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10月13日晚,弘一大师圆寂,右肋而卧,神态甚是安详,只留下三日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字。 李叔同是我们时代最有才华的几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个人,最遗世独立的一个人。 ——林语堂 三十九岁,才冠四海、名满天下的李叔同在虎跑寺出家为僧,法名演音,号弘一,后被人尊称为弘一法师。 一个风流倜傥的富家子弟,一个家庭幸福美满的丈夫,一个开创了中国无数个第一,在中国近代化历程上书写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的集大成者,为何送别自己“在世间累积的声名与财富”,只留下少量衣被和雨伞,断绝俗世的往来,每天只食一餐,“胜愿终成苦行僧”? 有人说他心怀大慈悲,有人说他任性、妄为、无情……众说纷纭。他没有正面向身边人解释过自己出家的原因。相信,懂他的人自会懂得。 对此,我不敢妄加揣测,最初是好奇不解,如今似乎能够理解。 01 冥冥中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在安排。 幼年的李叔同就与佛结缘了。 李叔同出生时父亲李世珍已经68岁,常常请僧人到家中诵经和拜忏。家里一位姓刘乳母也常常教他背诵《名贤集》中的格言诗,如“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李世珍去世时家中延请高僧,整个丧事期间,逐日分班诵经。此时李叔同刚刚5岁,正是最喜欢模仿的年龄。每次他都会与年纪相仿的侄儿李圣章扮和尚,用床罩做僧衣,口诵佛号,年龄稍大后,还自封“大和尚”。 1883年,四岁的李叔同 母亲王凤玲是李世珍的小妾,十九岁生下他。李世珍对这个聪慧可爱的小儿子万分宠爱,谁料不久因病去世,李叔同年仅5岁。孤儿寡母受尽歧视,早慧的李叔同早早体会到人情的冷暖,这也许加速了他精神的早熟,越来越少年老成,13岁就写出“人生犹似西山月,富贵终如草上霜”的诗句,佛意十足。 用佛学的眼光看,他已经具备通达佛门的“根器”和法缘了。 02 年轻的李叔同积极用世,奋发有为。 父亲去世后,二哥李文熙挑起家族生意的重担,而年幼的李叔同,被寄予了光耀门楣的期许。他先从兄长文熙读书,后又拜常云庄先生为师学习,在天津县学受过八股文(当时称为时文)的严格训练。这为他后来事事认真、追求极致取得巨大成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甲午之后,列强环嗣,清政府无所作为。李叔同意气风发,在科场上批判八股文“胸无名理,出而治兵所以无一谋”,批判大臣“不学军旅而敢于掌兵;不谙会计而敢于理财……”自然名落孙山,报国无门。 辛亥革命胜利,他激动地写下《满江红》:“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环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 杨翠喜 与名伶杨翠喜刻骨铭心的初恋无疾而终后,李家为他操办婚事。他深爱母亲,常说:“我的母亲很多,但我的生母过的很苦。”虽然万般不愿,但最终还是奉母命成婚。 后来,他追随康梁,希望实现济世安民的理想。戊戌变法失败后,带着母亲和妻子避祸到上海,刻印“南海康梁是吾师”明志。 1900年农历二月,李叔同(左一)与谱兄张小楼、蔡小香、袁希濂、许幻园在上海留影 在上海,他不能学以致仕,才情却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发挥。他在一首词中写道:“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妻子俞氏贤惠恭顺,对他的风流韵事(在上海与名妓李苹香、谢秋云等都交往甚密)从不干涉,尽力保持家庭的平静。 但他又时刻被一种痛苦煎熬着。原生家庭的影响、革命后期的幻灭和难以切近地参与社会,让李叔同产生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感慨。驰名上海滩时他就曾写下“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21岁时,他有了第一个孩子后再填曲《老少年》感叹自己无为。 儒家文化有“用行舍藏”的原则。这个时候,归隐,似乎是一条不错的选择。 1905年,随着母亲的去世,束缚他的精神枷锁不再。料理完母亲的丧事后,李叔同将俞氏和两个儿子托付给天津老宅的二哥照料,远走日本留学。 他先后改名李哀、李岸,从此再也无牵无挂。此时的李叔同,头脑中有没有闪过出家的念头? 03 应该没有。因为,即便身在日本,李叔同仍然关心国内。