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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芸:​生死相伴下乡路(上)

 人老颠东 2022-0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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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回眸|生死相伴下乡路
作者:萧芸
目 录

一. 辛酸求学路

二. 赵家营的梦魂萦绕

三. 生生死死姜畲茶场

四. 易家山逼婚被活祭40年

五. 九死一生老虎岩

一. 辛酸求学路

我人生的坎坷,是从第一步求学路开始的,几近荒唐。而这,几乎就给我定了基调,不稳定,频繁搬家!

启蒙:毛塘坝完全高级小

过去,被称为高级小学的也叫做完小,是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完备设置。一般一个乡才有一个完小,所以还叫做区完小。

我出生成长在湖南省湘潭县石潭区镇的烈家桥乡毛塘坝村,毛塘坝完小就是烈家桥乡的高级小学。高级小学是小学里的圣殿,不但有校长、教导主任的专职设置,还有专职的音乐教师、体育教师,甚至还有炊事员和看大门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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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塘坝完小是新中国成立后新建立的学堂,所以都是普通平房,南北东边共有三个操场,三个班上体育课都很从容。南边,也就是校门口的操场很大,最醒目的是操场的正中间有一棵硕大的广玉兰,玉兰树的叶子像枇杷叶那么大,光滑,碧绿,每年玉兰开花的时候,就是我们的童话时光,洁白硕大的花朵,就像一只只和平鸽,在我的眼睛里,那些花都会飞。在那棵玉兰花树底下,我第一次看电影,我的梦想也飞了起来,希望自己像白毛女一样,当一个演电影的人。那棵玉兰花树,是我梦起飞的圣坛,乃至六十多年后,我的梦中还时常有那棵玉兰花树

父母都曾经是当地的老师,因而这所学校的许多老师都是父母的学生,都知道我是谁家的女儿。五岁那年,母亲就把我送到了学校。好多年轻老师都喊我母亲谷老师,我的外貌优雅的母亲很得体地和她们握手谈笑,完全忘记了身边的我,看出来母亲不在意我,我就去看校门口的玉兰树了……

1957年9月的一天,刚满六岁的我,懵懂地走进小学一年级的教室,坐在教室右边的第一排。班主任贺蔚莲老师也是我母亲的学生之一,因此我很有亲切感。

第一节课就是发新书,好期待呀,人生的第一本书就要把握在手,我的同桌最早领到新书,那油墨的芳香沉醉了我的灵魂,我大气都不敢出了,盼望老师尽快地点到我的名字,但是,直到最后,老师都没有点我的名,我也没有能领到书。我慌了,脸烧起来,我跑到老师面前,高声喊,老师,还有我的书呢?老师也纳闷,然后她低头看了看她手上的一张纸,说:“今天发书的都是交了学费的,你没有交费就不能发书。”顿时,我感觉自己的血流都凝固了。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持着我,一转身,我就从教室里跑了出来,一溜烟跑出校门,跑了两公里跑回家去了。看见养母就扑进她的怀里,竟然就晕了过去,把我的养母吓坏了,赶紧给我掐人中,捏手脚拍背,在养母焦急的“细芸回来”的呼唤声中,我醒过来,哇的一声,哭出了天雷地火的憋屈。

(我的母亲也是个乡村小学教师,她一个人29.5元的月薪,这在20世纪50年代是可以养活三四个人的,但是我母亲是一个人花,她不缺钱,却居然不给她女儿交学费。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我是我父亲负担的,我的学费要等父亲汇款到养母家才能缴纳。从此,每个学期开学的前一个月,我父亲都会提早把学费直接汇到学校总务处,我再也没有了那样的尴尬。所以,我对夫妻之间AA制A到儿女头上的事情恨之入骨。)

这当头一棒的打击,竟然喻示了我的求学路是充满了艰辛和酸楚。

当天下午,贺蔚莲老师家访到养母家,给我送来了新书,手捧新书我心里五味杂陈,并无欢喜。但是自此爱书爱买书,零花钱都送到了书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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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还是高高兴兴地背着书包上学去了,我的人生的第一个书包,是养母亲手缝制的旧被单布书包,因为布太小了,只能勉强装进我的两本书。

第三天,第一节课就是要大家写自己的名字,那时候,我的姓氏萧字繁体很难写,像画画一样,我写了整整满石板。第一次握笔写字,就遇到了最难写的字。

我在毛塘坝完小学习成绩无疑很好,尽管我是班里最小的学生,但是成绩却总是第一名。那时候完全不在意成绩,老师最喜欢乖巧的学生,我属于烈性子倔强的女生,老师一般对待。

到了第二年的六一儿童节,每个班都要表演节目,模样并不俊的我居然被贺老师挑中了。四个男生四个女生,一首歌伴舞,要求每个小演员准备一条毛巾系在头上,可是我没有,养母家洗脸不用毛巾,只是一块破麻布,眼看就要换角儿了,贺老师居然把自己的毛巾给我顶在了头上。

在此期间,反右派斗争开始了,音乐老师教我们唱了一首“反右”的歌:

右派分子你狗东西,我们全都认识你,社会主义你来破坏……我们就坚决打呀打垮你!

体育课上,老师带我们表演,最后一句,是一个高举右手的小拳头狠狠砸下……

殊不知,300公里外的洞庭湖啊,我的父亲也是一个大右派,在我的拳头砸下去的时候,他正被押送到洞庭湖的洲渚上割芦苇,九死一生。

转学:白龙潭初级小学

刚上完二年级,因为父亲被送去洞庭湖劳改后,没有了工资,再也给不出抚养费,我被母亲接到了她所在的另外一个区镇的一所小学。

(虽然我才八岁,但是这已经是我的第二次搬家了。第一次搬家是从娭毑家搬到了养母家。)

这所小学叫做花石镇盐埠区白龙潭初级小学,初级小学也叫初小,只有四个或者三个班级,甚至还有两个班、一个班的,职工也只有四位老师,三个、两个甚至一个,没有校长只有一个兼职的主任,主任也要带一个班,每个班主任都负责上本班的语文课,再上外班的数学课,同时还要兼顾两个班的体育课或者是音乐课,没有看门的老头也没有炊事员,每个月每位老师轮值一次兼职炊事员做饭。可怜我周南女校毕业的母亲,解放前已经在长沙市周南小学教书了,回到乡村之后因为政治的歧视,她一直无缘完全小学,只能委屈在初级小学里。

