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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块伫立 | 王方晨

 向度文化 2022-04-26

老人沉默了一霎,又说:“这'响鲁锅’,我可不舍得扔。你想,使多少年啦。这里面凝结了多少劳动人民的智慧?”

大块伫立

文/王方晨

有座城,大块之名无人不晓。大块也非典籍上造物、大地的古称。他生下就很大块,所以都喊他“大块”。

大块从小就皮,没少挨揍。

大块的父亲是个粗人。所谓粗人,典型表现是长得粗,脖子,腰,手腕子,腿,都粗。这样的人,一般让人望而生畏。但响水街除了他儿子大块,都不怕他。为什么?他心好。怎么好?揍大块的过程,能说明一切。

很久以前,大块父亲就有个绰号,唤作“响水街鲁智深”。多数人不嫌啰嗦拗口:“响水街鲁智深,打铁一把好手。”常有婆娘站在街上,扯嗓子喊:“响水街鲁智深,你家大块又闯祸啦!”本可直呼“鲁智深”,但大伙爱这样不厌其烦,显摆似的。

大块日渐长大,直接威胁“响水街鲁智深”之地位,并终将取而代之。
 
小学校有个钟老师,是他第一次将大块父亲简称“响鲁”。

钟老师有口旧锅,用了不知多少年,锅底正中烧出一个拳头大的洞。按说扔进清江河买新的就是了。他却说,以自己的使用体验,这锅好。好在哪里?好在锅沿儿上。锅沿儿圆润、流畅,用了十几年,完好无损,真乃人间难寻,万世稀有之物。所以他不舍得扔。

他要拿给“响水街鲁智深”补。

铁匠手艺好,人之共识。好到什么程度?钟老师一拿到补好的锅,立时就有了对大国工匠的钦敬。他将锅悬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看,生怕看不仔细。结论有了,锅底补得跟锅沿一样好!

“我这锅从此得叫'响鲁’牌啦。”
两天后,又专门来补充说,锅底比锅沿还好。

“'响鲁’,怎么说?我叫对啦。”他第一次从锅底获得了圆润、流畅的操作体验。

这事就算过去。铁匠的锅卖出不止一口,钟老师的体验不是新发现,但“响鲁锅”的叫法却流传下来,并且在三十年后还有大用。
 
话说当年的大块已长大,长得也粗,还比父亲高出一头。显得高大威风。父亲再揍他,不那么容易了。揍他他就跑。铁锤扔过去,脚后跟都砸不到。紧着揍的时候,拳头也会被崩开。父亲猛追几步,一把抓住他,铁钳似的,另一只手一边揍,一边数落:“叫你把死老鼠丢李幺嫂锅里!”

一般孩子调皮就算了,从大块父亲口中说出这事,可就显得罪恶滔天。拿荆棘扎老孃孃的屁股,把学走路的婴儿推倒,捉青花蛇吓女孩,在王大哥家窗下放火,砸刘二婶家门玻璃,堵下水道、剪电线、捅马蜂窝……响水街居民深受其害,看他挨揍都觉得快意。他父亲简直使出了打铁的功夫。每当他挨揍,街上几乎是人山人海。

大块还不忍着,一挨揍就嗷嗷叫。叫得那个欢畅,谁不看谁就亏了似的。谁要给个彩儿,他就叫得更响亮了。仿佛这不是挨揍,是配合默契的一个节目。
 
不怪大块父亲对他下那样的死手。平时打铁铺只有一片欢快的叮当声,听不到父子俩说话。说话就是歇工。歇工了就会看他不顺眼,比如他乱坐,工具摆放不整齐。这都犯忌讳。不管他长没长大,父亲都不容情。可他偏不长记性,屁股又往砧上坐下去。父亲暴跳起来,锤把子呼地抡了过去。他照例往街上跑,他父亲紧追其后。

