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顾晋 整理/徐蓓 一个农民腹中长了肿瘤,那肿瘤非常大,她只能昼夜跪在炕上,根本躺不下去。后来在多方医疗力量的共同努力下,她的肿瘤终于被切除了。从看到这件事情的报道时起,我就觉得当医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能够把病人肚子里那么大的一个东西拿走。按照当时的报道,那瘤有90斤重,非常大。我做了30多年的医生,在现在看来,要切除这样的肿瘤也不是很简单的。所以我觉得医学非常了不起,我曾经一直以为医学是万能的。在我当医生很多年以后,医学有了非常快速的发展。比如现在,医学已经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我们可以在法国的一个手术室里给一个远在美国的病人做手术,这就是远程医疗。美国为什么会发明手术机器人?因为他们的宇航员要在宇宙空间站住很长时间,万一得了阑尾炎怎么办?于是,美国人就想到通过手术机器人,在地球上的医生的监控下给空间站里的病人做手术。后来,又有了3D打印技术。过去,切除骨头上的肿瘤以后,怎样去重建呢?要取下病人其他地方的骨头,经过反复打磨,在缺损的部位把它补上。但现在有了3D打印,我们可以用生物学材料完成缺损骨头的重建。这就是医学的迅猛发展。那么医学是不是就无所不能呢?当然不是。有很多疾病我们至今也无法医治。作为医生,我们除了需要掌握技术以外,还应该强调什么?那就是医学的人文精神。我刚当医生的时候,有一年去一个地方实习。老师说你去25床,给病人录一下病史。那是一个女病人,所患肺癌已发展到晚期,她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半年时间。晚期肺癌是什么概念呢?就是说她已经没有办法治愈,只是在等待生命的终结。她住在一间小病房里,里面有一台电视机,她的丈夫陪着她。我进去以后,告诉他们我是新来的医生,想问一下她的病史。这个病人白了我一眼,就没再理我。我有点尴尬,就一边看电视,一边和她爱人随便说两句。那天正好是中国女排取得三连冠的最后一场比赛,我说:“今天的排球比赛还挺激烈的。”这个病人突然说:“今天有女排比赛吗?”我说:“是啊。”她赶紧让她爱人把电视频道调到体育频道。我说:“您对排球还挺熟悉的。”她说:“是啊,我当年在学校里是排球队的主力。”我们就这样聊了10多分钟,她讲了她当时在学校排球队里的那段辉煌经历,她说很多男同学都对她有好感,包括她的先生。说着说着,她的眼睛就发亮了,看得出她非常高兴。我刚出病房的门,她爱人就追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脸上全是眼泪。我特别紧张,因为我是个实习医生,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他突然对我说:“大夫,非常谢谢你!”他告诉我,他在这儿住了半年,每天陪着妻子,可他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和他的妻子交流,他说刚才那10多分钟,是他妻子半年来最高兴的一段时间。所以我觉得,作为一名医生,我们可能没有掌握最先进的技术,但是可以通过这种心理的交流,来改变病人的状况。除了你的医德、你的技术以外,这种沟通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我一直在思考,医学和科学有什么不一样?我想,医学应该是温暖的。很久以前,我有一个同学得了乳腺癌,她到我们医院来做手术。那天她做手术的时候,我说好了去看她。她就躺在手术室的门口。乳腺癌手术要先做活检,病人就躺在手术室外等着活检的病理报告。如果确认是恶性病变,病人得继续进行手术;如果是良性增生,病人就可以出手术室了。所以,在手术室门口等着的时候,病人是非常焦虑的,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对于每一个病人来说,这段等待的时间都特别漫长,你想想,在一个冰冷的手术室门外,躺在楼道里,没有任何人跟你说话,心里又满是恐惧,那是多么难熬啊!那天我就陪她聊了几句,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告诉我她心里很紧张,我随口安慰了她几句。最后病理报告出来了,是恶性病变,她含着眼泪又被推进了手术室。她跟我说:“你上次跟我聊的那几句话,我印象太深了。”我说:“我跟你聊什么了,我都忘了。”她说,她那个时候躺在那里,真的很紧张,我说的每句话,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作为一名医生,有时候不光是要治疗病人,还要关心他们因为疾病而产生的一系列心理、身体上的不适。比方说,外科大夫做完一台手术,切完了标本,一般会拿给病人家属看。切下来的标本气味不好闻,血淋淋的,大家觉得这非常可怕,很血腥。我有时拿出切下来的标本给家属看,很多人都躲开了,有的人捂着鼻子,有的人甚至快要晕倒了。作为外科医生,我们应该站在对方的立场想,我怎么样把标本拿给他们看才好呢?我觉得我们可以把标本洗干净,然后耐心地告诉病人家属肿瘤长在哪个部位,这样病人家属会感觉心里舒服一些。比如,一个人赤裸裸地躺在手术室里,不穿衣服,这时候无论他是大学教授还是普通的小商贩,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自己真没有尊严。那么这时,我们给病人盖上一点、遮上一点,他可能就会觉得舒服很多。我经常跟年轻的医生说,要去关心我们的病人,关心他们的心理感受。尽管现在医患关系很紧张,大家对医学的认识有很多偏差,但事实上,我们在医学教育当中,始终在鼓励和教育我们的医生要有人文精神。我有一个女病人,今年才19岁,患了结肠癌,而且已经在腹腔里广泛转移。有一天,她父亲来问我:“大夫,我女儿能治好吗?”我说:“我可以给她做手术,但这个手术确实不好做,手术要花掉你几十万元钱,而且手术效果不一定好。”他说:“大夫,我是个农民,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一共就只有这点钱,我把房子都卖了。要是花这些钱能把我女儿治好,我就豁出去了;但如果我女儿治不好,我儿子结婚的钱也没了。大夫,您说我该怎么办?”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替他做选择,但是,我咬咬牙跟他说:“你女儿的这个病,我确实治不好。你得面对现实,你尽力了,医生尽力了,医学尽力了,你带着你的女儿回家吧。”作为医生,我可以不说这话,但是我觉得我要实事求是地告诉他们,因为生活还要继续。最后,这对父母含着眼泪带着他们的女儿回去了。就像特鲁多医生曾经说过的那样:“医学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我们可能治不了病,但我们可以给病人很多东西,给他们很多心理上的关怀、精神上的关怀,这才是医学精神的本质吧。作者:顾晋。来源:《读者》杂志2016年第15期,原标题《我原本以为医学无所不能》。值班编辑:张傲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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