不过,这所初级小学给我的能量却非常的爆棚。

之所以叫做白龙潭,这里肯定是有传说的地方,只是这个传说我没有记住,省略了我300字的笔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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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住了白龙潭边上美丽的赵家营,赵家营是绿野仙踪所在地。春季百草的青葱嫩绿、夏季禾苗荡起碧绿的波浪常常令我陶醉,秋季金黄的收割非常迷人,冬季的一片洁白里参差错落的屋舍令人心旷神怡,以致后来的梦境里的美梦,都在赵家营。

赵家营就在白龙潭小学的前面,西边是湘江支流涓江,东边是一溜子有点坡度的山脉,在距离花石镇五里路的地方,江与山的中间忽然开阔出一大片平滩,一堆堆青砖青瓦盖起来的房舍,比我能见到的任何村镇都显得好看,真有世外桃源的风韵。这里的人大部分姓赵,赵家的男子都伟岸高大帅气,鼻梁高挺、下巴微微翘起,像电影里的人,赵姓的女子都俊俏,双眼皮性情温和。在赵家营,我结识了好几个赵姓的男女同学,有定姐姐、静姐姐,还包括我初恋萌芽的心仪的赵俊青,他当时的样子就是今天的网红丁真。慢慢地我就知道了,几百年之前,他们赵姓是逃兵乱(即政变之类的离乱)从北方搬到这里来的,老祖宗驾船行船至此,那时候还是一大片芦苇荡,地势非常开阔,交通也方便(古代的高速路就是河流),于是上岸造屋定居下来。赵家营的来历是我童年的一个谜语,但是他们每家每户都供奉了一幅古旧先祖的画像,那是一个达官贵人的画像,后来读初中学了历史,学到宋朝的时候,我豁然开朗,赵家营的先祖就是大宋皇家的那个赵。当其时,我的中学就在赵家营的河对岸,我从教室窗口望向赵家营,那里隐藏了一个朝代的余脉,我心中不禁有了一份崇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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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龙潭小学的校舍就是赵家祠堂,坐落在涓江边靠山腰的一个Ω形山坳里,很有藏意。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宏伟美丽的古代建筑。现在回想起来,赵家祠堂是百分百的徽派建筑。整个校舍是两层的楼宇,白墙青瓦马头墙雕梁画栋,立体的泥塑装饰着里里外外的墙面,绘制非常精致,墙上最高的地方都镶嵌了连环画似的壁画,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立体的,泥塑人儿的衣裾都好像能被风吹飘起来。画面都是一些老人小孩仙人,应该都是二十四孝和封神榜里的人物故事。因为这些文化元素的存在,白龙潭初小更像一个古建筑的博物馆

校舍前后三进,前庭是楼上楼下八间房子两边分,二楼的中间是个大戏台,方正的大开间,是教师们的宿舍和图书室。前庭和中庭相连的东边,是上下两间窗明几净的宽敞教室,教室前有大约六百平方米以上的露天庭院,中间一条石板甬道将庭院一分为二,左右的庭院中,分别植有两棵高大的白果树。奇特的是,竟然是公母树,两棵树一般高,公树稍微粗壮一些,母树每年要结白果,所以稍微瘦弱一些。但即使是母树,也要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夏天的时候,两棵树上落满了白鹭,像开了许多白色的玉兰花,到秋天的某一天,忽然白鹭都飞走了,给我留下无尽的寂寞。据说这两棵白果树的树龄都有500年了,现在掐指一算,无疑那是南宋之后种植的了。

中庭是一个摆放了两张乒乓球桌子的游艺大厅和一个约80平方米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个图书柜,那里是我最爱的地方,我开始读《家、春、秋》和《西游记》,这些人物故事在我的脑海里腾挪翻飞,启发我编故事的能力;办公室楼上还有一间空置的房子,堆放了很多东西,那里也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中庭和后庭连接处是一个徽派建筑的天井,天井的中央有一口井,已经被一块厚厚的石板盖住了。

后庭中间是一个厅,东西两边都是教室。我就在西边的教室里完成了我的小学四年级。

这是我之后60年梦回最多、最清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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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入学第一天就因为欠缴学费领不到书,我的读书梦总是充满了变数。到白龙潭我应该进三年级,却被横塞进了四年级。三年级的班主任是我老母,我进到她班里之后应该听话,但是我才8岁,正是懵天达地的年龄,之前被养母宠溺得很不懂事,头脑简单得可笑。班里好多同学都十几岁了,于是就教唆我和我老母唱对台戏。大同学先是叫我上课的时候,总是喊“姆妈”,我喊一次,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一次,我老母的脸就红一次;这样还不过瘾,还在我老母的语文课的时候,把我塞进了讲台没门的橱子里……我老母一进教室,发现她的女儿不在座位上,就问萧芸哪里去了?我就按照同学们排练的那样,把小脑袋从讲台板下伸出来,“姆妈,我在锅里(方言:这里)。”然后同学们又是哄堂大笑。我老母受不了她自己女儿的恶作剧,哭着跑回了办公室。后来的结果,换班主任是不行的,那就是我被换班了。主任说,萧芸去读四年级去吧,于是我就跳级到了四年级了。学习上并无跳级的障碍,但是再一次缩短了我的成长期,我在每个班级里都是最小的那一个,备受戏谑和欺侮。在四年级里,我的同桌是赵俊青,很俊朗,他很照顾我,我就很喜欢他。

