、如倦、如倚、如眩瞀,声细而谲,如天空之睛丝,缠绵惨暗,一字作数十折,愈孤引不自已,忽放吭作云际老鹳叫声……”清曲境界很高,但毕竟是书斋案头之曲,脱离剧场演艺的实际,这样的唱法,只能把客人赶走。

  随后,钮树玉找到金德辉,半是讥讽半是道歉地说:你的唱功属于技术之上的境界,是不能学会的,我用叶派唱口教你,是耽误了你,而你反而把叶派唱功改得更为出色,也算是从中学到了东西吧。金德辉听出了话外之音,把谱子全都烧掉,从此不传。

  在龚自珍记述的这段公案中,作为旦角演员的金德辉,唱的是剧曲,而叶派唱口是清曲,唱法不同,受众不同,效果自然不同。叶派唱口被金德辉这么一演,观众纷纷逃走,孰优孰劣,已不言而喻。

  《书金伶》的结尾处,龚自珍讲自己和钮树玉多年后会面,钮树玉仍讽刺金德辉的弟子离鸾说:“如果离鸾多向金德辉学十年的话,一定也会唱得吓走宾客的。”对金德辉恨之入骨,才会迁怒于他的弟子。纵然如此,叶派唱口传到他,还是止步了。金德辉恰恰“获以富,且美誉终”,活到了八十多岁。

  不难体味,龚自珍对清曲、剧曲的看法也在转变,在舞台实践中获得旺盛生命力的艺术,是多元融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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