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离开我们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每当我想起外公,自然就会联想起他家旁边的榨油坊。记忆里的那个榨油坊,曾经是乡村里的一道亮丽风景。筒车与碾盘慢悠悠地转着,发出的“吱呀吱呀”声和“咚、咚、咚”铿锵震耳的撞击声,交织在一起,昼夜不绝,打破了乡村冬日的宁静,就像一支悠扬而古老的歌谣,年复一年地在榨油坊里唱响,并伴随着我的童年时光。 童年时的我,经常会去外公家,外公家旁边不远处建有一间榨油坊。据说,是外公家隔壁石鼓生产队的。因外公家距他们自己生产队的榨油坊较远,来回一趟不易。为此,外公他家的油茶籽也会拿到这个相邻生产队榨油坊加工处理。最初,我路过榨油坊时,听到从榨油坊传来“嘿、嘿”的吆喝声,大惑不解,便问大人们“这是什么声音?”大人们告诉我说这是榨油师傅干活的号子声。 榨油坊,一年之中,春、夏、秋三季都是人迹罕至,只有到了农历十月之后才会炊烟袅袅人气爆棚,前来榨油的人络绎不绝。外公的家乡盛产油茶籽,每年的冬至,是榨油的好时季。外公所在的大队盛产山茶籽,每到冬天,霜冻天无太多农事,于是,空闲时分,村民们便一家老小围坐在屋门口晒太阳,边聊天边掰茶桃壳,一粒粒油茶籽就在这闲聊之中不知不觉剥了出来。这时,各家各户派人挑着油茶籽奔榨油坊而去,一路谈笑风生,如同逢年过节。 榨油坊外面的天气很冷,但榨油坊内的气氛是浓烈的。那终日弥漫的蒸汽,热烘烘的一进门便让人产生躁动,甚至有一种兴奋感。眼看着挑来的是一担担茶籽而挑回的却将是一桶桶茶油,乡里人有种憧憬,心里头高兴。茶籽油是山林中的精华,是大自然赐予的玉液琼浆,也是当时村民们改善生活的希望所在。平日里,村民们留下少量茶籽油,用着炒菜,逢年过节或红白喜事,还会用茶籽油炸米皮,煎油糍粑。大部分茶籽油会被村民们拿到邻近的三都镇和湘红矿区农贸市场出售,销售的对象大多是镇上居民和煤矿工人。 有意思的是榨油坊还会成为村民们集聚休闲的场所。入冬以后的农闲时节,村民没有多少事做,于是,一些人便三三两两地聚集到榨油坊里,这也是榨油坊最热闹的时段。在油坊干活的社员各自忙着份内的事,有理茶籽的、炒碾茶籽的、扎油茶饼的。而那些来此闲游看热闹的人则三五成群或蹲、或坐地分散在油坊里外,或打扑克、或走象棋、或闲聊,闲聊的人们天南地北,八卦家常,无所不及。这些村民在冬闲时都往油坊里跑,除了凑热闹外,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因为油坊里整天都要烧大火烘烤茶籽,整个油坊都暖烘烘,趁机取暖的缘故。有时候,正当大伙谈笑热火时,突然又有人被叫去帮忙碾茶籽仁,于是被叫的人仍然话不歇口,边说笑边忙碌着。 我经常去榨油坊玩耍。榨油坊建在外公家村子东北边七、八百米远的小溪边上,旁边有一条小河,小溪里的水来自小河。榨油坊不太大,大约三百多个平方米,建有一个凉棚,三间红砖瓦房。三间红砖瓦房中:一间大的工作房,一间仓库,一间休息室。凉棚下安装一个直径丈余的大碾槽,木榨设施都是最原始的木质榫卯结构组成,在小溪里筑陂蓄水,利用溪水作动力,推动筒车(车轴)旋转,车轴上的齿轮与碾槽上的齿轮一纵一横相互咬合同步旋转,带动安装了四个铁轮子的碾盘,日夜不休周而复始地旋转碾压,把碾槽里的茶籽碾成粉末(枯末)。有一次,我趁大人不备的时候,悄悄地溜到碾房里,坐在碾盘上转圈圈,体念免费“坐火车”的感觉。不料,被榨油坊的组长发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训斥声。 工作房也即榨油作坊,主要设施有一个灶台、一根“撞针”和一台大的榨油机。灶台上的大铁锅有点特别,在锅口上倒扣一只凿有碗口大洞的锅,是专为蒸枯而设计的。说是榨油机,其实是用一段一丈多长,直径三尺多粗的樟木挖凿而成的,安装在半人高的地方上,被四根粗壮的柱子构成的支架,牢牢地固定在作坊的后堂。木榨的正前方,悬挂着一根圆滚光亮而又沉重结实的柞木做成的“撞针”,“撞针”一丈多长头粗而尾细,它的前端套着一个厚重的铁帽,防止打撞时木质受损。中部凿有一孔,安装一个横栓与“独脚拐”相接,悬挂在横梁上,可以前后灵活摆动,瞄准榨膛里的楔子打撞。 榨油坊右侧是红砖堆砌的焙床,用来焙干还未干透的茶籽,待茶籽焙干后,便倒入榨油坊右侧碾盘深槽中,榨油坊老把式将屋外的水槽板一提,汹涌的水流湍急地冲入水车,水车一转动,槽里四个铁碾吱呀作响的滚动;茶籽粉碎过后,粉末担到了榨坊中间的大间即主榨坊,宽大的灶台里柴火烧的正旺,粉末在甑中蒸熟后,一个看上去年龄有六十多岁的老师傅,则迅速端起倒入铁箍中,用稻草包起来,光着脚丫在上面来回地踩。大伙经过一番忙碌后,一块块大饼似的俗称茶麸饼踩结实了,便摞在一起。 