在白龙潭初级小学,我遇到了给我文艺启蒙的胡映宇老师。

我离开养母到白龙潭,是被我母亲骗来的,只说是我在益阳工作的大姐来了,要接我去看一眼。我就跟着比我大三岁的二姐长途奔袭100多里,到了白龙潭,开始还很好奇,可是过了几天,大姐回益阳去了,还把二姐也带去了。我就心慌了,想念养母想念毛塘坝的同伴……伤心就像决开口子的黄河开始了哭嚎,白天我母亲用书用糖哄住了我,但是到了黄昏的时候,糖也堵不住哭声了,我就坐在校门口的石墩子上,朝着养母家方向的那个涓江渡口嚎啕大哭,声气洪亮一直要哭到昏睡过去。时间一长,学校的老师们肯定受不了,闹得他们备课都是人心惶惶,哄也哄不好。学校主任胡映宇老师居然出了奇招,他跟我说,你这嗓子太好了,唱戏可以镇得住场子……这不正是我的梦想吗?要当演员就是要学会唱戏呀,他说,我来教你唱戏吧!于是,每天在我快要想念老家的时候,胡老师就把我带到戏台上,开始教我开嗓练声,教我戏曲里的手眼声法步,慢慢地教我唱段。我学的第一个唱段就是黄梅戏《对花》,后来还有《小放牛》和花鼓戏《刘海砍樵》,也有昆曲《蔡鸣凤辞店》和《游龙戏凤》对唱,慢慢地我就不哭了,慢慢地我的文艺素养崭露头角,后来有幸成为湘潭县第四中学学生文工团的小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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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映宇老师应该是花石镇那边的人,本是湖南省湘剧团的老生演员,因为在练功的时候摔断了腰,治好之后也练不了功夫了,加之家中还有年老的父母和三个儿女,单靠妻子一个人是难操持的,于是就回到老家当起了教师。)

当年,学校门口正在修渠道,第二年我母亲被调往大坝冲小学,第一次离开的时候,渠道通水了,汤汤的渠水清幽幽,我总觉得那都是我的眼泪汇聚起来的。

两年后,在枫梓冲小学我母亲的学校居住、却到盐埠完小上完五年级之后,胡映宇老师很惦记我这个徒弟,又向学区申请将我母亲调回了白龙潭小学。我就只需要走读去五里路之外的“六栋瓦屋”的盐埠完小读六年级。

在六年级毕业考初中的时候,我做了一件至今得意的好事。我们要到区镇所在地花石完小去参加升学统考,这是个难题,白龙潭距离花石镇都有六七里路,我同学中那些边远山区的考生就必须凌晨开始步行二十来里,再进考场。于是,我就热情邀请班里的同学先天夜宿白龙潭学校,第二天清晨再去考场就不会迟到,也不会过于疲劳。

当晚,男女同学二十来人就集结在了赵家祠堂。我要负责安排同学们过夜,他们分男女班夜宿在乒乓球台子上和部分课桌上,我点燃土蚊香为大家驱蚊。凌晨三点,我就起来为大家煮饭炒菜,我记得做了一个南瓜和青椒炒鸡蛋,天蒙蒙亮,大家就起来吃饭,然后朝阳升起来的时候出发去考场。那年,我才11岁。

这20来个同学中,考上初中的有邓建民、胡金玉、黄素萍和我。

一晚几乎没有睡觉的我,居然以语文、算术双百分的成绩考上了湘潭县第四中学,可见我的智力是经得起劳累考验的。四中就在赵家祠堂隔河的斜对面,去四中读书我选择了寄宿,从此离开了美丽的赵家祠堂,也离开了不喜欢我的母亲,成了自由自在的一只白鹭。

只是,赵家祠堂,这座历经沧桑的美丽古建筑,却没有能抗住“文革”的绝杀,后来被生生拆除,校舍移动到原址后山,几栋简陋的平房实在是有碍观瞻。如今,水渠川流不息,滋养着一方生灵,人间却再不见赵家祠堂的神韵。

二. 赵家营的梦魂萦绕

再一次要说起赵家营,是因为赵家营的地理位置。赵家营就在白龙潭小学和湘潭县四中的中间地带。我有五年的人生足迹都是踏在赵家营的土地上,呼吸着赵家营的清风。春天有油菜花和草籽花的甜香味,夏天有荷香和稻花香,秋天有百花香,冬天还有梅花香。是我心灵的故乡驿站之一。

一生谨慎的教训

倒霉到了极致, 求学(国家)不能,求死(老师)不允,我如同一具行尸走肉,游荡在白龙潭小学和湘潭县四中的田垄和河岸上。拜访那些已经毕业回乡的好朋友,这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如果养母还健在,我一定会立即奔袭那一百余里的路,扑向她的怀抱大放悲声,可惜养母在我离开的第三年就去世了,现在能慰藉我的只有我的这些同学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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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从白龙潭小学往花石镇去找胡三多说说心里话,走的是沿涓江而上的宽敞的河堤大道,这是北边的香客朝贡南岳的必经之道,平常的日子行人稠密香客络绎不绝,但因为暑假是农忙双抢季节,路上行人极为稀少。

烈日当头,我戴着草帽,行走出来二里地,那里的河岸边有一个抽水机站,一个青瓦红砖的房子,里面安装了抽水机,为周边的农田抽水灌溉。在接近抽水机站只有五十米的地方,我抬头一看,抽水机站里钻出来两个黑不溜秋的男青年来,一大一小,大的大约二十来岁,小的也有十五六岁了,正冲我咧着嘴笑嘻嘻的,我的脚步开始迟疑起来,忽然,他们竟然都同时扯下了裤腰,露出了自己的私处。我脑子轰的一声炸了,头随之昏浊起来,我努力站稳摇晃的身体,左转身体向距离抽水机站只有二十米左右的一个正在锄菜的老公公救助,我高声喊道:“公公,你看他们两个欺侮我……”我满以为这个老人会呵斥这两兄弟保护我,让他们收敛起邪恶的行为,岂料这个爷爷看看那两兄弟的丑态,不但不骂他们,反而把下巴搁在锄头把上,摆出一副看把戏的样子,不怀好意地淫笑起来。这两兄弟更来劲了,端着他们的“机关炮”就包抄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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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眼前只有三条道可走:河堤的这一条大道被两兄弟把守着,一条田埂小道有那个淫笑的老爷子把控,还有一条田埂小道正好有一条身强力壮的恶狗占据。彼时彼刻,我别无选择,只能与狗谋路了,哪怕是被狗咬几口也情愿,因为那是逃离险境的唯一出路。于是我冲向正在呲牙咧齿狂吠的狗要夺路而逃。谁料想,就是我这一冲,恶狗竟然愣了一下,忽然掉转头来回头就跑,它以为我要进攻它,恶狗竟然成了为我脱险领航的哮天犬,难道是我的先祖拯救过银河系?菩萨派狗来救援我了,从此我对狗有了特别的感情,我认为它们都是通灵的。