响水街的传统节目要开演了!只要他嗷嗷一叫,准备看热闹的人,很快就乌泱泱站一街。

本来大块要逃是可逃脱的。见人多,就不逃了。

人多了,不光看客兴奋,父子俩也兴奋起来。接下来肯定是一顿好揍。

大块脸膛通红,似生火炉。他父亲拿他当铁,又一锤子打过来。不料,他个子虽长成,心性也还是嫩娃子,下意识往他父亲左肋下钻过去,铁锤落了空。

他的力气多大呀!他把父亲高高顶了起来。反过身,又往他父亲右肋下钻。啊呀呀!这回,他父亲猛地往上一蹿,足有两尺高。扑通落地,脚跟不稳,踉踉跄跄,终没站住,就在街心跌了个狗吃屎。

可想人们的惊异。“响水街鲁智深”的伟大时代,就这样结束了吗?连大块也愣了,不知眼前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王大哥捡起铁锤,将大块父亲扶起,送打铁铺里去。

很快,人们发现,响水街显得沉寂了,尽管打铁铺里照旧叮当作响。
 
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五六年,大块父亲因病长逝。

一个恪守行规的优秀铁匠,身材粗壮,天天与熊熊炉火和几十斤重的铁锤为伴,不说能长命百岁,至少,不该在这个年纪上死去。

此后打铁铺关门,大块远走外乡,又过五六年才回归故土。

响水街上,打铁声不如往昔热烈,但到底复响起来。给大块打下手的,是他老婆凤娣,清江河源曹铁匠的女儿。打铁铺里常常传出夫妻二人的谈话声,就知道他们不像老一辈,有那么多行业忌讳。敲砧叫人,这样的事夫妻间是没有的,更说不到敲砧尾、砧翅。大锤小锤,夫妻轮着使。歇工了,有人走进去,一眼看见凤娣大咧咧跷腿坐在铁砧上。

新年,夫妻俩在炉上贴了一张写有“黄金万两”的红纸,还不忘在风箱上贴了一副对联“风吹炉中火,铁红变黄金”。这夫妻和合,也没见对儿女打骂。

从长舌妇嘴里,凤娣听说当年大块挨揍的事情。问过大块。大块不说承认,眼睛却朝街上瞅去。大块时而默默地朝街上瞅,是凤娣熟悉的一幕。起初还有好奇,顺他目光,几乎什么也瞅不到。既瞅不到稀奇,也瞅不到走来的熟人。时间一长,也便司空见惯。
 
打铁铺算不上红火,没挣来黄金万两是事实。直到这一天,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仙气飘飘走到门前,拎出一口破锅。凤娣接过来一看,又随即递给他:

“换新的吧。”
老人说:“这锅,——锅沿好啊。”
凤娣一听,更荒唐了,不想理他。

大块忙从门内出来,惊道:“您不是钟老师吗?不是调到别处了吗?”

老人也还能认得大块,就说:“可不啦。这都快三十年啦。我今年整七十三。你家老汉,响水街鲁智深,铁匠'响鲁’,没啦?”

“没啦。”

老人沉默了一霎,又说:“这'响鲁锅’,我可不舍得扔。你想,使多少年啦。这里面凝结了多少劳动人民的智慧?”——这话出口,符合小学老师身份。

大块留下老人的破锅。问清老人现住址,提出两天后给他登门送去。

以凤娣的话说,老人一走,大块就跟那口破锅“亲”上了。像搂婆娘、搂娃,把破锅搂在怀里,上床也不放下。别说干活了,话也不说。两眼发空地往前看。说他丧了魂吧,却不会绊倒在大锤、小锤、铁夹、铁砧上面。
 
次日晚,大块睁眼躺到半夜,骨碌爬下床。不顾更深人静,自己开了炉,叮当,叮当,敲打起来,一直敲到天亮。

困倦的街坊来看,他倒神清气闲,已收拾了行装,即将出门。经龙山镇、剑阁镇,过清江河,一路顺畅,到了钟老师门前。

大块提了心。
“比锅沿……”
大块紫了脸。
“活的,”钟老师如惊叹,“这锅!”

