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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锦源:东沟

 QDLF888 2022-04-30 发布于山东

一过清明,牛儿不解。先是牛声长哞,继而耧音晃荡,时而长音嘹亮,时而滴里当啷。

春风千里,不见花开,泥土潮湿,大地松软,耕牛和耧音释放瑞雪滋润后的芬芳,鸡鸣狗吠在沟壑丘陵之间回荡。耧铧被泥土亮,在沟壑梁峁的田地里抒写“春种一粒粟”的诗行。

耧铧的纹路在沟湾里起起伏伏,一行一行从下到上、从前往后沟垄层层叠叠,泾渭分明,种子在耧铛的摆动中播撒到柔软温润的泥土中。此时,会有种还是种豆的问答声。明明山梁上一人一牛,不知这人在和谁大声说话?等拐过山峁,原来那人却在对面的沟湾处,此即为东沟,因在小村面而得名。

东沟是夹在两之间的一条峡谷,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约有三四里的样子,从沟垴到沟口由北向南呈扇形张开。

沿着沟口向里走,又是别有洞天,羊肠小路分布在峁梁和沟湾处,曲曲折折屈屈,蜿蜿蜒蜒弯弯,褶皱形向里或斜上延伸。左右两边又有若干小沟,一律地连接在两山脚下的沟底,而两边的峁梁则如抛物线样起伏到沟垴深处。

东沟的沟,大大小小有数十条之多,小的线性伸到沟底,大的则形成或大或小的一个湾,湾不在大小,有名则重,在东沟,有名者有二,一曰野狐湾,一曰黑土沟。野狐湾在,可能是早些时候因为狐狸多而得名吧,由两个小土峁围拢而成,临到沟底形成一个小盆地,为村人的耕地,盆地向上,则显得陡峭险峻,并有好多大小土坑和山洞,其中有一山洞,小时候和小伙伴们一起放羊时钻过,但也只进去四五米就返回,不敢往深处去。据大人们讲,该洞在山背后有出口,是否确凿,没有得到佐证。一次,我突发奇想,这里是不是曾经狐狸们的老巢?也终究是猜想,狐狸是没见过的。

黑土沟则在临近沟垴处,距离沟垴尚有一段距离,大概是源于此处的泥土有点暗灰而得名。沟底深而窄,沟两侧也近乎悬崖,是为东沟的最窄处,出口北走六七百米左右到达沟垴,左走则为峭壁悬立的短沟,即为黑土沟,沟边上住着人家。

根据我对黄土高原土壤构成的大概了解,这或许是黑垆土,因此猜想这里的土地可能含有矿物养分,因为此处不论是野草树木、还是庄稼,长势都比其它地方良好,特别是草木翠色通透,尤其显得丰茂,然而面积有限,也仅仅是那么一小段而已,但那一小段的苍翠和碧绿至今记忆尤深。

对于大自然的神奇,不得不叹为观止,就这样一线之隔,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土壤和差别巨大的景致。

东沟的沟,自然形态虽有不同,可大致还是有规律可循,从山顶由浅向深而下,最后并入沟底,然后沿着东西绵延的两山,一路向南,延伸到戛然而止的岔口,与由西向东的祖历河交汇。这些大小不同的沟,都是流水的走向,也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的见证。尽管陇中干旱少雨,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夏秋常见暴雨,时不时地有褐黄色的山洪从东沟轰响着疾驰而下,成为夏秋之季祖历河的主要支流,裹挟其中的是被乡亲们辛苦筑成的梯田坝地。每次暴雨过后,村民们都要填补修正一番才能耕种。

沟内大小约有二十块坝地,由沟口向内层级式渐进,有大有小。这些沟坝地修建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野狐湾为界,以下,我记事时就已修好,以上的第一块坝地的修筑,我约略还有些印象。

当时,盘踞在东西两边相互对峙的两个土峁离的比较近,土包也相对比较高,这就给取土方带来一定的难度。但是,打坝修梯田,对当时的村民来说是轻车熟路的工作,没有什么困难能难住他们的。

工程开始之前,生产队里有一个大家推举公认的技术员,一般是生产队队长或会计兼任,也有有经验的老人来做的。他们先查看好地形,然后按照地形用脚步丈量一个中线,中线确定好之后,村民们便以中线为界,由低到高、从前向后取土,如此后取前填,从中线向两边分别向前后水平延伸。

在取土方时,都要在取土处要比水平面深挖一些,然后将后面再取的原地表土回填平整,乡亲们叫做还肥土。一方面,为使原来耕种过、含有各种利于庄稼生长的微量元素和养分不至于被浪费,另一方面,利于新修整的梯田坝地尽快丰产,提高收成。当后取前填的距离较远时,就起用架子车运土。

一处筑坝工程,启用架子车少则五六辆,多则十几辆。一辆架子车有三人操作,居中一人掌车辕,两边各一人搭帮使力装土运送,此时,则另有两三人在前面的填土处打坝埂。

打坝埂是一项技术活,不仅由低向上内倾一定的斜度,还要考虑到坝埂的受力因素,防止坍塌。这就要求工作人员要将黄土踩踏夯实,同时,斜度表面还要不断贴土,用铁锹将外表面拍打结实光洁。为了确保坝埂斜度表面结实和整齐,打坝埂全部要求干湿适中的黄土,而这些土是要专门挑选的,否则就会导致坝埂坍塌。

