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我在写文章 “为什么要好好学习？”我料想所有上过学的人大概都在人生的某一时刻，或短暂或深沉的思考过这个问题。小时候，我要好好学习的目的很单纯，为父母而学。不然逢年过节，在亲友闲谈起“今年考的怎么样呀”这个亘古不变的话题时，尴尬的就不只是自己一颗小小的童心，还要牵扯着爱慕虚荣的父母们脸上无光。所以每当期末考试结束，等成绩的一天总是忐忑无比，就像做了坏事时刻防备要被揭发一般。返校得知考试结果，宣判画上句点，至于拿到判决书回家，自己会受到什么民事处罚，那真是“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打小成绩中上，所以父母也没有多少机会歇斯底里。顶多是面斥几句，威胁一下，然后天下歌舞升平，各行其道。父亲常年外出劳务，教育我的责任主要落在母亲身上。我妈有句万能句式，叫做“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怎么人家能考第一名你就不行？”我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一万个服气，觉得名人名言里没有我老妈这句反问，简直就像缺了胳膊的维纳斯一样不完整。我也尝试用彼之矛攻彼之盾，问我妈：“为什么柳某某他妈都让他看电视？”“为什么高某某他妈都让他出去玩？”……诸如此类的问题，我妈的回答简洁有力：“你看谁家好你就去谁家！”我想想还是算了吧，自己的亲妈尚且如此，别人的亲妈就不要指望了。 我弟弟大庆比我学习好，但是每次拿到成绩回到家，面临的人生指责，和我的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也没有办法，谁让他妈和我妈那是亲姐妹，基因相同，思维相近，所以问题一脉相承实在是无可厚非。长大后我们坐在一起回忆往事，提起这段，皆愤愤不平。当时为什么没有义正言辞地反驳彼此的老妈：“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怎么人家的妈妈是大科学家你就不行，怎么人家的妈妈有一百万你就没有？怎么人家……”，如此的句式，我们能不间歇的续上一整天，后来我们两人摸摸自己当年被揍的屁股，上边曾经遗留过的红彤彤巴掌印记，若有若无的仿佛渐渐清晰鼓胀起来。在思想幼稚，身体弱小的童年里要为自由平等去对抗强权，下场可想而知。于是我俩颇为知趣的停止这一无果的话题，相继陷入遥远往事里的不快经历，与无可奈何的感慨当中。 时光荏苒，我的学习成绩不咸不淡。我的第一次关于学习的觉醒在初四。当时学校里正大光明的分“精班”与“彪班”。精者，聪明也；彪者，傻不愣登也。全校精班有一个，七十人左右，彪班有四个，皆被发配到操场南边几栋小破平房中自生自灭。我当时的成绩，在彪班中稳排第一，因此我妈亲切中带着鄙夷的称呼我“彪头”，并且给我做了第一次具体且极具实施性的人生规划。我妈说：“如果你想上学呢，就好好学习；如果不想呢，考不上高中，就下来种地。我和你爸攒了点钱，可以在村里给你盖四间大瓦房。再给你买个三轮车，到时候你和你媳妇可以做点小生意。”规划完毕。 我妈从来不说，你要好好学习，不然如何如何。为学习挨打也绝没有的事，为不写作业挨批也绝没有的事。她当年给我的人生规划，我至今想来都是她的真实想法，估计其中很难有什么想要激励我的成分。我开始第一次认真思考：我要不要好好学习。 我们家地少，所以我从小干农活比其他同学略少，即便如此，春天里种花生，我叉劈着两腿抻地膜，心里热切地盼着赶紧到地头。一亩地的尽头仿佛地球到冥王星的距离，我双腿颤抖，双臂酸软，双目失神，身心疲惫。到了地头还有下一垄，一块地种完还有下一块地。背后是骄阳，面前是黄土，中间是大滴的汗水在坠落。汗水滴了一百万次，我内心抗拒了一百万次，但是花生地还在那里，整个世界春光明媚，风和日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夏天去玉米地里薅草。各种杂草在地里倔强地生长，出奇的顽强。天干物燥，土地硬结，拔一颗草的难度常常不亚于拔萝卜，可怜又没有老太婆、小姑娘、小黄狗与小花猫帮忙，只能扣土掘根，奋尽全力。所有的杂草要及时清除到地堰上，不然一旦有雨，它们就会重新将根系扎进土里，简直是打不死的小强；还有许多小草只冒出一点点嫩芽，如小伙子嘴边毛茸茸的胡须，看似孱弱，一旦风云际会，势不可挡。青葱的玉米，一排排亭亭玉立。长叶纷披，叶脉纵横清晰，边缘锐利如刃，剌过人的肌肤，顿时一道小血槽，汗水接着涂满伤口，火辣辣地疼成一片。