我借助狗的力量,冲出了邪恶的包围圈,冲出一里路左右,就到了我的一个同学家。同学的父亲是当地的队长,我向他说了我的遭遇……等我第二天从胡三多家里回来的时候,抽水机站里已经没有了那两兄弟的踪影。从此我知道,狗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这是一次教给我一生谨慎的教训,凡事都多一个心眼。

未能如愿的告别

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赵家营的胡哥哥来找过我,要我回来后就去大队部找他们。胡哥哥是赵家营的一个兵哥哥,刚刚退伍回家,过去喜欢到学校来打乒乓球,所以认得。

我马上去了大队部,胡哥哥他们正在商量排节目,双抢过后的农闲,排练一批节目慰问乡亲。因为缺少女演员,特地邀请我加入,听到这个消息,我如鱼得水,不用去为自己没有考上高中悲哀了,舞台上将绽放我青春的芳华。我很感激赵家营的乡亲不嫌弃我。胡哥哥玉树临风,虽然是退伍兵,但是说话还很腼腆,性情非常温和,于是我当即就留下来接受任务排练节目,首先进入排练的是一个新旧思想冲突的独幕剧,胡哥哥扮演哥哥,我扮演哥哥的未婚妻(我那年才14岁),第一个剧很快排好,又排练了一些小演唱、舞蹈等小节目,凑成了一台戏,到了很多大队去巡回演出。舞台上的英姿帮我重新找回了自信。我以为我从此会成为赵家营的一员,我也无悔,因为我本来就很喜欢赵俊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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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营的土地非常肥沃,不但稻谷年年丰收,而且蔬菜瓜果花生瓜子也特别多,赵家营的嫂子们真能干,她们能把各种蔬菜都腌制晾晒出各种美味的小吃,练瓜皮黄瓜皮苦瓜皮茄子皮酸枣饼……每天都有人给我带,我简直是受宠若惊。所以我现在回忆起赵家营来,还是甜甜的甘草味道,因为那些婶子嫂子们,都会在这些瓜皮里撒上甘草粉。这样的日子还是很甜蜜的,落榜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的人生道上总有飞来横祸,而且都与我的母亲不无关系。我母亲忽然中风了,要去县属的疗养院去疗养,从来不管我死活的母亲这次竟然不放心我留下,坚持要带我去县城。我哭了好久不愿意随行,但是毫无用处。那一天母亲动用孝道的清规戒律的威胁,强行将我带上了汽车,我万万没有想到,从此我离开了赵家营,离开了白龙潭,离开了我的那些乡村里淳朴的哥哥姐姐。(若干年后我才知道,我母亲以为我和胡哥哥有私情,怕闹出什么不好影响来。天知道,天下母亲的担忧都是自以为是,胡哥哥早已经和他的表妹订婚了,那个姐姐好漂亮,对我也很好,我只是把胡哥哥当作亲哥哥,14岁的女孩还没有萌动春心啊。)一直到三年后,我才在湘潭县的文艺汇演中见到了赵家营大队宣传队的哥哥姐姐们,胡哥哥已经是一对双胞胎的爸爸。斗转星移,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纯情与欢喜。

其实,这些频繁的移动搬家,都是一场场的友情割裂,如果情感是一条护身的飞毯,我友情的飞毯已经是百孔千疮。

我被母亲挟持到疗养院没多久,就接到湘潭县安置办(知青办的前身)的通知,安置我和我的二姐到湘潭县姜畲茶场就业,这也就是说,让我去当一个茶工,而且当时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绿化毛主席故乡。这无疑是一针强心剂,政治并没有抛弃我。

我跟母亲提出来,我有必要回白龙潭一趟去收拾自己的行李,母亲铁青着脸不允许,她说二姐都会帮我带来。我依然坚持要回去一趟,并且动用了我的杀手锏——嚎哭,但是也没有能撼动我母亲的铁石心肠。她硬是舍不得那张一块二毛钱的汽车票。其实,我是想回赵家营和宣传队的哥哥姐姐们告个别,顺便收回我借给他们的十多本连环画。在母亲铁面无情的否定下,我终究没有能够回到赵家营跟哥哥姐姐们告别,关键是没有和赵俊青告别。我觉得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真的是从此生死两茫茫。

一个孩子的生命自由被父母扼制着,真的是人生最大的悲哀。这样的亲子关系必然是悲剧的。

二. 生生死死姜畲茶场

姜畲茶场坐落在湘潭城到韶山冲28公里处,是一片坡度很小的黄土山,这里原本就有一个柏油油库,有一些油库的工人与家属常住在这里。我们的茶场就在油库下方的两个小山包之间。土砖红瓦的两栋平房相对着,链接起来就是一个四合院,这就是我梦魂萦绕的知青小院。

茶场丑小鸭

我开启了自己的第八次搬家!我们姐妹是9月22日才报到的。在此之前的先遣队已于7月21日抵达。那时候还没有这个知青小院,先遣队住在附近的第十三中学,开山劈岭开地基,赤手空拳打土砖,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建立起了当地最洋气的知青小院。

我们姐妹报到的时候,先遣队已经住进了新房子,我们有点坐享其成的羞愧。

那时候,在湘潭到韶山的公路沿线,像茶场这样的农林茶场有十多个,我们前面还有一个有20多名知青的姜畲林场,应该是1964年开建的,我们的旁边,还有一个苗圃林场,规模也很大,知青大约有四五十人,还有楠竹山林场、银田寺茶场、韶山茶林场,一共有200来名知青。我们肩负着一个光荣的任务,绿化伟人的故乡。

来到茶场,我刚满14岁,典型的幼年,最初开始有89名知青,和我一样年龄的还有苏纪玲,是我在四中的同班同学,她父亲是四中的高中化学老师,她也落选高中了,可见政策的严丝密缝啊!可是没有多久她就转回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我们再无联系。还有周姿波、熊世伟、刘必桃……在茶场里,年龄最大的哥哥姐姐竟然比我们大了十来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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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同住一个宿舍的知青好友志兰(左)

