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彦 · 道不是无用，是你不会用

医文杂谈 2022-04-29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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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希彦

庄子 · 逍遥游（八）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章甫是礼帽，宋国在河南。宋国人很会做生意，将礼帽卖到越国去了，就是今天的浙江一带。越人断发纹身，都是野蛮人，根本用不上礼帽。尧帝将天下治理得很好，去到藐姑射山，汾水之北，见了四位有道之士，茫然若失，觉得天下跟自己没关系了。

天下果然需要一个尧帝来治理？有人赞成“平海内之政”的，也有人提倡“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道德经》）有赞成毒药刀锯的，也有提倡针灸汤药自然疗法的。有标准答案吗？无私的帮助人，就一定能帮到人吗？发大愿力去行善，就能保证结果就一定好吗？所谓渡人者自渡，未必真能渡人，却自渡在先。一切你所成全的，未必能被成全，最终都共同成全了你。天下也未必需要一个尧，三代之后，道统日丧，人心悖乱，尧又能如何？何为“丧其天下”，原无天下可治；何为“窅然”，空空茫茫，亦无自性可修，这是归真的路。

这些话听起来似乎很远，就像肩吾批评的那样“大而无当，往而不返”。下面的故事讲的是道在日用——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号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培之。”】

惠子对庄子说，魏王赠给我大葫芦的种子，结出来的葫芦容量有五石，用来装水不够坚固，剖开来做瓢又太大，不知道该盛什么。这种大而无用的东西，我把它打碎了。

惠子是庄子的好朋友，这是在讽刺庄子的言论，貌似高大上，却无实际的用处。

【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辟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辟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辟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海，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也用故事来讽刺惠子：宋人有不裂手的药，世世代代以漂洗为业。有一个客人愿意出价百金购买配方。居然能换来这么多钱，族人都愿意给。客人拿着这个药去游说吴王。正好越国入侵，吴王派他做将领，冬天水战，因为有这个药而大败越国。吴王割地封赏了他。

不龟手之药可以小用，冬天浆洗；也可以大用，打败一个国家。所寓者道，道是万事万物的普遍规律，无处不在，也无所不包。庄子在《知北游》里说：“道在蝼蚁”，“道在稊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越说越低微，越说越直白，世人却还是愿意相信那高深莫测，无可企及的。追逐不到便将其神化，唯有祖师仙佛才有资格悟道，凡夫俗子别说悟道，便是不小心说出个道字来也是狂魔入心。

神化是为了掩盖，如此便可以堂而皇之的无知。这样的人口中言道，却不相信道与自己能发生关联，也反感别人说道。他们究其实只对实用感兴趣。用于一而不能用于二，是为实用。万物之繁，品类之盛，所以世人皆疲于奔命。庄子讽刺惠子“拙于用大”，不会使用大的东西，为什么不拿大葫芦做个腰舟，从此便能浮游江海了。

相传惠子是名家的开山鼻祖，名家擅长的是名相。局限于葫芦就是容器，药只能治人，这就是名相。破得了名相才能江海万里，以游无穷。庄子骂惠子是“有蓬之心”，心被茅草塞住了。吃了这一骂，惠子有没有茅塞顿开？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先秦诸子都是讲段子的高手，云里雾里，貌似荒诞不经的闲话，细品字字皆见刀光。惠子又讲了个故事——

有一种大树，臃肿卷曲不合“绳墨”和“规矩”，长在路边，木匠看都不看。好比你说的话，大而无用，大家一听就都跑了。

为什么听不懂庄子的话，或许对惠子而言，道只是知识，而非真知。何为真知？比如美学理论是知识，真实的感受到美是真知；恋爱宝典是知识，爱过是真知。深陷在爱中的人往往无法实施任何理论上的恋爱技巧。松石间的清风流水，野草的幽香，若置身其间，连思想都会消散，哪还有什么美学理论。

凳子必须多高，幔子必须多长，仪轨必须是几个程序，通晓各种知识的人便是学者，他们的眼中只有“绳墨”和“规矩”，而没有树。由于长时间看不到真实的树，甚至会害怕树，因为真实无法被量化被测定。对于一个迷信规则的人来说，真实的行为，真实的话语，甚至一切真实的存在都是危险的可厌的。哪怕急救也要先符合那些并不紧要的标准，若不符合宁可看着病人死去，听起来荒唐，现实中经常发生。

是守安息日重要，还是救人重要？早在两千多年前，耶稣基督就给出过答案：安息日是上帝定的，乃是为了成全人，若为了规则而耽误救人，恰好违背了规则的本质。二千多年过去了，人类依然在重复这样的错误。

没有规则和死守规则是同样糟糕的事情，可以随意变动规则是更糟糕的事情。当守则守，当变则变，这又超出了规则所能定义的范畴。既然如此何必造作出一个规则？关于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人类实验过无数社会模式，至今也没能有效的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中国人提出过理想的解决方案：无为而治。

惠子是傲慢的，没有真知的人通常都是如此，就像没有踏入过社会的大学生，会无缘无故的看不上任何人。庄子却没有放弃，依然苦口婆心——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这段话可视为《逍遥游》的总结。

首先破掉“大小”的名相——你没看见野猫和黄鼠狼吗？倒是小巧灵敏，可以隐身潜伏，等待猎物；也可以攀高跳梁，任意东西，却容易被机关陷阱所捕获。斄牛“大若垂天之云”，虽然大，却不能捕鼠。

再破除有用和无用的名相——说这么大的一棵树没用，那只是在木匠眼中没用。歇脚乘凉，聚集买卖，一村一寨但凡有这样一棵树，必定能兴旺起来。至于外观，枝节卷曲，布满瘿瘤，在古典艺术家眼中兴许是丑陋的，在现代艺术家眼中却是奇物，这种高能量的丑陋，正是美术展上最受青睐的款式。有用无用之说，本是人心定义出来的，哪有定论。庄子说，这棵大樗树可以种在”无何有之乡”，广袤空寞之地，逍遥自在的住在树下，做个无为无用的人，不被外物所伤，岂不好过世上的艰险。

“无何有”，到底是无还是有？无即是有，有即是无，如同醒时说梦中事，同归一幻，原无分别。又何须分别，超脱才是出路。

超脱二元，哪有非黑即白，非此即彼；超脱平面，低次元的问题只有站到高次元才能不解而解；超脱线性，直抵圆心；超脱局部，回归整体；超脱名相，直抵本质。如此方能“以游无穷”，这是回归大道的路。

何谓“逍遥”？无可名状之境，方用此不可名状之词，不能坐实，只能感通。

或云逍者消也，遥者无穷也。忘自性，顺自然，以游无穷，谓之逍遥。——这是庄子的意思吗？我怎么知道。解庄子，庄子如何能解？我非庄子怎知庄子之意？别说庄子，就是挨了老婆的骂，闷想了几天也没想明白；庄子可知庄子之意？内心是神秘的渊薮，知己之难胜过知人；庄子之文字又怎能达庄子之意？所谓解经，不过是自说自话而已。或云征圣，也是各自征各自的圣；或云证心，也是各自证各自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