外加各种蚊虫叮咬，就连看似老实巴交的蚂蚁也敢欺负你，只一小口就疼的你脑海中立马浮现为蚂蚁用刑的一百种方式。蹲在地上一步步向前挪，汗水眯眼，尘土眯眼，希望也在看不到尽头的劳作中被迷住眼睛。田园牧歌从来不是庄稼人唱的，庄稼人农忙的时候来不及歌唱，农闲的时候也无创造浪漫与宁静的雅兴。 夏天还要割麦子。金灿灿的麦子，远远望去，麦浪翻涌，不见尽头。麦田好看，诗人见了诗兴大发，画家见了画意盎然，音乐家见了音阶起伏，农民见了五谷丰登，我见了，心底暗暗叫苦，这么多麦子，什么时候能够收割完。天不亮就上山，露水亮晶晶，把两条裤腿湿的冰凉凉。左手攥住一把麦子，右手紧握镰刀收割，如此动作，无限往复。蓝汪汪的镰刀会钝，软嫩嫩小手上的一溜血泡会破，生活的现实会摆在面前如一个走不出的圆。烈日炎炎，我仰身平躺在一望无际的麦地当中，坚硬的麦茬匍匐在我身下，悠悠散发成熟植物被割破茎管后，独特而清香的气息，土地上的热气舒服的烘烤着汗津津的躯体。口中嚼着绵软的新鲜麦粒，我疲惫地闭了眼睛，眼前红彤彤的血色弥漫，太阳的光圈依旧白晃晃的亮。那一刻，一个身强体健的小伙子手无缚鸡之力，右手哆哆嗦嗦甚至握不住镰刀。他的脸上，汗水淌开厚腻的尘垢，不知名的小虫爬在身上，忽然展翅飞去。 秋天，花生成了，玉米熟了，豆子饱满了，白菜膨胀了……冬天当然是极好的，可是四季里，只有一个冬天。冬天可以用来回忆。花生一颗颗种到土里，再一颗颗的在地膜上抠洞，再一颗颗的用䦆头刨出来，再一颗颗的摘下来，再一颗颗的捡种，一颗颗的剥皮，再种到地里，永恒的轮回。 麦子一颗颗的种到土里，一颗颗的割下来，一颗颗的运回家，一颗颗的扔进打麦机，一颗颗的晾晒，再种到土里，不变的流程……这还只是在风调雨顺的前提下，刨花生的时候遇到阴雨连绵，花生果就会大部分都掉在土里，长出了长芽，也有很多直接烂掉在皮壳里。割麦子的时候如果淫雨霏霏，麦子无法及时晾晒，捂得一团霉菌，任凭谁也无可奈何。还有土豆，玉米，地瓜，芋头…… 我可以选择不干农活，做个村里的二流子也未尝不可；可是家里的农活难道只应该父母干？况且以后我做了父亲再怎么办。于是，老妈给我提的人生规划，我毫不犹豫就有了答案。这是我的第一次人生觉醒。觉醒得有点晚，可总比一直昏睡要好。觉醒的原因也不光彩正大，仅仅是因为自己懒惰。当然我也并不是说做个农民不好，这世界上肯定有快乐劳作的农民，能从繁重的农活中体会到宇宙万物的意义，只是我不能。所以我第一次自觉地思考“我为什么要好好学习”的答案很简单，就是为了不种地。 时至今日，我在学校餐厅里看到很多学生一边嬉笑，一边往垃圾桶倾倒饭菜，我都会很痛心。在他们眼里，好像“天雨粟”是真的一样，好像倾倒也是可以实现“光盘行动”的一种途径。也有很多同学，生活的太优越，从不为生计所苦，更不会深思“好好学习”的意义，终日浑浑噩噩，虚度岁月。他们断不会像我一样，如果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去种地。曾有学生家长询问我：孩子如果不肯好好学习，家里又并没有能力去帮助孩子的工作，该怎么办呢？若干年前，我会很诚恳地劝人家：何不让孩子去种一次地，感受一下人生的不易呢。我还天真的想，等我的孩子稍大些，我一定要带她们去爷爷奶奶家，播种，薅草，收获粮食。不过这些年我早就转变了思想，用我当年的经历去硬套现在孩子的成长，实在是教条主义呀。 回想我的学习过程，我曾尽情的玩耍，视作业如粪土；升学的残酷及时给我当头棒喝。我虽然数次立志要“好好学习”，毕竟才智能力有限，所以如今活成一个勤奋的普通人，因为曾用尽全力拼搏过，所以回望学习之路并无太多懊悔之处。现在的我也学习，看书，画画，磨炼技艺。虽然时常内心也饱受自觉无知的折磨，同时乐在其中。没有人或事再强迫我这么做了，老妈如今看到我读书反而真诚地警告我：“都工作了还看什么书？！”言下之意是学习的目的业已达到，就不要腰里别着耗子，混充猎人了。可老妈不懂，当年的学习是为了不种地，现在的学习是为了自我满足；前者功利，后者养心，二者看似异曲同工，实则天地有别，学海无涯，真的其乐无穷。这其中的道理，和我妈说不明白，和很多的学生也说不明白，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不笑，不足以为道；更何况，我自己又何尝不常常大笑。
2022年5月7日 天气 晴 ｜ 晓良书房第25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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