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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七年（1504年）的暮春，沈周病了，病了一个多月，等他能出门看看的时候，发现树上的花都基本落光了，红白满地。❶ 还没看到花开就落了，沈周心里的怅然，可想而知。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他拄杖慢慢走过那些熟悉的林间树。 那些树本来每年都会开一树的花，现在，都已绿叶成荫，只有梢头和绿叶深处，还有寥寥几簇浅粉深红。余下的，皆散在地上，落在水里——枝头那几簇浅粉深红，又能再坚持多久呢？ 这一刻，“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的句子，突然深切地涌上心头。 两年以后，80岁的沈周，已经历了长子云鸿的死亡和挚友吴宽的死亡，在他的《落花诗意图》上写下这样的序： 人老了以后，对所有的消逝大概都会有悲切不舍，年轻人是不会有的。弘治乙丑那年春天，我一病不起，等到病好了，看到满地的落花，真是伤感啊，我因此写了十首落花诗寄给徵明，徵明与我唱和十首，九柏太常也各唱和了十首，我心有所感，又叠唱二十首，这样总共有了三十首。诵张季鹰“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惟是老人感之为切，少年当未知此。……予自弘治乙丑春，一病弥月。迨起，则林花净尽，红白满地，不偶其开而见其落，不能无怅然。触物成咏，命为落花篇，得十律焉。写寄徵明知己，传及九柏太常，俱连章见和……强又答之，累三十首。❷ 这三十首落花诗就抄在落花图的后面，笔力瘦劲，恰与画中的老辣相称。 画此图时，沈周已到晚年，他的天赋之才，亦到了“大巧若拙”的化境。 他仿佛是不加思索又笃定地扫过树干和岩石，那些树干都没有绘出复杂的肌理，速度过快的时候，某些地方还会留下不连贯的飞白。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岩石也一样，没有画复杂的结构和肌理。 树枝也是以异常简洁的“丫”字表现出原本繁复的枝干。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最后，他又刷刷几笔画出一个拄杖的老者走过这些山坡、树木、落花和一座小桥，走到一处临水的坡岸——那老人有些衰弱，虽然统共没有几笔，还是可以看得出老者佝偻着背，仿佛气力丧颓的样子，他刚刚走过来的地方，那些花树大多零落，遍地红茵狼籍。现在，他拄杖独立，眼前的落花流水，不知道要流到哪里去。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我们在沈周的画里，很少会找到炫技和机心，愈到晚年，他愈是删去一切繁琐，回归到简简单单，干干净净。 这样的稚拙天真，便是沈周。 有人说落花诗和落花图是沈周晚年丧子之后的哀痛之作。沈周的长子沈云鸿亡故于弘治十五年（1502年）的夏天，但落花诗和落花图的创作年代却要复杂得多，落花诗有可能写于弘治十四年（1501年）、弘治十六年（1503年）、弘治十七年（1504年）、弘治十八年（1505年）中的某一年，或者某几年，比较确定的是，落花诗写到三十首以后，才有了落花图。 若将沈周的三十首落花诗翻阅一过，与丧子之痛其实并没有太多的关联。文徵明曾解释说沈先生的三十首落花诗，前十首是他兴之所至、随笔而成的无心之作，后二十首是答复朋友的眷眷之情，没有什么更多的寓意，以文徵明对沈周的了解，这样的解释，应该是最接近事实的。 回到卷首，我们再看沈周在图上落下的八个字： 山空无人，水流花谢。 此中意味，与图中的拄杖老人一样，有怅然，却无太多的哀伤。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局部 沈周画这卷《落花诗意图》之时，他与唱和诸人的落花诗加起来，大概已有六十首：沈周三十首，文徵明十首，徐祯卿十首，吕常十首，但这股唱和的风潮才刚刚开始。 正德六年（1511年）即五年以后，有人把落花诗搜集起来刊刻成《落花倡和集》，里面收录的沈周、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杨有沄、胡宣、孙艾、陆稷等十三人反复唱和的落花诗，你猜多少呢？三百六十首！ 其中大概以才子唐寅写得最好。 南京博物院藏的沈周《落花诗意图》上只有两组落花诗，除了沈周的三十首之外，便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张寰抄录的唐寅次韵落花诗三十首。唐寅自己也很钟爱这些落花诗，曾反复修改，反复抄录……  明 唐寅 落花诗卷局部 刹那断送十分春，富贵园林一洗贫。 借问牧童应设酒，试尝梅子又生仁。 若为软舞欺花旦，难保余香笑树神。 料得青鞋携手伴，日高都做晏眠人。 ——唐寅 富逞秾华满树春，香飘瓣落树还贫。 红芳既蜕仙成道，绿叶初阴子养仁。 偶补燕巢泥荐宠，别修蜂蜜水资神。 年年为尔添惆怅，独是娥眉未嫁人。 ——沈周 这是唐寅的三十分之一和沈周的三十分之一。不必多做比较，想来你亦能感觉到，唐寅那排山倒海的痛苦——这个江南第一才子，一生都活在痛苦失望之中。 山空无人、水流花谢的淡然，注定与唐寅无关。 没有什么对与错。唐寅是一个热烈的人，他一生都在与他的命运搏斗，他的生命里充满了愤怒和抗拒，但他的影响力，至今仍流布于江南。而沈周是一个通透的人，他几乎能接纳生命里所有的人和事，他的知己无数——从高官到小民。 在这样四月的春暮，沈周看见山空无人，唐寅看见狂风暴雨，那你，又看见了什么呢？  明 沈周 落花诗意图 说明： ❶ 沈周落花图的序里说落花诗是弘治乙丑春（1505年）写成，但学界普遍认为是笔误，应是1503年写成前十篇，1504年寄文徵明再写成后二十篇。 ❷张季鹰可能是陈子昂之误，“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出自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六首》其十二。 参考资料： 郁薇薇：《唐寅落花诗解读》 谈薇：《沈周落花诗意图考析》 唐寅落花诗三十首 明落花诗全集 沈周的绘画世界 汤志波：《沈周【落花诗】考论》 文师华：《沈周与文徵明、徐祯卿、吕常、唐寅相互唱和的【落花诗】》 王荣民：《北京图书馆珍藏的沈周手稿【石田稿】考述》 作者：任淡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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