他接受了西方写实主义绘画教育,在审美思维和人生追求上渐趋务实,一扫过去以“修身、齐家”为目标的“以学致仕”的儒学体系,逐渐确立了“以美淑世”“经世致用”的教育救国的理想取向。 1910年,他正式回国,与他一同回来的是日本妻子福基(有称诚子、雪子)。回国后的李叔同急切地想在教育上做些实际功夫,先后担任过教师、编辑之职。1913年受聘为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后改为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1915年起兼任南京高等师范学校音乐、图画教师,并谱曲南京大学历史上第一首校歌。 这一阶段,李叔同的人生绚丽至极。他在多个领域,开创了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在中国近百年文化发展史中,是学术界公认的通才和奇才。 他结交师友自然不俗。 从清末直至抗战前夕,浙江文化领域的名士们形成两个圈子。第一个圈子以鲁迅为代表,还有秋瑾、徐锡麟、陶成章、蔡元培、章太炎,致力革命,壮怀激烈,是儒者中的革命家。 第二个圈子则以马一浮为精神领袖,其中有李叔同、夏丐尊、经亨颐,以及属于晚辈的丰子恺、刘质平,是儒生中的隐逸者。 马一浮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德文版、英文版的中华第一人,与梁漱溟、熊十力合称为“现代三圣”(或“新儒家三圣”),现代新儒家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浙江大学校歌》的词作者,浙江大学原教授。于古代哲学、文学、佛学造诣精深,又精于书法,合章草、汉隶于一体,自成一家。曾应蔡元培邀赴北京大学任教。 马一浮 马一浮比李叔同大3岁,但李叔同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名师,称其为“生而知之”高人。马一浮提倡佛法,在杭州一带宣扬佛学。据丰子恺回忆,李叔同学佛,正是响应了马一浮的倡议。只不过,马一浮只是居士,他常说,信佛不一定要出家。 好友夏丏尊的一次无意之举,对他的影响也颇大。 据说,夏丏尊读了日本杂志上关于断食可治疗各种疾病的文章后,觉得很有趣,就介绍给李叔同,戏言“有机会时最好把断食来试试”。 起初李叔同只是好奇。那时候他患有神经衰弱症,心想,若实行断食后,或者可以痊愈,亦未可知。 他又是一个凡事认真的人,说了就必定要做,果真跑到深山断食二十余天。据夏丏尊的回忆:“第一星期逐渐减食至尽,第二星期除水以外完全不食,第三星期起,由粥汤逐渐增加至常量。” 断食后留影 期间,他写过一幅“灵化”,题记“丙辰新嘉平入大慈山,断食十七日,身心灵化,欢乐康强。书此奉酥典仁弟,以为纪念。欣欣道人李欣叔同。”这个时候,他改名李婴,兴起了怀旧、倒退回婴儿期的念头。 他在《我在西湖出家的经过》中记载“我虽然在那边只住了半个多月,但心头十分愉快,而且对于他们吃的菜蔬,更喜欢吃。……这一次我到虎跑断食,可以说是我出家的近因了。” 04 南怀瑾说:“修行不是为了遇见佛,而是为了遇见你自己。”
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认为,能够达到需求层次顶层的人,也就是能够自我实现的人是人类中的最好典范。如果要对这些人下一个定义的话,那么他们是心理健全的、能充分开拓和运用自己的天赋和潜力的人。 他在《人性能达到的境界》里提出,自我实现不是一种最终状态,它是一个连续的过程,是把自己的目标定位在一流而不是二流的水平,竭尽你自己的所能实现这个目标。 纵观李叔同的一生,不就是这样一个过程吗?少年时,他生活优渥,是浊世翩翩佳公子;青年时,他“认真地,严肃地,献身地做一切事。做话剧,像个演员;学油画,像个美术家;学钢琴,像个音乐家;办报刊,像个编者;当教员,像个老师。”(丰子恺语) 马斯洛还从自我实现者那里发现,他们会常常感受到一种特殊经历,这是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栗、满足、超然的情绪体验、极度的喜悦。那种感觉犹如站在高山之巅,他们大哭或者大笑,甚至不太能够用语言形容,但却极其深刻。 马斯洛把这种体验称为高峰体验。我相信,李叔同学抛弃俗世功名,离开娇妻爱子,耳闻晨钟暮鼓,心修律宗禅理,正是在享受着这种高峰体验。 佛教中,轻灵的禅宗讲究顿悟,最适合李叔同的性子。可是他偏偏选了潜心研究戒律最严谨最刻板的律宗(此前律宗已断绝了700余年),而且不做住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严持清苦的戒律。 1929年刘质平(右二)与弘一大师(右三)、夏丏尊(右四)等摄于上海港“宁绍轮”前(来源:平湖李叔同纪念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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