我被分配在女生第二宿舍,宿舍里有笑平、运春、志兰和我四个女生。她们的颜值和劳动能力都比我强,不知何时开始,骄傲的凤凰落毛变成了落汤鸡的自卑悄然升起在我的心间。

到了茶场我才体会到,学习成绩已经根本不值一提了,劳动强不强也不要紧,女生的容貌、衣装和某种气质才是最重要的,而我恰恰都不具备。我来到茶场,父亲母亲就是丢了包袱,不再有供养,每个月10元国家补贴的生活费剩下一两元伙食尾子,只够买肥皂牙膏和女性用品。我穿的衣服一如既往接二姐淘汰的,已经是又破又褪色了,到茶场后我变成了丑小鸭。

第一次去领工具,大家都争先恐后,因为我从来没有参与过争抢东西的经历,所以遇到这种大家往前冲的时候我会本能地往后退,我是最后一个捡起来最后一把锄头的。我过去帮母亲种菜也用过锄头,但是这把锄头非比寻常,这是全新的锄头,而且是属于我自己的工具,心中很喜欢。我老模老样地抡起锄头做了一个挖地的动作,没承想,那个锄头竟然把我掀翻在地,引来同伴们哄堂大笑,他们中有好心者告诉我锄头的正确用法,也是被锄头打了一把子。原来我的那把锄头很邪门,就是不能挖地。我扛着锄头到了场部的木工班,木工班就一个知青大哥,名叫刘炳秋,是学了几年木工的师傅。刘大哥把我的锄头接过去比划比划,说了句:呵呵,这个把钭反了……他三下五除二地把锄板敲下来,然后把锄把倒转180度,安装妥帖,锄头就重新钭好了。我当时忽然脑瓜子发光,这掀倒人的政策,是不是也有可能钭反了呢?刘大哥是茶场第一个宽厚仁慈善良温和的大哥哥。从此,我有什么委屈都会去他面前哭一场……当然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因为刘大哥已经和自己的表妹订有婚约了。

没有多久,姜畲镇农机厂放电影,我们自然都是追着去看的,没有想到,那次放映的电影是上下集,很晚都没有散场,等到散场的时候都已经过了半夜了。有个大哥有一块手表,他告诉我们,茶场此刻已经锁门了,我们进不去怎么办?明天大家都得挨处分。

我们灰溜溜地往回走,走出三里地,走到一个叫做蛇形嘴的地方,一个男孩子欢呼起来,我们就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再回场吧!实际上也真的瞌睡得不行走不动了。这个地方有我们茶场建立的一个为当地老百姓服务的大米加工厂。一个大哥正好是管这里的,他有钥匙,于是,我们破门而入一拥而上,各自找地儿卧倒。大家发现,唯一可以睡觉的地方只有那间堆满了稻草的空置房,于是,我们六个女生一边六个男生一边(居然这么齐整)倒下就睡了。全然没有考虑纪律上写着,晚上十点必须归队的律令。而且还男女混居啊!这说出去了怎么好交代呢?

第二天一早,我们从草堆上爬起来,拈干净身上的草草屑屑,朝着几里路外的场部狂奔,潭韶公路上的人们都奇怪我们的晨跑那么卖力。跑到场部,不知道谁早已经把大门锁打开了,对我们一群十几人跑步回场,还很诧异呢,领导居然没有发现我们的违规行为,如果深究起来,真的是可以大批狠批特批的。所以我认为,并非男孩女孩混居就会有不测发生。

惊险红砖厂

茶场的劳动就是种树种茶园,每天就是挖山挖坑栽树浇水。我那时候劲儿小,挑水上山还很困难,不得不用脸盆端水上山浇树。但就是这样,我们也从开荒、整地、挖坑、填入肥料、栽树、浇水一条龙作业,硬性地征服了一个个的山头。

最考验人的是挑砖上窑。为了搞活经济为每个知青多赚点零花钱,茶场建立了红砖厂,就是将黄土和泥做成土坯,晾到半干之后再机轧成砖,再送窑上高温烧制成红砖,卖给集体和个人建房子。这里真的是苦力活哇,不说泥里水里的劳作,还有挑砖坯上窑和烧制完毕挑红砖成品下窑,那都是至今都让我胆颤心惊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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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这活是男生的,但是我们茶场男生只有女生的一半,所以女生就要当男生用,红砖厂里少不了我们女生的身影。那时候砖坯都是机器轧制的,每个生砖坯重3公斤,下窑的成品砖每颗重2.5公斤,我们女生上窑的时候挑20块砖坯,60公斤;下窑挑24颗,也是60公斤。问题不是重量,而在于没有安全保障的工作环境。将砖坯安置在窑上的活叫做码窑,烧砖的师傅将砖坯一层层堆码起来,从第二层开始就需要上跳板了,三根或者四根碗口粗的原木,用几颗长码钉铰链起来,就成了我们爬高的楼梯板,我们叫做跳板,大约十层以内还是一披跳板,然后开始架第二披跳板,一直到第三披跳板,我们无论是上窑还是下窑,都要走这个只有四五公分宽的跳板上下。首先跳板受力后会摇晃;其次扁担压肩脚步不稳定也会摇晃;第三,如果砖夹断裂砖头散落人会栽倒……装载砖坯和红砖的叫做砖夹,就是两根竹篾片弯曲而成,它们总是会在一定的寿命的时候没有任何预告地遽然断裂。常常是,我们挑着沉重的担子走在最高处的跳板上,砖夹子忽然断了,担子两头的砖头纷纷坠落下去,人被重物的坠落带动,也在跳板上摇晃起来,不知道有多少次这样步步惊心的惊险经历,居然没有发生高处坠落受伤的事情。有一次在上第二披跳板的时候,我的砖夹子断裂,失去平衡我也倒了下来,情急之中我竟然用手抓住了跳板,两脚悬空,就像跳板上的一条苦瓜,后来被其他人安全摘下。那年我才15岁,十几岁的孩子真的机灵有加啊!

