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武德：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

青年时代的柯林武德

“形而上学”作为亚里士多德的一部作品的标题，

不是一门科学的名称，而是一部书的名称。

写一部关于形而上学的书，以亚里士多德开篇才是得体的，而且肯定是明智的。就其文明完全或大部分是出自基督教或伊斯兰教渊源的人民而言，众所周知，形而上学仍是亚里士多德创立的那门科学。除非我们理解在亚里士多德心目中它的目的，它在亚里士多德体系中的作用，否则我们似乎就不能理解它后来的历史，以及有关其现状的费解之处。因此，清理这些费解之处的第一步是问，这个名称在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表示什么。

从字面上讲，正确的回答是这个名称不表示什么，因为它在那里没有出现。它不是亚里士多德给一门亚里士多德科学起的名称。 “形而上学”（metaphysics）一词，表示的是希腊语τὰ μετὰ τὰ φυσικά（“《物理学》之后［的论著］”）；这个说法，亚里士多德本人没有用过，而是古代编者用它来充当一批特定论著的标题，他们把这批论著放在这位宗师的作品集中的该位置。至于这些论著的内容是什么，这个说法完全没有交代。因此，在最初和最严格的意义上，“形而上学”作为亚里士多德的一部作品的标题，不是一门科学的名称，而是一部书的名称。它相当于现代用语中“全集第八卷”这样的标题，而不是诸如“平面三角学”或“物种起源”之类的标题。

对我们来说，毫无疑问，这个词不再只是亚里士多德的一部书的名称。它是一门科学的名称。 “科学”一词，原始意义是指关于一个确定题材的一套系统的或有序的思维；在英语和欧洲文明的国际语言中，这仍是它的本义。我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且只在这个意义上使用它。它还有一个俚语意义，指自然科学，这（同所有俚语一样）在其合法场合下无可非议，正如“hall”一词的俚语用法指音乐厅，“drink”一词指酒精饮料。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7卷 手抄本

形而上学对我们来说是一门科学的名称，许多世纪以来一直如此，因为许多世纪以来，人们一直觉得有必要，现在仍觉得有必要，以一种系统的或有序的方式，思考亚里士多德在以该名字统称的那组论著中讨论过的那些主题。18世纪末，康德说逻辑学在亚里士多德以后就没有发生过剧烈变化。20世纪中叶，关于形而上学也可以说同样的话。 自从亚里士多德创立形而上学以后，人们在形而上学领域中做了大量工作；但这种工作从不包含对形而上学是什么的彻底重新考量。关于这个问题，一直有大量的抱怨之辞，许多人宣称这一整个事物纯属胡话；但这也从不包含对这事物是什么的彻底重新考量。在这个问题上，亚里士多德留给他的后继者一份含有若干费解之处的宣言；从他的时代到我们的时代，这些费解之处从未被清理。清理它们，正是本书的任务。

亚里士多德至少用了三个不同名称来称形而上学科学。有时候，他称它为πρώτη φιλοσοφία［第一科学］，φιλοσοφία即我刚才界定的科学一词，是他用来指科学的常规名称。“第一”一词指逻辑的优先性。“第一科学”是这门科学，它的题材在逻辑上先于所有其他科学的题材，它在逻辑上被所有其他科学所预设，尽管在研究顺序上它排在最后。 有时候，他称它为σοφία［智慧］，暗示正是就这个事物而言φιλοσοφία成为探索；这又暗示，诸科学除了研究各自特定的题材的直接作用以外，还有进一步的作用，就是导向一个在它们之外的目标，也就是说，揭示它们在逻辑上预设的事物。 有时候，他称它为θεολογική［神学］，或阐明神之性质的科学。

通过给予同一门科学三个不同的名称，亚里士多德使所有理解他词汇的人无须进一步解释就能明白，他如何看待这门科学的性质。在本章余下的部分，我将通过对我引用的这三个名称加以释义，来说明我的意思。

任何一门科学的题材都是某种抽象的或普遍的事物。抽象和普遍有一个度的问题。一个类属的共相（universal）A分成两个子类B和C；比如，自然数分成奇数和偶数，A就比B和C更抽象，更普遍。在这个情况中，A是B和C的逻辑基础；也就是说，A因其自身的性质产生从属于它的类B和C。如果你理解自然数的性质，你就能从这个性质中得出:一定有奇数和偶数；某个自然数可能要么是奇数，要么是偶数。这是说自然数是奇数和偶数的逻辑基础的另一种说法。