榨油作坊,是下苦力的地方。这种传统的榨油方法全都靠人力来完成,劳动强度非常大。体能消耗也大,还要“歇夜瞌”,通宵达旦地劳作,远比白天在生产队上工累,干这种活的人食量很大,因只有吃饱饭才有大力气。于是,生产队对榨油的劳动力给予适当的大米补助,即让他们一日三餐可以敞开肚皮吃白米饭,吃油滴滴的菜,夜里还可以“焖糯米饭”“煎油货”或“煎丸子”作夜宵。而且由于花力气,榨油工拿的工分也更多一些。对长年在家吃“番薯丝掺饭”,青黄不接时吃“红锅菜”的农民来说,无疑是一跤跌在棉絮上——舒服极了。尽管榨油的工作很脏很累,但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村民们还是翘首以待,趋之若鹜。 榨油时打木栓是一件很辛苦也很有趣的事,不等榨油老师傅开口,几个年轻又强壮的伙计早已站在撞锤的两旁,每轮是由两个伙计操作,掌握撞锤的通常是学徒,他们光着臂膀,把那根从房梁上吊下来并悬于半空、抓住俗称撞杠的圆木柱往油榨机的木栓上猛烈击打,“嘿哟嘿哟”的号子随即清脆响亮地喊起来。在“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中,打进一个再加一个,直到地上的木栓加完,油也就流得差不多了。碾茶仁是榨油的第一道工序,进门大碾盘内安装着四个铁饼轮,外边湍流急水冲击巨大叶轮再带动四个铁轮飞速旋转,撒在碾沟内的茶仁渐渐碾得粉碎。人们守着碾盘,一边加茶籽仁,一边神聊,仿佛是一年的坎坷、疲惫、失意、挫折便随那碾轮碾得粉碎。碾碎的茶籽仁细沫再经大饭甑蒸熟,逐塞入槽内待打。 一声声号子,一次次加木尖;一次次加木尖,一声声号子……如此这般几次后,榨油的社员伙计们脚步更紧了,步履也变得沉重而迟缓,喊出的号子也越来越短促。当撞锤的伙计们脱去身上最后一件衣服时,豆大的汗珠从他们的脊背上纷纷滚落下来,醇香的茶油就从油榨下绵延不绝的油槽,再用大缸或木桶分装。 新鲜茶油的清香渗透了旷野的空气, 人们每吸一口气,都有一股清香味。刚刚打过撞锤的年轻伙计们,看着清冽清亮的茶油汩汩流出,不禁两眼发光,直咽口水。有人拿来早已准备好放在一旁,已被茶油浸泡的乌漆发亮的茶杯,放入少许自制的茶叶后,又舀了一勺新鲜茶油,冲上开水,茶香和着油香的特有香气,随即在低矮昏暗榨油坊里弥漫开来。榨油时候产生的油茶饼,我们的土话称做“茶朴”,是一种很好的肥料。山茶籽“变成”了茶籽油,对此,村民们的心情比较舒畅,榨完油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将茶籽油和“茶朴”挑回家。香气洒满一路。不时遇见熟人寒暄两句,欢声笑语回荡在天空,是如此的亲切、爽朗。茶籽油回家放在陶瓷的罐里面贮存,吃的时候香气浓郁、持久。“茶朴”村民们带回家后,撒在地里面又可以茁壮下一茬的庄稼。外公家每年都要榨取一、两百斤山茶油,他家吃不了那么多,除了外卖每年都要送十来斤给我们家,这种纯净、天然的香味直伴随着我整个少儿时代。 木榨榨油技艺是我国古代劳动人民集体智慧的结晶,压榨法是一种历史很悠久的制油方法。具体发明人无从查考,早在北魏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中,就有压榨取油的记载。在元代的《王祯农书》、明代的《天工开物》、《农政全书》中,都有榨油机和榨油方法的记载.。据专家推测,北宋时期大型的楔式木榨可能就已经出现,它在当时是十分先进的。如果从有准确史料可查的元代算起,这种老式的木制榨设备在我国差不多盛行了700多年,也许它存在的历史可能超过了一千年,因为唐代就有将木榨油作为朝廷贡品的记载。正是由于它们的出现,才导致了真正的专业榨油作坊的产生。 三十多年过去了,外公家旁边的榨油坊早已屋倒墙塌,夷为平地,荆棘丛生。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外公家旁边的油榨坊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它凝聚了祖辈匠心们的智慧。榨油坊虽然黝黑低矮,但从它那里榨出来的油,纯净自然,清香可口,流到千家万户的菜锅里,给人们带来了一种健康的安全感。它像一位历经沧桑而变得超然慈祥的老人,又恰似一个古老故事的主角。如今,虽然纯手工的木榨油坊已离我们远去,但作为那个时代的特别印记,木榨必将永远留存于我们这一代人的脑海中,历久弥香,就像木榨中汩汩流出的金黄色茶籽油,散发出醇香的味道,令人着迷和陶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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