初中毕业照片上的我是长长的鹅颈,三年后我的肩头上就找不到脖子了,都因为挑砖的担子太重太惊险,把脖子都吓得缩回去了。

龙骨山啃下油茶林

我们姜畲茶场的知青小院紧靠潭韶公路,白天上山劳动,知青们也是很抓眼球的群落。因为我们是排队上工排队下工。而每到傍晚倦鸟归林回到小院吃过晚饭之后,大家都操起了家伙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二胡长笛仙乐绕梁,锣鼓喧天还有敲脸盆凑热闹的,男声部吼过女声部接上,我们的小院真的就像一个大剧院的演出,令周围的乡村男女青年都羡煞了双眼。

那时候我们年龄小的还是小萝卜头,年龄大的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所以,恋爱结婚也是知青小院的主题曲。但是场规严格,荒山不绿誓不婚嫁。不知道当年的哥哥姐姐们是怎么理解的,对于我们这些小同志来说,丝毫没有紧迫感约束力。

但是,我们的劳动真的一点也不歌舞升平,可以说是非常的艰难。

茶场的专业离不开种茶树。我们茶场的茶树有三种:供喝茶的茶叶茶树,供榨油的油茶茶树,还有供观赏的茶花树。第三种我们只有育苗,第一种和第二种是我们的主业。茶叶树最好栽种,先抽好垄子一行行,然后在垄上挖个尺来深的小坑,把小指头粗细的茶苗栽下去,只要黄土完全盖住原来的土的印痕,然后覆盖黄土,再用双脚结结实实地踩紧,再浇水就完成了。图片

油茶树最难栽,那真的是啃硬骨头的魔鬼训练。首先,栽种油茶树的山头属于寸草难生的龙骨山,就是山体没有了可以挖掘的土壤了,只剩下挖不动的山体的骨头,我们也叫做龃龉土,这当然是植被严重破坏水土流失造成的恶果。我们进军龙骨山的时候,山上只有这里几根那里几棵、稀稀拉拉的茅草,我们的任务是挖出长宽高一律一米的坑来栽树。

我们扛着锄头上得山来,山上每隔两米就有一个用石灰粉末标记的树坑,那是一个一米的正方形。我们开始以为这坑也好刨,谁知一锄头挖下去溅出了火星一片,锄头震得老高,手指被震得麻喇喇的,低头一看,不过是在龙骨上刨下来几块小饼干似的土屑子。为了这个一米见方的树坑,我们手上都起了血泡,血泡破了,皮肉烂了,我们继续刨,我们投入在每个坑的时间都在三个劳动日之上,很多女生是一边哭一边挖。从穿单衣的初秋挖到穿棉衣的隆冬,我们才把那两座茶籽山的树坑挖好。每个坑里倒入了50公斤的钙镁磷化肥,后来又要到山下的田里挑田泥巴放到坑里做底肥,一个坑里起码要五担以上,挖出来的龙骨龃龉土也都回填了,每棵树下都隆起了一个个的小坟包,我们都说那里埋葬了我们的青春。栽茶籽树的那几个月,女生没有一个没哭过的,都是一边哭一边爬山。

如今的茶籽山,清幽幽的茶树比人高出一截,挂满了茶籽的果球,我觉得这些茶籽树都是我们的血肉栽培起来的。它们一百年都不会衰竭。当然,当年的龙骨山也成为了青山绿水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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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离开茶场差不多三十年之后的一天,我陪同原航天航空部的领导去韶山参观,轿车疾驰在潭韶公路上,我无意中瞥见当年的荒山都变成了森林,有的树木已经有水桶粗了,我啊呀了一声,领导问,怎么了?我说,眼前的这些大树和绿荫,都是我们当年十四五岁植树造林的成果。领导很通情达理地让司机停车,亲自为我拍下了一张我和当年的绿化树的合影。彼时彼刻,我忽然有了成就感的感慨。人生的成就感,就是你做过的事业给这个社会增添了光彩。

小小炊事员料理七十多人的饭菜

1966年,茶场的二工区建成了,我和姐姐都被调到了二工区。

二工区在桐塘水库的边上,靠近铁路,距离一工区有三四里路,地势较为偏僻荒野,环境差多了。一工区是个四合的知青小院,而二工区小多了,只是一溜子知青小屋,没有围墙前后都通透,开门就是野外,首先让女知青特别没有安全感,厕所还在后山的坡上,一看那个情景我们都哭了。

这是我的第九次搬家了。哭着把行李放下,我竟然被委以重任被通知当炊事员。我肯定是上辈子得罪了太上老君,他罚我去烧火做饭。我那时候才15岁,因为从小胃肠系统脆弱,动不动就是腹泻肚子痛,特别的瘦弱。

我们自己有知青32个,湘潭师范学校36班37名学生2名带队老师来山区学工学农和我们住在一起,一共71个人吃饭。炊事员只有2名。我是全职炊事员,另外一名是司务长兼职炊事员,要记账要采购,她基本只能在要抬高高的饭甑的时候才会来,因为我实在不能一个人把饭甑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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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凌晨4点起床蒸饭,70多个饭钵子要放五层,是一个中等饭甑。饭上甑我就要开始弄菜,那时候早餐也是正餐,所以也是两菜一汤,一个荤菜,一般是辣椒炒油渣、小鱼香干等,一个汤,一般是蛋汤、豆腐汤、猪血汤。70多位吃饭的有六桌,我要弄六桌人的饭菜。饭后要洗刷70多人的饭钵子和六桌的菜盆子。司务长一般上午都要去镇上采购各种食材,饭菜的一揽子事情都是15岁的我承担。中午依然是决战两菜一汤,洗刷好之后,可以小睡一刻,那是我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下午3点就要开始招呼晚餐的两菜一汤了。当大家津津有味地进食每天的饭菜的时候,从来没有人问我累不累,从来没有人来帮帮忙洗刷几个碗筷,只有36班的几个女生体恤我,她们只要有时间,就会帮我洗碗筷。

每天全工区没有起床我就起床了,大家晚饭吃好洗澡休息了,我还在洗刷碗筷收拾厨房卫生……关键是风雪天的时候不能出门劳动,大家都在休息,而我的工作没有丝毫的缓解,真的是透不过气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劳改犯人。

姐妹俩彼此救回性命

1967年,全国武斗开始了,人与人之间开始有了站队的分界,我们茶场因为要劳动,大家都还没有卷进去。但是武斗的硝烟还是烧到了我们知青小院。当年我们因为看电影耽误回场而住宿的那个大米加工厂的边上,就一次性倒毙了五个被枪击的青年人,血肉模糊无人收尸。茶场的知青也红黑分裂起来,我们姐妹还有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知青当然也很忐忑。

大约是搬到二工区后三个月的一天,我姐姐上山垦荒的时候,在马路上捡到一张传单,是关于西安的西工大武斗的,因为姐姐也是失学少年,对于来自大学的信息自然会奉若神明,何况西工大曾经是她的目标,所以她仔仔细细地读着,生怕漏了一个字。另外一个知青站在她旁边也很急切地要看,顺手就把传单捋过去了。我姐姐是个爱憎分明不讲情面的人,那个人可能不是姐姐平日接纳待见的,所以,我姐姐立马就抢了回来,然后将传单撕得粉碎扔在地下扬长而去。结果这下炸窝了,那个知青是场内的红五类,当即就去找了另外一个红五类哭诉,最后竟然给我姐姐闹成了个“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罪名,第二天晚上就要批斗她。我一听就气炸了,有这么小题大做公报私仇的吗?那些传单漫天撒,多少都是被踩脚下被碾轮下,怎么撕碎一张传单就成反革命了,但是我也没有办法保护到姐姐啊!