大块的心,猛一坠,都不知怎么从钟老师家离开的了。

大块又过清江河,经剑阁镇、龙山镇,回了响水街。坐在铁砧上,脸还是紫的,人似脱了力。想当年,就为他擅往铁砧上坐,不知挨过多少揍。要是他父亲还在世,这不一锤子砸瘪他。

坐着坐着,他腾一声站起来。抄家伙!
他沉默的样子把凤娣镇住啦。他不叫她,她不敢靠近。

打铁铺里,就只有红火火的打铁声。

以后,他敲砧叫人。他敲砧尾,敲砧翅,就是不敲空砧。没说不让凤娣往砧顶上坐,凤娣也不坐了。显然,若坐,会被大块打。大块不是此前的他啦。他是“响水街鲁智深”啦。

他的脸还是紫的,熊熊炉火也不能将它映红。凤娣有些吃不准,从来如此,还是他过了两回清江河才这样。长年累月烟熏火燎,铁匠大多紫了脸,也对。可他的脸,又绝不是那种死沉沉的紫绀色,而是源源不断地发动着亮光的。

到底什么发亮,两天后,凤娣就看了出来。

有电视台的专题节目组,直奔打铁铺。导演姓钟,竟是钟老师之子。

从手工剪板下料、煅烧锅胚,到四次冷锻、锻制镜面,一口锅三万六千锤,十二道工序,十八遍火候,节目组在响水街拍了制作“响鲁锅”的全过程。凤娣被镜头下的“响鲁锅”闪花了双目。看看锅,再偷窥大块的紫脸。

以前就知“响鲁锅”好。没想到这么好。摄制组都给吸引过来了嘛。无涂层,不粘锅,易清洗,炒菜香,省火,一点不假。那种圆润、流畅的操作体验,让灶前厨娘伙夫如登春台,如啜仙露,并非虚言。

不用说,积存下来的存货被抢光。但依大块本心,不卖,回炉。那不叫锅。

待到节目播出,哪个不惊?

大块都快认不定了。哪里是口锅?是从青山绿水里飞出的一只明光闪耀的玉盘,吸饱了日精月华……
 
凤娣自幼随父打铁,但不粗糙。

大块沉静了。不光沉静。温柔极了。凤娣觉得出,别看人在打铁铺坐着,其实是站在了街心。太阳下面,高大大、直撅撅、昂昂然一个人,好像深深沉湎在往昔。神情很奇怪的,说是兴奋吧,却又是极度小心、敏锐、聚精会神的,动都不敢动似的。好像轻轻一动,就会有什么珍宝失去了。他要让那珍宝保留着,跟响水街一样长久,跟时光一样不灭。

他的脸在闪着光亮,那是极细密、极细密的龙鳞纹的光。

“响鲁锅”上,整齐布满了无数这样的龙鳞纹。仿佛不是一锤一锤敲打出的,是自然长养的。

大块常对凤娣说:“莫忘钟老师。”

经龙山镇、剑阁镇,过清江河,去看钟老师,不用半天时间,却让大块走了三年。为什么?打铁铺离不开人?三年后大块才肯断定,不是的。

他像他父亲一样谨守行规,从年三十到正月初五,早、中、晚,每天都要在打铁炉内燃三炷香,供奉李老君。初五开炉,点火放鞭。

这五天,可以走出响水街。没去,有缘故。过年,车站发车少,交通不便。说钟老师有恩于他,却又非亲非故。上小学时,没跟钟老师学过一天。他这样的皮娃子,很遭老师们厌弃的,他从小就明白。
 
三年后走到钟老师门前,才知道钟老师死了。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跑到清江河边,偷偷为钟老师掬了捧热泪。回来不对凤娣说钟老师死了。对谁也不说。钟老师仙风道骨,又钟情于“响鲁锅”,使锅体验绝佳,炒菜又香又补铁,活个八九十岁才是当然。结果,八十岁不到,吹灯拔蜡。怎么说?所以,他保守了钟老师去世的秘密。悲哀虽未退尽,搁不住他脸色重。他不念叨钟老师,凤娣也没起疑心。

他又不时往街上默默瞅了。她敲一下砧,他才知她在叫他。

她敲砧翅,敲砧尾。夫妻干活的时候,像一对哑巴。

终于,凤娣捺不住:“瞅啥子?”
他一愣:“没瞅啥。”
“别愁。”凤娣说。
“我没愁。”他脱口道。

“自我嫁给你,没求过大富大贵。”凤娣有生头一次袒露心迹,“一日三餐,粗茶淡饭,上有片瓦盖头,下有立锥之地,就知足了。”