从理论上说，关于任何共相，都有或可能有一门科学。从实践上说，一门科学意味着那个便于被看作是一个单独的研究主题的东西；因此出于实践的理由，我们把几何学看作一门科学，而不是三角学、圆学等多门科学。但从理论上说，在我们称为几何学的体系内确实有这些科学；而且实际上，也许有一天人们会发现，最好对它们加以区分。

'Aristoteles' (1811) by Francesco Hayez

如果一个类属的共相A分成两个子类B和C，如果B和C又各自是两门科学的题材，这两门科学就有某些共同的原则。这些原则构成以共相A为题材的那门科学，假设A为量。有两种量，一是连续的或可测的，一是非连续的或可数的。专门研究连续量的科学被称为几何；专门研究非连续量的科学被称为算术。大部分几何和算术的研究是不同的，各有专属的问题。但有一些原则是它们一致承认的。 这些原则由于体现在两门科学中，因此不属于其中任何一门；它们属于一门量本身的普遍科学，或者说普遍数学。

年轻的数学家在掌握几何和算术的专门科学之前，是不会去研究这门量本身的普遍科学的。从学习者的角度看，普遍数学排在几何和算术之后。但从逻辑的角度看，普遍数学排在几何和算术之前。普遍数学的题材是几何和算术的逻辑基础。普遍数学所确定的命题是几何和算术所确定的命题的预设。因此，相应于共相中的A、B、C模型，我们得出一个研究共相的诸科学中的A、B、C模型。上级科学A，在逻辑上总是先于从属科学B和C，而在研究顺序上总是后于B和C。

共相中的这个A、B、C模型，不只是共相中个别的地方体现出的一个模型。它呈现于一切共相中。所有这样的模型都是一个单一的模型的组成部分。任何共相，无论是什么，都可在一个体系中的某个地方找到，这个体系，就像你看到的，可称为分类体系。 每种共相潜在地是至少一门学科的题材。因此，相应于这个共相的体系，有一个许多门科学的体系。在这个体系的内部，任何一门科学，或是与另一门或另几门科学相并列，这些科学的题材是与该科学的题材相并列的共相，比如几何与算术相并列；或是从属于另一门科学，后者的题材是一个统摄该科学的题材的共相，是其逻辑基础，如几何学从属于普遍数学；或是统摄其他科学，这些科学的题材是从属于该科学的题材的共相，是它的逻辑结论，如几何学统摄研究圆学和三角学的特殊几何学。

我说这个体系'内部’的任何科学都是这样，因为这个体系边缘的那些终端科学却不是这样。这个体系不会无穷无尽。它止于顶端和底部。在这个共相体系的底部，有许多是最低种（infimae species）的共相，不再进一步产生亚种。在它的顶端，有许多是最高类（summa genera）的共相，不再有更高的类。或者更严格地说，只有一个最高类。逻辑学认识到的十个“范畴”是十种类存在；它们是存在所划分出的形式（γένη τῶν ὄντων）。因此，有一个共相的金字塔，在其顶端是存在这一共相。

科学的体系也具有同样的形式。其底部是研究一切最低种的科学，这些科学不统摄任何其他科学。其顶端是一门唯一的科学，存在的科学；研究的是抽象的存在或存在本身，即τὸ ὄν ᾖ ὄν［纯粹的存在］。就存在的科学在逻辑上是每一门其他科学之预设而言，它是'第一科学’，尽管从学习者的角度看，它是'终极科学’，人们只有对其他科学都有所掌握时，才去研究它。

作为'终极科学’，它是科学家在知识王国的朝圣之旅的终极目标。研究它的人，是做他在以前的所有工作中准备做的事。因此，如果任何个别的科学被称为某种特殊形式或阶段的智慧，或某种特殊的智慧探索，在该科学自身的界限内从来不会有完全取得的智慧，那么这门'第一科学’即'终极科学’，就不能被称为φιλοσοφία［科学/爱智慧］，而是必须被称为σοφία，即每一门φιλοσοφία孜孜以求的'智慧’。

“最后，由于每一个共相都是那些直接从属于它的共相的直接的逻辑基础，因而间接是更次一级的从属共相的基础，因此第一和终极的共相直接或间接地是其他一切共相的基础，而'第一科学’即'终极科学’便是关于这样一个事物的科学，该事物是其他一切科学所研究的万事万物的终极逻辑基础。这个是万事万物的逻辑基础的事物，通常被称为上帝。 因此，这门科学在同其他科学的关系中或被称为'第一科学’或'智慧’，它最恰当、最明确、最容易理解的名称，即告诉我们它是关于什么的名称，是'神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