我是相信血缘的感应存在的。凌晨4点起床累了半天午餐后我也要睡个午觉了,非常奇怪的是,往日倒头就入梦的我忽然不安起来,我睡不着,担心姐姐,我就爬起来跑去姐姐的寝室看望姐姐是不是在哭。这一看不要紧,我彻底慌了,姐姐不在自己的寝室里,床上的小被子根本没有打开,我赶紧上后山女厕所里看,也没有人,我只能疯跑起来赶紧奔向桐塘水库,大约五分钟之后,我到达水库边,姐姐不在,但是姐姐的小桶子在,里面有洗好的衣服,还有一张给我的纸条:细芸你好,我无法接受这样的屈辱,我去另外一个世界,这些衣服和我的箱子里的衣服和床上的被子席子,都给谁谁谁……我慌了,朝水库望去,才看见姐姐正在水库中央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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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之前,我曾经从桐塘水库里救出过二工区知青罗运春,她眼看就要沉底了,我上去捞起她送到岸边。此时此刻,我大叫一声:“姐姐,等我,我来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奋力游向水库中央,在姐姐还在挣扎没有沉底的时候捞到了她的头发,然后把她带回岸边,我来得太及时了,姐姐尚未溺水,只是呛水了,只见她哇哇哇地呕吐出了呛水,然后抱着我嚎啕大哭起来!我说,你不能丢下我,你走了谁保护我啊!姐妹俩在水库边哭了好久!

当晚,我去镇上公社里,找到兼职场长的程子强社长,我如实汇报了姐姐投水库自杀我及时救回的实情,告诉场长,如果我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不知道知青农场是不是承受得起两个知青自杀的损失。程社长当即来到茶场,找到相关人员,批评他们小题大做,不能搞批斗。一场针对我们姐妹的政治迫害才得以平息。从此,我的身上有了刺,以保护自己保护家人保护朋友为己任。同时,也拉开了我们姐妹和茶场知青们的距离。

1968年8月,我的脚板底下忽然长出许多水泡,奇痒,几天工夫就出现了溃烂。偏偏这时候,茶场要开展野营拉练,步行28公里到韶山,并规定不能请假,爬也要爬过去!我只能遵命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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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还背着背包,一步一个刺痛,坚持走到韶山,我的右腿肿胀,右脚已经无法落地。回程坐上大卡回到茶场,以为熬过两天就好了,根本没有想到去看病。第二天晚上场部开会,一直没有进食的我只能请假,一个人躺在二工区有点迷糊,已经不懂得害怕了。过了一阵子,姐姐提前回来了,她不放心我。姐姐看我发烧厉害,就连夜要去镇上医院请医生过来看我!我哭着不答应,因为去镇上的铁路太恐怖了。大约三天前,这段铁路上火车轧死一个自杀的老师,身躯断成两截,到现在还没有收尸移走,姐姐怎么能过那个鬼门关?但是姐姐主意已定自顾自走了。场部那边发现姐姐提早离开会场非常警觉,立即派遣林远志、林运来、赖光文来追,要把姐姐追回场部!

三位“大侠”追到二工区的时候,医生正在给我看病,一切都不用解释了。医生说是严重感染已经转化为败血症,必须立即送医院抢救,让姐姐随他们去镇上拿担架。这时候已经快半夜了!姐姐随医生再次出征,一个人扛回担架,又请三位“大侠”一起把我送进医院。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昏迷,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姐姐帮我起死回生。如果不是姐姐有心,不是姐姐三个来回闯鬼门关历险,我的小命早丢了!因为那时节,我们这帮“黑五类子女”是没有人在意的!只有家里的亲人会在意你!

生死大逃亡

 “文革”期间失控,造反派要谁今晚死一定就不会让谁活到明天早晨。8月的一天,一个住在姜畲镇的本地青年跑到茶场告诉我,说是陈某某(公社革委会主任)要抓我去吊起来,理由是我很不老实,社会关系的背景太黑了。我一听真的懵了,难道这是要夺我小命吗?顾不得多想,我就跟着这个青年走了。

后来陆续加入进来了几个人,一共有五个人一起逃亡,三个男孩两个女孩。从中午开始走,走到小半夜,走到了响塘区的一所中学,在那里找到了一位青年老师,告诉我们一支造反派正在搜捕。我们听从老师的建议,赶紧上了山,这个青年老师真的很好,后来还特地做了饭菜送到山上,并且带来了几床棉被给我们垫着。那一夜月白风清,我们就在山顶上,与山上的蚁蝼为伍过了逃亡的一夜。躺在山顶上思念姜畲茶场,思念我们同宿舍的几个伙伴,思念我的箱子里的那些笔记本和连环画,不知道她们发现突然失踪的我会有什么想法?(到现在我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抓我去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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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敢走大路,从这个山顶出发,又爬上另外一个山顶,不知道爬上爬下的经过了几个山顶,终于抵达长沙附近的一个机床厂,我们被那里的造反派抓住了被看守起来,后来,幸亏我们中的一个男孩是长沙市的,他说出他舅舅的名字来,那是一个歌唱家,那些背着枪的人竟然把我们放了。后来我们抵达榕园宾馆,在那里住了好像有一个月,每天就是看大字报。

在长沙经历了两次死里逃生。第一次是在榕园宾馆里面,我在两栋楼房的夹道上看大字报,遽然一声枪响,震聋了我的耳朵,同时几片木屑溅到了我的身上脸上,子弹就开花在距离我仅仅一公分的绿化树树干上。我回头一看,正对面的三楼窗口有三个青年伢子正在拿枪比划,原来把我当做了靶子,我赶紧跑开了。

我们几个人要从榕园宾馆步行到岳麓山去,走到五一路的某段路上,发现路上没有行人寂静得可怕,等我们刚刚走出十几米,忽然马路两边枪声大作,原来是红造联和湘江风雷在火并,我们居然穿越枪林弹雨逃出生天。

还有一次非常的经历。在老体育馆里,好像叫做首都高司(首都高校司令部)的20多个北京大学生武斗中丧生,为头的是北京邮电学院的赵重茹,是女生。看到那一排排的尸体,我非常害怕,觉得长沙太恐怖了,我要回湘潭去!