大块不由得感动。
“不过,也没穷。”凤娣如实说,“我找对了人。”

大块真的感动了。凤娣话不多,却深含了对他的肯定。他不是响水街上一个优秀的铁匠吗?承继老一辈工匠衣钵,才把一口口精良的“响鲁锅”锻造出来,不断卖给需要的人使用。那些老年人,谁不认为“响水街鲁智深”正活在他身上呢?“响鲁锅”闻名遐迩,没让他一夜暴富,也是真,但供给了他足够的衣食,使一家人长期免于冻馁。不贪的话,有啥子可说?

在凤娣看来,自己短短几句话,重锤一样,往他身上砸了一下。这是凤娣亲眼看到的:大块身量虽大,却像皮球腾地弹跳起来,脚下地皮一颤,就从打铁铺里走出去了。

他站在了街心!

凤娣疑惑,以为他要做什么。没做,就站着。莫不是预知了远客到来,他要早早地迎候?凤娣蓦地想到了钟老师。她立刻冲到门口。

适值炎夏,街上比铺子里还热。热浪顶得凤娣一趔趄。
大块却慢慢走回来。
 
夜里躺在床上,凤娣轻声问大块:“怎么不去看钟老师了?”
大块没应声。

“钟老师快八十岁了吧。”凤娣自顾自地说,“嗯,我算着钟老师八十多了。你再不去看他,恐怕就看不着了。七十三,八十四,小鬼不叫自己去。等不得。”

她支起身子,晃动一下大块石硬的肩头。
“大块。”她叫他,“你不能耽搁了,大块。”

大块如大山睡着了。她又伸手晃他:“睡了没?”他出汗的肩头湿滑。她根本没晃动。她嫁了个多么强壮的男人啊。这整个人就像铁打的,实心的。若不天热,她就紧偎上去了。

“你要去看钟老师。明天就去。”凤娣斩钉截铁,“你要给钟老师带去一口新锅!”

大块嘟囔了一声。
“听见没有,大块?”凤娣追问。她好像听到他说“没个人”。
“你怕找不到钟老师?”
“街上没个人。”他说。

“街上怎么没人?”凤娣说,“响水街不缺人。你挑一口好锅。钟老师不满意,你就带回来,直到钟老师满意!”凤娣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这么果断过。

大块像头死猪。她对他有多爱就有多恨。她就要举起手,向他打过去。但她咬咬牙,把手压在了自己屁股下面。
 
这天大块给钟老师带去了一口新锅。
等大块回来,凤娣问:“钟老师还好吧?”
他说:“好。”
凤娣问:“钟老师对新锅满不满意?”
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扭捏一样地说:“满意。”

锅是他打的。她做的都是辅助工作,多在锅把儿上。锅底、锅沿的功劳,都归他。极细密、极紧致的龙鳞纹,她打不出来。他迟疑,那就是谦虚。男人适当谦虚才是真的好男人。狂妄自大的男人,她曹凤娣看不惯。这么个五大三粗的打铁匠,说话这么扭捏,这么像蚊子哼哼,惹得凤娣噗嗤就笑了。

凤娣又问:“旧锅不再使了吧?”
大块回答:“还在使。”

凤娣说:“一口锅使一辈子不成?不愧是当老师的。光给儿孙省钱了。”
 
过不久,凤娣就跟响水街的李幺嫂说:“给钟老师补的锅,使到现在哩。”

她发现大块也在听着,似乎又专注,又警醒。“新锅嘛,可给钟老师的儿子使。”她突然向他转过头去,“钟老师的儿子应该升台长了。”她不像大块脸紫。她脸上红彤彤,好像映着炉火,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您还记得吧,那个来拍'响鲁锅’的导演,就是钟老师的儿子。”她故意拉长音调,问李幺嫂。