记忆中,打坝埂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大姑娘和小媳妇,不论贴土或拍打,一把光华程亮的铁锹在她们手里上下飞舞,好似与纳鞋底绣鞋垫的银针没什么两样,轻巧自如,优美协调。

如果说打坝埂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的活计,那么,取土方则是大老爷们干的。

因为地形的不同,土方的高度也不同。当时的农村连自行车都屈指可数,更别说什么推土机、挖掘机之类的机械了,全都是清一色的原始工具——䦆头,用䦆头在新开的地平上沿着墙根侧挖一条深渠,墙体下面因此被掏空而没有了支撑力,土方就自动坠下。如果崖面底,倒没什么,如果崖面高,这是比较危险的。而东沟那个坝地两边的崖面高达二三十米,因此,乡亲们就会调整思路,从上往下削,逐渐向两边开去,同样是壁面倾斜而下,以防碱化坍塌。

修田筑坝是非常辛苦的农活,上工满天星,下工星满天,生活还比较困难,粗茶淡饭也难以保证饱肚,即便如此,乡亲们因为要创造好一点的生存环境还是干劲十足,而且在劳作之余还充满乐趣,如果站在两边高处的山梁上,看不见人影,却有欢笑声、打闹声、歌唱声或漫(唱)花儿的声音会从沟底袅袅飘来。聆听或欣赏那绵绵长音,甭提也是一种超然物外的享受。

漫花儿(漫即唱,乡亲们习惯说漫,关于漫,我没有去探究和唱有没有什么区别),是当时乡亲们最喜见的娱乐方式,有的是经过酝酿的情歌,有的是看到人、物和景的即兴,抑扬顿挫,宛转悠扬的强调,和上鸡鸣狗吠、牛羊咩叫和童音喊爸妈的声音,一种快乐祥和,其乐融融的乡村田园景象让人陶醉。

东沟,不仅有花儿,还有关于花儿的故事。据说一位年轻的媳妇去东沟放养,因为沟多弯绕,进到深处的人看不到后面是否有来人,而往进走的人,也不知道沟里是否已有前人,因为看不到人,这位年轻的媳妇临进东沟沟口就随意地漫起了花儿,结果一句终了,谁知从深处传来了一男的应和声,于是,两人就对了起来。因为花儿多是民间的情歌,所以,当这个年轻的媳妇赶着羊群到东沟深处时,一男一女对看了一下,原来是远方家族的兄妹俩,闹了尴尬。

故事的真伪,并不重要,真的也好,虚构也罢,都是乡亲们乐观面对生活的一种态度和民间文化意识形态上的体现,尽管物质相对匮乏,但乡亲们精神生活相对来说还是很丰富的,正因为精神生活的丰富,乡亲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也就不畏劳苦艰辛。

东沟地势较低,加上向阴,不论野草庄稼,相较向阳的地方长势绝对要好一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我上小学,农历三四月的时候,山坡上的草巴子从干枯的旧草中间挤出了新绿,正是旧粮将尽,新粮不接的时候,每逢散学或星期天,我就和一帮小伙伴背着一个小背篓,到东沟的坡上去铲草巴子,晒干之后用作烧饭的柴火。因此,大半个东沟的草皮一年就会被剥掉一次,所幸的是草根铲不尽,春风吹又生,一直到上了五年级,这种儿童工作才告停。于今来看,确实对生态环境造成不小的破坏,但受当时生活条件所限,不得已而为之。

因为东沟向阴,也成了家乡的主要产粮区。特别是打了一沟的坝地之后,庄稼产量有了较大的提高。因为修整的沟坝地在没有特大浑水的时候,降水基本都被保留在地里,遇上雨水适中的年份,东沟的沟坝地就是天然的水浇地,加上乡亲们勤劳细致地耕耘,日渐肥沃,即使遇上旱情严重的年景,东沟的坝地里总还是有些收成的。所以,东沟也就成了乡亲们获得口粮的主心骨。

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从外地回去,站在高处的半坡上去看东沟,绿意盎然的玉米,黑压压一沟,宛如一泓荡漾的绿波,在光秃秃的两山夹衬下,那些绿色充满无尽的激情和力量,侧耳倾听,在叶子刷剌剌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水嫩的玉米杆拔节的声音,从沟底往上冒,好像要与两边的大山比肩。

皇天厚土,峰静峦止,山色基本四季相同,与世无争千年。惟有东沟,村人举力,以徒手之功和十指之力,移山填壑,整田平地,集天地雨水,于常人眼中的不毛之地多取稼穑,赖此殷实仓廪。这大概就是对“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最好的注解吧!

记得作家余光中曾在一篇文章中如是写到:“在中国北方的一些山褶里有一些极端贫瘠的所在,连挑担水都要走几十里的来回,但那里的人家竟世世代代不肯稍有搬迁——譬如,搬迁到他们挑水的河边。”只是先生有所不知,陇中,特别是安定区的沟沟岔岔,即使走几十里的来回,也不会见到一条有水的河,所以与其去寻找有水的河,不如鼓起勇气就地改变现状,和天地竞争,和自然竞争,要不然,怎么会有“人定胜天”这个词语呢?

其实,东沟仅仅是陇中千沟万壑中的一条,而被人力所改造的又何止这一条?只要有人类居住的地方,就有他们生存的办法和理由,就有他们智慧的创举和创造。

阳春白雪,孕育万物生命,夏雨秋风,滋润收获芬芳,天下何处的黄土不养人?东沟,斯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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