几天后,一起住在榕园宾馆的另外一对姐弟告诉我,湘潭县要组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他们准备回湘潭去,我正好不想在长沙待了,就搭上他们找到的顺风车回到了湘潭,结束了逃亡的日子。

茶场重开业

因为人和事都很熟悉,我就顺理成章地进入了宣传队,并且被委任为宣传队副队长,当然是管全队成员的生活,主要是发饭票和晚上演出的夜宵招待。对我心怀不满要加害于我的人也毫无办法了。

在宣传队里排练演出好几个月,还到全县各区镇巡回演出,那段日子好不欢喜啊!转眼到了春节,各种活动都停止了,宣传队也要解散了,大家都准备过年,我这才发现,我没有归处。离开四中去了茶场,离开茶场去了宣传队,但是现在宣传队撤了,我到哪里去呢?万般无奈,我只好去找二姐。二姐这时候有了对象,跟未来的二姐夫住在湖南农业大学的学生宿舍里,我就变身为二姐的“油瓶”吊在了她的屁股后面。好不容易熬到了正月十五春节假期结束,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请未来的姐夫给我买了一张船票,我毅然决然地邀请二姐一起回到了姜畲茶场。斗转星移,当初要抓我的那帮人大多进了监狱,我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是一个人我也要把茶场撑起来。

在宣传队的时候,我认识了湘潭城的另外一个女知青陈耀辉。陈耀辉是宝塔岭农场的知青,她家就在县城边的宣传队的附近,我经常去她家蹭吃蹭喝。陈耀辉的父亲是一个郊县供销社的领导,母亲在他们家附近的副食品商店做售货员,还有一个在部队里的大哥,其余的都是弟弟,最小的弟弟还在上幼儿园。他们一家人真的很善良啊!收留了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在外流浪的几个月,零花钱好像都是耀辉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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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姐妹回到茶场后,发现行李还好好地在宿舍里,厨房里米面油都有,菜地里的白菜萝卜长势很壮。我们升起了“文革”停产后的第一缕炊烟,这像信号弹一样的传递了信息,茶场有人回来了。很巧的是第二天就有人来买树苗,于是我们姐妹就带人去苗圃挖树苗收款,这就有了伙食费,不几天,闻听茶场重新开业了的知青们陆续回来了,我就负责安排吃饭和工作,于是就成了一工区的队长,后来被程场长正式任命为第一工区队长,并被树为带头恢复生产的先进模范,参加了省市的好几个表彰大会。

重启生产的茶场依然活力十足,我们几乎是开足马力要迅速实现荒山变绿,有个女知青唱起了《马兰花》,她说,有了马兰花就能帮我们把每座山头都盖上绿毯子了,大家都笑她想结婚想疯了。

各散五方神

正当我们准备扎根茶场干一辈子的时候,一场下队风潮把我们的知青小院和知青小屋推向了猝不及防的分离境地。

1968年12月,伟人发表了一篇著名的讲话:“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当夜,我们还在赶着编排节目准备第二天去演出,但是,就在第二天早晨,我们接到命令,演出取消,全体在场部办学习班学习最高最新指示,落实在行动上。五雷轰顶的是,我唯一存身的姜畲茶场要取消,全体知青就地转入姜畲公社的各个大队。

仅仅一周的时间,我们83名男女知青兄弟姐妹就各散五方神,从此成为异乡人。

散场的时候,附近大队来了很多农民,说是来帮我们搬东西的,但是在我眼里,就是来抢知青的。我们的简单行李已经打好,放在各自光光的床铺上,知青们在院子里排成了7列队伍,听到点名的生产大队的名字,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那个大队的农民过来把我们的床铺架起行李背起就走。我向场领导申请,我最后一个走,我希望送走每一个同艰共苦三年多的兄弟姐妹,等我最后走的时候,茶场其实还有几个要回石潭的知青没有走,好羡慕他们,他们还可以在这个温暖的窝里再住一晚,我多么想留下来,但是已经没有了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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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落户的行动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顷刻间把我们都卷走了,这是我的第十次搬家!我被分配在大家都不愿意去的五七大队易佳山生产队,那个生产队十年九涝,因为就在涟江岸边,每年的洪水总要淹掉一季稻田,收成只能有一半!

后记:多年之后,大约在2008年,因为湖南电视台要拍摄《回城》的知青专题,让我邀请姜畲茶场的老知青们来访谈,我找到了笑平的电话,拜托笑平能邀请一批老朋友到老茶场来集中。阔别三十年,再一次回到姜畲茶场的知青小院,知青小院还在,但是没有了笑声歌声琴声和锣鼓声,那里堆着满地的垃圾,真是恍若隔世,物是人非满眼泪啊。

当我看见兄弟姐妹奔过来的时候,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只觉得又回到了青年的时候……

拍摄镜头的时候,是我和大家重温旧梦的时候,那一刻真的舍不得散去,希望这台节目的拍摄不要停机。但是节目在下午就完成了,我们不得不再次分手。

记得第一次为“知青工龄”的事情,湖北卫视到湘潭易俗河来采访的时候,记者后来告诉我,我的那些老知青伙伴们都说:她能做得出来!

后来,谢义元大哥和笑平夫妇、史在明杨伏云夫妇做东特地招待了我和摄制组中餐,那一刻,真正感觉到,其实我们都成了亲人。虽然平常无往来,但是心中其实都惦着。

(待续……)


文章来源:《知青萧芸》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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