“记得,记得,记得啦。”李幺嫂连声说。钟老师教过她家毛弟和桐妹。

回想一下,来拍摄“响鲁锅”专题片的日子,响水街上像演节目。转眼过去很多年了。别人记不清楚,凤娣可记得清。“响鲁锅”趁着电视片播出,着实红火了一阵。打铁铺忙不过来,凤娣拍板,招徒!大块起先答应。过两天,又不答应了。为什么变化?大块不说。

“我愿钟老师长命百岁。”凤娣合掌,衷心祝愿。

“你们一家子,都好心。”李幺嫂不禁赞道。她跟着诵声佛。

凤娣又捺不住了。“炒菜香,省买锅钱,还能长寿。”凤娣咯咯笑出声来。“瞧咱家的'响鲁锅’!”又转头吩咐大块,“明年哪,再给钟老师送口锅去。他儿子家有了,还可送给亲朋,落个人情儿。”

大块答应。

可是,凤娣觉出不对了。看他那眼神,似乎透出落寞。
 
李幺嫂是来打铁铺最多的一个人。一来就坐大半天。有时大块夫妇顾不上跟她搭话,她也不在意。过去沿街一排排矮屋,大多变成了高楼。老邻居们住进了小区,街上就少了人。像李幺嫂这样的,找不出第二个。怎么着也不能怠慢了老人家。

凤娣冷不丁抄起铁夹子,探身敲了下砧翅。这就是提醒他了。李幺嫂也跟着一惊,凤娣马上又跟她热烈地谈论起来:同饮清江河的水,同吃五谷杂粮,同沐日月,长养出的人咋会有那么大分别?钟老师的白脸儿子,堪比女娃秀气。他领着人来拍片子,多少人来看!哪里是来看锅?大伙是来看他呀!

砧翅上一响,大块也就在打铁铺里留住了。不然,他又会走出去,甚至从李幺嫂身上跨过去。当年,他曾把死老鼠丢李幺嫂锅里,被父亲打得满街跑。他嗷嗷叫,震动了整条街。他父亲当年气得要杀了他。

街上,人山人海!

凤娣一直没好意思说出口,大块若不肯去给钟老师送锅,她去。她能从清江河源嫁到响水街,经龙山镇、剑阁镇,过清江河,迷不了路。下次送锅,凤娣一定不忘叮嘱大块,问问钟老师的白脸儿子到底升台长了没有。她想过,这个可以问。

自然,得到的答复是,钟老师的儿子没升台长,但升了副台长。凤娣略有失意。不过升副台长也是升了,如果给管事的送口新锅,早晚还会再升。这么想过,凤娣又高兴起来。

不得不说,在大块的目光下,她怪羞的。
 
三万六千锤,才能把锅煅制得光滑如镜。说出来多数人不信。凤娣信。凤娣偷偷数过,不多不少,三万六千锤。那时,凤娣暗松一口气。

大块做出的锅,就像一个模子刻的。来买锅不用挑。但还会有挑的。给他拿这口锅,他看两眼,又偏要看那口锅。还有不信数据的。

“认真不会少一锤?那多一锤呢?”

凤娣在买主面前和气,随他说。终于挑了满意的买走,凤娣就默默看着一口口锅,似受了屈辱。大块敲敲砧,她走过去,干起活来,自己倒宽解了。千人千面,百人百性,犟不得。

宽解不了的时候,大块就说:“货卖识家,不挑不拣不成买卖,老古理。”

类似的话,凤娣也会说,比如“不挑不捡,悔断青肠”。其实她也蛮挑的。她挑过很多小伙子,结果就挑中了大块。铁匠堆里,大块数第一。他脸都活紫了。脸紫是他优秀的证明。

“你有没有做出最好的锅?”她问大块。
大块答不出来。
“你做的锅都好。”她说。

因为都好,她才容不得别人胡挑。可是大块偏偏又说:“怎能都好?”——不怪她要生大块的气:不管真不真,大块,怎么就不能附和一句?

“大块,你心里就只有锅,没有曹凤娣。”这么多年,曹凤娣尽己所能当好人妻,大块没有跟她站在一起,她觉得委屈,“大块,你自己说对不对吧?”

