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幸运,我恰好路过 我见过太多撕心裂肺的眼泪,多滂沱在成人的生离死别中。爷爷走时,头发花白的父亲一声响彻云霄的哭喊至今仍阵痛着我。所以,当看到十二岁的阳阳在我面前掩面痛哭时,我的心也泅湿了,未曾烘干。 “阳阳,你作业没写?”七年级开学第一周周末的作业检评结果出来了,我透过眼镜片扫视了一下未完成的学生,想要获得哪怕是不可思议的原因。 “是的,叶老师,我没写。”阳阳镇定自若地看着我,无比平静地答道。 恰恰是这份平静,把我的平静扰乱了:“为什么呢?”我强抑怒火。 “没有为什么,就是单纯性不想写作业,如此而已。”阳阳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仍是镇定自若地看着我。 实不相瞒,那一瞬间,我听到了我的平静崩塌的脆响,但好在我36岁了,我大学毕业的那一年,正好是他们出生的那一年。我粗着嗓子继续问道:“你觉得老师此刻怎么想的吗?” “不知道。”阳阳镇定自若地回答。“好,那老师明确告诉你吧,我也单纯性地不想你继续在我的课堂上了,请你去三楼办公室找你的班主任谈谈吧。”我用拙劣的方式结束了这场对峙。 那节课下课,内伤的我去了趟医院,做了个核磁共振,还好并无大碍,不耽误赶回学校批改作文。当我正用红笔勾画作文的时候,阳阳的父亲敲响了我办公室的门。 “您好,请进来。”说着,我就把椅子拉出来让座。 “叶老师,你让我来干什么?我挺忙的。”阳爸双手抱胸说得第一句话,也算是语出惊人了。 “哦?那太不好意思了,给您添麻烦了。那么您既然来了,咱们就顺便聊几句呗,看在孩子的面子上。”那一瞬间,我突然记起我忘记了吃药。 “我说老师,孩子在学校,你想怎么管怎么管,想怎么打怎么打,不用麻烦我们家长的。”阳爸坐在椅子上时,顺便吐了这么一句。 “您说的是。只是如果孩子在家该完成的作业没完成,算是您的责任,还是我的?今天让您来,就是为了弄清楚。”我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而平和。 “周末呀,我得让孩子尽情看电视玩手机才跟上时代潮流。作业写不写的,我不知道,全靠孩子自觉,我公司忙着呢。“阳爸的理论再一次刷新了我从教12年的认知。 “嗯,阳阳是我的学生,我有义务对他负责,我希望能在他的成长路上有所帮助。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老师的初心。今天叫你来呢,是想了解一下孩子的相关情况,然后找突破口,帮帮他。”我仍强做欢笑。 “不需要,老师。我们家庭和谐,两个孩子懂事,我很幸福。你就别操心……对了,你们学校的教育,我不认同;中国的教育我也不认同,你看你们的教材,什么呀?”阳爸突然“高屋建瓴“起来。 我赶忙起身,笑眯眯地说:“阳爸,我们要开会了,您回去忙吧。” 阳爸,收起翘起的二郎腿,从椅子里起身离开。 “孩子,真可怜。”我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个念头。于是赶紧放下笔,一口气从二楼跑到五楼,把阳阳从教室叫到了大厅的读书角。 “阳阳,此时心情如何?”我笑问道。 “老师,对不起,我上午没礼貌了!”阳阳低下了头。 “哎呀,上午的事儿我都忘记了,不必挂怀。再说了,你只是个孩子,情绪外露很正常。阳阳,可以跟老师说说心里话吗?”我小心翼翼地试探。 “老师,我的生活是黑白的,没有一丝色彩。”阳阳用超乎年龄的语气说。 “你的文采很赞,老师看你第一眼就觉得才华横溢。”我见缝插针。 “嘿嘿。”阳阳竟然笑了,哪怕是转瞬即逝的浅笑。 “你很帅,字写得也好,有你这样的学生,老师很幸运。”我也展眉微笑。 “老师,谢谢您,十年了,没人夸过我。”阳阳转头看了下窗外幽幽说道“他们都把我当成异类。” “不懂你的人,也不配走进你的世界。”我说“我希望你打开心窗,让阳光走进来,而我愿意做那束光……” “我爸妈离婚了,我和妹妹都跟着爸爸。爸爸,他是我爸爸,做儿子的怎么评价父亲呢?我真不知道。妹妹天天哭,找妈妈。妈妈又好像是个影子……”阳阳眼圈红了。 “阳阳,你想哭就大哭一场,不必忍着。” “呜呜呜呜……”阳阳迅速眨动长长的睫毛,大滴眼泪滚下,继而双手捂住脸,大哭起来,瘦弱的肩膀不停抖动。我起身,拍着小伙子的肩膀,眼泪一不小心打湿了他的校服。 暴风雨式哭泣持续了大约五分钟,孩子的脊背不再紧绷着,我们重新坐定。 “老师,我好多年没哭过了,哪怕妈妈离家那会儿。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学语文,不再让你担心。”阳阳主动开了口。 “我想以后多关注你,让你多锻炼锻炼。” “不不,我不喜欢被注视的感觉。至少暂时不想。”阳阳抱歉地看着我。 “好的。我们约定,你主动完成作业,我不在人群里明晃晃关注你。” “行,我定能做到。谢谢老师的尊重。”阳阳狠狠地用手揩了一下眼泪。 “不止学习,无论哪方面的事儿,只要你需要帮助,希望老师能在你的考虑范围内,我会尽力而为。”我坚定地望向他。 “嗯。老师,我记住了!”阳阳伴着铃声上课去了。我的心也算有了一些着落。 这件事大概过去两个月了。我瞥见阳阳上我的语文课时坐得笔直,眼睛明澈如水,作业写得极其俊秀,阶段性测试也取得优异的成绩。 没错,我们都在遵守那个看似不寻常的约定…… 冬去春又来,时光流转。大地次第打开禁锢的花朵,春水东去,飞鸟盘旋。 开学的第一节语文课,我是断不会立即剪断孩子们寒假的雀跃,鸟儿们叽叽喳喳地飞到了同一个教室。“咱们第一节课是畅所欲言谈谈寒假见闻呢还是上新课呢?”答案不言而喻,也是意料之中。我喜欢让孩子们以选择题的形式实现我的预设,看似是他们的选择,其实是我的铺垫,人呀总会更加认真对待自己所选的路。 “我假期学会了做饭,尤其是可乐鸡翅,爸妈都说好吃。亲爱的叶老师,有机会我也做给您吃呀。我突然发现,能为自己的亲人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很有成就感。”活泼可爱的彤彤第一个分享。 “我的寒假有点悲伤,最疼爱我的奶奶生病了。从她住院回家,我就开始主动照顾奶奶。当我紧紧搂住奶奶的瘦弱苍老,我哭了。想想以前的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多么有恃无恐,总以为家人给予我爱是理所应当。生命是脆弱的,他们会老去,会生病,甚至有一天会离我而去,所以我们都要且行且珍惜。”向来大大咧咧的大壮哽咽了,教室里也响起了泪水般的掌声。 “大家好,我是阳阳,阳光的阳。”同学们和我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阳阳。一个寒假没见,阳阳长高了不少,俊朗的脸上又增添了些许刚毅。阳阳的发言震撼了我们,这可是七年级以来第一次,而且是主动起立。教室静极了,我们都在柔软地期待着…… “叶老师,一个寒假35天,我说我很想念您,不知您信不信?”不苟言笑的阳阳用了反问句。 “对我的任何一个学生,我都坚信不疑!”我答。 “老师,这个寒假我过得挺幸福的。我和我爸之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和解。”阳阳眨了眨大大的眼睛镇定自若地。 “老师特别期待你和父亲的故事,你可以讲讲吗,如果方便的话。”我岂能放过这个美丽的契机。 “我爸的厂子最近两年的情况不容乐观,我时常听见他沉重的叹息,每次听见,我的心也会莫名一紧。除夕那天,我爸从外头要账回来,脸色阴沉,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响,垂起的头颅花白,像寒冬中飘飞的芦苇。那一刻,我心疼极了。我默默倒了杯热水放到我爸面前,我爸缓缓抬起头,望着我,泪水滴落。我嗫喏了几下才启动我的双唇'爸,您辛苦了!'……”阳阳抿了抿有些干燥的唇继续说“没想到,我那个爸爸竟然一把抱着我,伏在我肩头嘤嘤哭了出来我才知道我已经和爸爸差不多高了。我有些不知所措,记忆里他就没抱过我。我恨过,怨过,但此刻所有的怨恨都随着我爸的哭声烟消云散了,我伸开双臂拥抱了他。男人之间,也不必说太多。”阳阳咧开了嘴,唇边漾起了笑波。 “从那以后,我爸说话声音温和了,也不再轻易骂我了,还默默给我和妹妹做了不少美食,这个年,味挺香。”阳阳抑制不住地回味着。 “可是,老师,阳光之所以能融化我心的坚冰,是您帮我打开了一扇门。是您悄悄地让班长劝说我出演《西游记》里的唐僧,出色的展演使我增长了的自信,也顺理成章地融入了这个温暖的大家庭,很多同学都对我关心备至。您教会了我宽容,您尊重着我的决定,呵护着我的玻璃心,守护着我的伤痛,是您让我明白:我也是个有人爱的好孩子。不,准确地说是好少年。总之,遇见您,真好。”说罢,阳阳竟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我深深鞠了一躬。身为老教师的我居然第一次羞赧了起来。 “嗨,快看,老师害羞了。”坐在第一排的圆圆大喊了一声,教室里的笑声炸开了。 朱永新在《新的一年和美好教育相遇》一文中说,教师不仅仅是园丁,他自己本身应该是一朵美丽的花;教师也不是春蚕,教师的生命在每一个季节;教师更不是蜡烛,她应该是学生心头的那束光。你看,少年阳光闪烁,多幸运,我恰好路过。 一叶静好,原名叶静,初中语文老师,自创公共号《室静半枕书》。在《中国教育报》《新民晚报》等报刊及《国学正能量》《简单的丰富》《昌谷驿站》等各大平台发表过文章,有散文集《用旧了的时光》。 诗星光文学社欢迎您 3、本刊对所录用的稿件保留删改权,文责自负。来稿请附作者简介、通讯地址、联系电话及个人照片,以正文加附件形式(在其它公众号发表过的勿投本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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