他又往街上瞅了。

她的手也向锤把子摸了去。但是,一眨眼,他走到了街上。她再一次想到钟老师。大块伫立街头的样子,绝对像是迎候钟老师的到来。

她冲向门口,头一次吃了一惊。仿佛第一次发现,这绝不是几十年前的响水街了。像她家那样的二层老店,几乎就是响水街的唯一。响水街长高了。街南一座新楼,高过远处的瓦子岭。响水街也变平整了,刀切一样。响水街南北向,无尽地追着正午的日头。在响水街,除打铁铺,似乎找不到往日生活的旧痕。

“没个人。”不知是自己说的,还是大块说的,反正她隐隐听到了。

响水街上像淌水。响水街上浩荡流淌一条清江河。

凤娣似乎一下子懂了大块!

街头哪有人啊?大块其实孤单单一个。世人把大块抛弃了,响水街也把大块抛弃了。清江河流过大块的身体,大块依旧寂然伫立。当年,响水街上常常人山人海。大块是在怀念往日的盛况呢……而如今,世人去哪儿了?

凤娣很想走过去,跟大块站一起,把所有窝在小区里的人都吸引出来,让所有响水街人都看见。光天化日之下,她也要把大块紧紧搂在怀里。
 
这时候,瘦瘦小小的李幺嫂,从她家住的锦屏小区走了过来。凤娣感到,李幺嫂真亲。

“我就爱听打铁声。”李幺嫂说,“热闹。”

凤娣满面笑容,忙将李幺嫂迎进门内。凤娣心胸本来就开阔。凤娣不生气了。大块不过来招呼李幺嫂,她也不叫他。

打铁铺没有打铁声。李幺嫂只往凳子上坐了坐,就睃起眼来往街上看。

“大块在等人?”她咂嘴问。

凤娣怔了怔,马上就发出爽朗的大笑:“是啦是啦,在等钟老师。”话音未落,心头一阵得意。没有比这种回答更奇妙的了,简直来自神灵的启示。凤娣飞快地往街上睃一眼。她远远看到了瓦子岭的黛影。

那些高贵的神灵,就住在瓦子岭蓊郁的群山上。她想。

“他常站大街。”李幺嫂似在沉思。

咯噔一声,凤娣又怔了。她又飞快地朝街上看去。大块几乎一动没动,像是凝成了雕像。凤娣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要把他叫回来。可是,她再次显示了自己的果断。“他在等人。”她神情自若地说,“在等钟老师。”她微微含笑,说:

“钟老师就要来了。”
 
到了这一天,大块的伫立街头,才因李幺嫂的传播而真正为响水街居民所广知。人世间竟有这么真情重义的铁匠!受人一回恩情,就永世不忘。响水街也会是圣人走过的地方!浩荡的清江河水,长养人啦。老的响水街人说,这有何怪?当年,大块的铁匠父亲,可是唤作“响水街鲁智深”哩。

父子俩长得粗,但心头仁义在。甚至有人提起大块挨揍的往事。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成器,正是父辈严教,才教养出这么个好人。种种美誉,通过李幺嫂或者其他人的口,被凤娣耳闻。凤娣看大块的目光都变了。

平时她使小锤,大块使大锤。小锤六斤重,大锤三十五斤七两。小锤砸下去,大锤迅速跟过来。砸哪儿,跟哪儿。一寸寸砸,一寸寸跟。一寸长于万里,伴随耀眼的火星与清脆的唱和。凤娣本来也是很有一把力气的,现在却好像举不起那柄小锤。砸着,跟着。砸着,跟着。砸不动了,咚!大锤落在了小锤身上。一锤子下来,亲呢,咬呢,小锤就瘪了,化作薄铁皮,化作一股气。仿佛没影儿了,已化入大锤里去……
 
大块又在街心伫望钟老师到来!世上哪有脸色那么紫的人?莫不是一个活的雕像?凤娣柔柔的目光,风一吹就乱了。她却相信此刻正有很多响水街人从各个角落,一起注视着大块。每道目光里,都饱含了对这位优秀铁匠的敬意。她不能走去分享那荣耀。

凤娣独坐打铁铺,忽觉分外沉静。

凤娣开始留意每一口锅。样子像个质检员,又像大夫。看还不算,还要手摸。细细摸上去,好像摸到了锅的脉搏。又像悄悄地跟锅说话。她依旧对每口锅都满意,但买主挑锅,怎么挑她都不觉生气。

过去没有过的是,对每个买主,她一律送出门。
买主走远,她还在门口站着。

打铁铺门前空地上,有棵老皂角树。树干如铁,色苍黑,树冠半遮打铁铺楼上的窗,楼下门口又有一个质朴健康的女人沉静伫望,是一个很好的画面,不免让那远去的买主,心灵受润泽,而生出恋恋不舍之意。暗想,得亏这地方空地足够大,老皂角树、打铁铺,才有幸留存。

半夜,凤娣像睡醒了。
“去看钟老师吧。”她说。

她早备好了锅。那锅经她亲手千挑万选。她还买了两盒当地的土特产,跟“响鲁锅”一样驰名遐迩的红烧香辣兔头。
 
第二天送走大块,凤娣将铺门一关。回到楼上,坐到窗前。买锅的叫门,她不应。买锅的不知道往楼上看看,就走了。不久,凤娣正凝神望窗外的瓦子岭,又听有人叫。她先没听出是大块。再听,才断定是他!

这么快就回了?一股怒火直冲凤娣的天灵盖。

她没想大块落下东西,或者丢了路费,只想到大块是不情愿去给钟老师送锅。这些年来,看他出门前那个磨蹭样,去见个人像见罗刹,没几两出息!回来了问他句话吧,囫囫囵囵,可曾响快过?那张嘴,让烧红的铁钳烫熟了似的!真该打!

她越想越气,顺手抄了半截手腕粗的锤子把,竖于背后,开了铺门。凤娣不知道自己什么脸色,大块迎面一见,不由倒退一步。凤娣进一步,大块退两步。凤娣再进一步。不知他怎么想的,他放下手中的“响鲁锅”和红烧香辣兔头,就向街心跑去。

从他跑去的身影看,似乎身上藏着一个孩子。

凤娣停,他也停。
他们对望。

李幺嫂慢慢走了过来,眼里迷惑不解。“钟老师还好吧?”她问。

凤娣已悄悄放下锤子把,并收好了“响鲁锅”和红烧香辣兔头。

“好着哩。”她响亮地笑,并回答,“您老里边坐。”

李幺嫂还在看大块。凤娣远远跟大块使个眼色,意思是叫他回来。大块看见了,开始慢慢挪步。凤娣把李幺嫂请进屋,要给她沏茶,她说:“怎么这么客气啦?”

凤娣一怔,拿不准该不该客气。“喝口茶,压不着您老人家!”她笑道。

大块挪到了门口,却不进来。凤娣给李幺嫂端了茶,去敲砧尾,他不动。她敲砧翅,他也不动。他没看李幺嫂,只看凤娣。

李幺嫂只咂了一口茶,就要起身。凤娣忙按住她。
“我怕冷落了您老。”凤娣说。
两个人没言语,就都离开了打铁铺。

李幺嫂从门口看见,他们没在街上停下。他们双双向南去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老皂角树的影子朝东,投到了街心。

远远望去,他们像是从山上下来的。山上住了众神仙。山上方一日,世上几万年。他们果真去了瓦子岭的一个洞窟。

李幺嫂在打铁铺打了两次盹,却像过了两夜一样长。她的家人也没来找她。她告诉大块夫妇,这期间卖出两口锅。铺子里有明码标价,买锅的扫扫微信支付码,就把钱付了,锅也没挑。大块夫妇谢了李幺嫂,并送她出门。

两人都像松了口气。大块掂起做锅的专用锤,在惯常的位置上坐下,又开始工作起来。他没注意凤娣倚着门框,没有动。他一摸锤子,就全神贯注在敲击中了。

叮当,叮当!他欢快地把魂儿敲进了锅里。
叮当,叮当!他把整个人敲进了金属里。

于是,那个位置,大块似乎消失了,只看见锤子的敲击和未完工的铁锅。

看着大块那股投入劲儿,凤娣对大块真是又爱又恨!

忽听空中嗷的一声叫。锤子和铁锅,随之落地。

大块眼里,流露出孩子的眼神。那声嚎叫也像孩子发出的。大块惊异地瞪着凤娣。

气汹汹的打铁铺女主人,真真把大块爱死了!“看不打你!”她扔掉锤子把,扭头去掂墙角那柄三十五斤七两的大锤。憋下一口气,把大锤举了起来,但没能举那么高。一撒手,嗵!大锤坠落,震得天花板上飘下一团灰尘。她复又捡起地上的专用锤。

这锤重十二斤,她将它砸向了大块。

大块想都不想,飞也似地跑出打铁铺。凤娣果断追了上去。

多少年,大块都没这么跑过了。

父亲追打大块的情形重现了。怪不怪,就连凤娣也觉得大块跑得像个孩子。她都有些不忍了。她想在门口停下来,但是,她听到了李幺嫂的喊声:

“大块,快跑!”
 
真没想到,街头不光有尚未回家的李幺嫂,还有很多响水街人陆续从各个角落走来看热闹。大块站在那里。过去他伫立街头无数次,都没能引人现身。那时候,他孤单单的。太阳底下,像块被世人抛弃或被忽视的石头,落寞,无用且粗陋。现在,不用去确证,他也能感受到无数目光里的兴奋。

李幺嫂的喊声如同号令,凤娣再次冲向大块。那锤子没被大块挡开,锤子铁制,大块的肉仿佛也是铁制的。突然,半空里传来一个彩儿,在时间橱柜贮藏几十年,听上去竟还那么鲜活,锐利,让大块身上猛一哆嗦。

人们误以为那一锤打重了。不是的。大块毫发无损,将身子轻轻一旋,就跳到了五步开外。锤子没有掉落,像被他借势还给了凤娣。此时,巨大的兴奋笼罩了大块全身。

在响水街落幕了许久的节目重又开始了,那一跳也就成了投给凤娣的诱饵。

十二斤重的铁锤,在凤娣手中根本不算什么,大块不可能从她面前轻易逃脱。

大块左冲右突,凤娣紧追不舍。他又挨了一下。每挨一下,都要嗷嗷直叫。凤娣手下留情,宛如响水街鲁智深再世:

“爱死个人的,没伤到你吧?你倒活自在,叫声那么大,瓦子岭的神仙也听得到。”

不知不觉,落霞满天。响水街上,人山人海。
 
人们眼中,大块和凤娣向来是夫唱妇随的模范,至少两人从没在人前红过脸。因此,这天下午发生的事,震动了整个响水街。

当夜,打铁铺楼上,夫妻对话:

“痛不痛?”
“不痛。”

妻子一口将他胸上铁疙瘩似的肉咬住。

仿佛发生在昨日,几年前的深夜,大块抱着破锅起床。在他不顾扰民,“叮当,叮当”地不停敲打时,身上从里到外,一处一处发着痛。那些久远的痛感,重被唤醒,被他一下下、星星点点煅入坚硬的金属。黎明到来,一口新锅诞生。他经龙山镇、剑阁镇,过清江河,像捧着血气温热的活物,第一次把锅送到白发老人的手上。后来,还把一口口精美的铁锅,藏匿在瓦子岭的万年洞窟。

在妻子牙齿间,打铁匠的肉像钢花一样粲然开放呢……不久,打铁铺里又传出阵阵打铁声。
 
古老而年轻的响水街,从此消失了大块孤寂伫立的身影,而每隔一段时日,短则半月,长则半年,人们都会目睹一场激烈的夫妻追逐,那几乎成了一种仪式。

凤娣使顺了十二斤重的铁锅专用锤。

铁锤生风。大块嚎叫。

每个响水街人,都觉得不能不看。眼里跳动着心醉神迷的火苗,犹如看到一出华贵而质朴的铁匠之舞。

人们随之发现,“响鲁锅”毫无例外,又比先前好了。奇好。

本文原刊于《青年文学》2021年7期

王方晨,山东金乡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老大》《公敌》《芬芳录》《老实街》,作品集《王树的大叫》《祭奠清水》《北京鸡叫》等,共计800余万字。曾获《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中国作家》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先后入选全国最新文学作品排行榜、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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